没力气说那么多的话,朝家人递过眼色,终日服侍在身旁的侍妾了解老爷,忙跪在皇后脚下说:“娘娘,老爷想与您单独说说话。”
皇后长眉微耸:“只怕……”一想此刻反而是自己被规矩所困,心中嗤笑不已,忙道,“那你们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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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8我承担不起
众人领命,将皇后单独留在病榻边,红颜随富察家人退出来,因是娘娘身边的,家人对她都十分客气。。偶尔才听得几句话,似乎奇怪为何宝珍不随驾,奇怪皇后怎么带这么年轻的宫女在身边。
红颜老实本分,定定地站在门外等皇后,也不敢拿眼神到处乱瞟,不小心听见这种话,稍稍看一眼,也找不到是谁在议论她。
但碍于皇后在屋内,且是病者的院落,除了零星的几句好奇,这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树枝的晃动声,红颜凝神静气地候着,忽然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打搅了安宁。
众人都不自禁地抬头往声音来的方向看,只见颀长俊朗的少年郎,手里还握着马鞭,扬尘带风地闯进来。红颜已经认得他,正是皇后的弟弟,富察傅恒。
傅恒闯进院落,见这架势,知道姐姐在里头与伯父说话,他先到屋檐下,对年迈的富察夫人行礼道一声伯母,老夫人劝道:“赶紧去掸掸身上的尘土,你手里怎么还拿着马鞭?”
傅恒这两日被皇帝派了京郊的差事,今早才听说姐姐归宁,他策马赶来也是想见一见姐姐,这会儿毫不在意地说:“皇后娘娘不会在意。”
他扬脸转向门前,乍见红颜侍立,竟是双眼放光越发有精神,几步走上前,刚要开口说什么,被家中女眷赶着去换一身体面的衣裳。
脚步匆匆,他唯有对红颜报以微笑,红颜下意识地欠身回应,礼貌的笑容却惹得傅恒心花怒放。
屋子里,皇后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伯父,马齐说一句话要喘半天气,仿佛把所有的精神都用在等见皇后一面,他正吃力地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富察家显赫了三朝,到如今更是有了皇后娘娘,可再往后想要保住家门荣耀就不容易,想要再攀高峰,唯有……”
老人家又一口气缓不过来,可皇后心中已明白他要说什么,若是家中再出一个皇帝,才是真正的了不得,可惜她的永琏,已经去了。
然而家中出了皇帝又如何呢?康熙爷的外祖家,曾经显赫一时的佟半朝,如今又是什么光景,伯父自己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怎么还转不出这个怪圈?
“皇后娘娘,先帝爷的生母,曾经只是个宫女。”马齐开口,看似前言不搭后语,可他知道皇后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辛苦地说着,“恕老臣直言,也请娘娘放开胸怀,倘若您无法再得子嗣,先帝孝敬皇后便是最好的榜样,选一个最可靠的妃嫔,将庶子视为己出,这也是一条路。娘娘千万不要走进死胡同,千万不要……”
“可我的永琏,谁也无法替代。”皇后打断了伯父的话,仿佛面对将死之人,她无所顾忌,款款起身,冷漠地说,“伯父,不要把家族压在我的身上,我承担不起。”
马齐一口气提不起来,惊愕地看着皇后,皇后竟再朝他走一步,冷冷地说:“伯父行将作古,麻烦您替安颐带一句话给我的阿玛额娘,告诉他们,安颐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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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9本宫也瞧不顺眼
冷酷无情的话语,何尝没伤了皇后自己的心,她眼中饱含泪水,微微咬了唇。乐―文病榻上的人想折腾起来说什么,终究是徒劳,马齐的身体一沉,似放弃了所有念头。
皇后缓缓吸气,朝伯父福了福身子,道一声:“您保重,安颐不能在宫外逗留,这就要回去了。”
马齐再也说不出什么,微微别过头,看到皇后将人重新唤进来,看到那上前搀扶皇后的陌生宫女,他晦黯的双眸忽然多了几分光芒,这从未见过的小宫女,为何却又似曾相识?
不是容貌的相像,也不是言行举止的相同,他仿佛看到宿命一般,心中分明,苦于口中难言,他挣扎着朝皇后伸出手,可惜连最了解他的侍妾,也以为老爷这只是舍不得侄女离去。
皇后被簇拥到门外,众人见娘娘眼圈泛红,都以为心疼伯父老去,谁能想到前一刻,皇后说出了那么无情的话,而富察傅恒换了衣裳赶来,皇后一见弟弟,心情便好多了。
傅恒一路送姐姐出门,目光却不断地偷偷落在红颜身上,奈何那小宫女一心一意只有伺候主子,根本不知道爱慕的眼神早已将她团团包围。
若是平日皇后必然会留心,但今天她说出了那么残酷,却又憋在她心里多年的话,此刻只觉得浑身无力心神不安,与家人作别后,又浩浩荡荡地回宫去。
深宫中,因皇后出行,宝珍终于有机会亲自来见一见嘉嫔,嘉嫔再有几日出月子,此刻已养出昔日的精神,抱着手炉斜靠在暖炕上,媚眼扫过跪在地上的宝珍,吃吃笑:“宝珍姑姑可是皇后娘娘的人,说实在的,你这会子跪在本宫眼前,本宫心里颤悠悠,有些受不起呢。”
宝珍谄媚地说:“奴婢终究是个奴才,娘娘凤体贵重,受奴婢一拜怎会受不起。”
嘉嫔不屑地别过脸,冷冷道:“长话短说,本宫只想知道,凭什么要先答应你的条件。”
宝珍抿着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忽然计上心头,寒森森道:“嘉嫔娘娘有所不知,皇后在产下和敬公主之后,为了能照顾因孝敬皇后去世而悲伤成疾的熹贵妃,曾暗中服用避孕之药长达两年之久,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
嘉嫔竟腾起身子,恨不得掏出宝珍的心来看,压着声音、咬着每个字问:“当真?所以娘娘至今再没有子嗣,是因为……”
宝珍点头:“虽然两年后就不再服用,可看起来那两年的影响至今还在。”
没有儿子,皇后也就没了希望,嘉嫔无力将皇后从中宫之位拉下来,可她现在有儿子呀,说不定还能与皇后比一比命长,再不济她也比皇后小两岁。只要儿子有将来,看看当今皇太后,传说熹贵妃当年并不被先帝所喜,不是照样做太后?
“本宫知道了。”嘉嫔喜形于色,但很快意识到不能让宝珍轻视,又敛起笑容,“那丫头本宫也瞧不顺眼,且等两日,本宫为你做主给你个交代。”
启祥宫配殿中,因不堪嘉嫔日夜折腾而终于病倒的海贵人,正绑着抹额吃苦涩的汤药,白梨悄然从门外进来,待伺候汤药的宫女下去,与主子附耳轻声道:“您猜怎么着,长春宫的宝珍正在嘉嫔跟前说话,她们怎么搅和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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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再也不能有了
海贵人头疼得厉害,听见这话,更是烦扰,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又听白梨悄声说:“皇后娘娘也是奇怪,既然弃了宝珍,为何又留她在长春宫,不是平添事端?”
白梨也是跟着海贵人到西二所的人,十几年下来,这些宫女们彼此也看得明白,白梨算是心性好,跟了自己这个没什么前途的主子,还能一心一意。本文由 。。 首发此刻这番话,也实在有道理,宫里头主仆是个依靠,若是弃了,就该一刀切断,如今宝珍这副嘴脸,就是弊端。
“我倒是有心去提醒皇后,娘娘待我不薄,可是白梨你想想?”海贵人咳嗽了几声,叹息道,“我上赶着去说,万一长春宫里早就有人盯着她,我去说的不过是娘娘已经知道的事,浪费她的时间。倘或娘娘不知道,我说了,岂不是明着打她的脸,说她糊涂叫一个奴才翻了天?我怎么做都尴尬。”
白梨听着发愁,这道理她懂,她怕的是,万一皇后真的不知道,或出了什么事,叫嘉嫔从此得脸,她家主子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海贵人知道白梨的心思,她何尝不为自己考虑,便道:“好歹还有太后在,嘉嫔本就吃不开,我一直隐忍不发不用太后来为自己谋利,便是要等最关键的时候,倘若她真的敢生事连中宫都不放在眼里,那我也不必忍了。”
“奴婢听您的。”白梨也无奈,说话时听得外头动静,瞧瞧凑在窗前看,便见宝珍鬼鬼祟祟绕过侧门去,有一瞬整张脸照在太阳下,可笑容却那么阴森。
长春宫中,皇后平安归来,吴总管在此迎候,皇帝因国事脱不开身,要知道娘娘是否安好,说夜里便来相见,皇后淡淡地应了,她浑身掩饰不住的疲倦,进门后便再没有露面。
这一来一回,仪仗队行走缓慢,耗在路上与接受族人乃至官员请安的时辰更多一些,她分明是去探望病危的伯父,回忆起来,却仅仅说了那几句话。
吴总管叫过红颜,如今知她是皇后跟前第一人,也十分客气,但问:“娘娘怎么精神不大好,路上累着了,还是在富察府里太伤心?”
其实从出门前看到出行的仪仗皇后就不高兴了,可这话红颜怎么说,一切都是皇帝的安排,而他还完全出于好意。
“娘娘不大出门,坐车累着了吧。”红颜敷衍。
可她小小年纪,那里逃得过吴总管在紫禁城沉浮几十年的眼睛,只听吴公公呵笑一声:“红颜姑娘,我也是替皇上问的。”
红颜一哆嗦,正好皇后喊她,她立时为自己脱身,丢下吴公公跑了。
吴总管也非故意为难,叹一声便要去养心殿复命,走出去时感觉到有谁在暗处盯着自己,回去的路上,果然有心腹眼线跟上来禀告,说娘娘出门的时候,宝珍去了趟启祥宫。
然而同样的话,也传到内殿深处,皇后从没有放松对宝珍的警惕,得知她去了启祥宫,冷冷一笑:“怕是说不出什么好话了。”
红颜静静地站在一旁,忽然听皇后说:“她是极少几个人知道,我当年为了伺候太后而避孕的事。”
“娘娘?”
“红颜你知道吗,我可能再也不能有了。”皇后看着镜中面色暗沉的自己,“伯父他,兴许也知道,才会那样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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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哪怕一两天
听见这样的话,红颜只有一个念头,紧张地问皇后:“宝珍姑姑会不会告诉嘉嫔?娘娘,这可是了不得的事。。。”
皇后却转过身,仔仔细细地看着红颜,问道:“对你来说,眼下什么最重要?”
红颜不假思索:“奴婢要一心一意伺候您。”
皇后莞尔,眼中有几分欣慰:“那皇嗣阿哥呢,你不为我操心?”
红颜很坦白:“奴婢操心不来,只知道要先照顾好您,奴婢知道……”她顿了顿,怯然道,“您不喜欢提孩子。”
“是啊,我不喜欢提。永琏已逝,我只有两条路走,一则悲伤过度与他一道去了,再一则,便是好好活下去。”皇后神情凄楚,满载了五岁至今二十几年的无奈和压抑,可却字字坚定,“红颜,我想为自己好好活一遭,不去想什么家族不去想什么皇嗣,哪怕一天两天也好。”
红颜眉头紧蹙,努力用心思考皇后的话语,终是问道:“娘娘故意留宝珍姑姑,就是想让她传出去吗,故意的吗?”
皇后颔首:“传出去才好,真真假假也没人敢来向我求证,太后那儿若知道了,为了皇嗣着想,她就会退而求其次为皇帝物色合适的妃嫔诞育子嗣,就不会再盯着我缠着我了。反正,我本来也不可能再生。”
这番话,却引得红颜指天发誓:“奴婢绝对不会对人透露半句娘娘的事,哪怕有一天娘娘抛弃奴婢,倘若违背誓言,天打五……”
皇后却堵住了她的嘴,摇了摇头:“我不做见不得人的事,又何来不能说的话,我只想往后的日子都坦坦荡荡,永琏在天上看着我呢。”
话音甫落,千雅在门外求见,进门后道:“吴总管才走不久,又派人来,说皇上要红颜到养心殿说话。”
红颜怔怔地望着皇后,皇后竟是笑:“你才赌咒,瞧瞧,事儿就上门了。所以啊,话不能乱说。”
“娘娘,奴婢该怎么说?”红颜糊涂了。
皇后示意千雅上前为她拆去头面钿子,淡然地应着红颜:“你看到什么便说什么,如今这样,总好过之前背地里问宝珍,去吧,没什么不能说的。”
正是没什么不能说,红颜才纠结,倘或叮嘱几句,她还知道如何小心,天晓得这些话今天能说,明天还能不能说?揣摩主子的心思,揣摩皇帝的息怒,她才明白宝珍也不容易,更感慨她辛苦十几年,如今落得这般田地。
养心殿红颜来过,只是每回跟着皇后,低头垂脑地站在门外等,从未真正仔细看一眼,今日独自来,更是不敢胡乱瞟,温顺地跟着小太监一路进门,却听那边说:“叫她等一等,皇上正见张廷玉大人。”
等待的时间极其漫长,养心殿里总有人来来往往,捧着成堆的书籍奏章,茶水也比别处殷勤,想必皇帝与大臣商议国事,说话多容易口渴。只是再多的人往来,也听不见凌乱匆忙的脚步声,一切都那么庄重肃穆。
她垂着脑袋,看到有大臣的官服衣摆从眼前晃过,才走远便有人喊:“红颜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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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心中透亮
终于有人来带红颜进殿面圣,进门前吴总管站在外头,将她细细打量,红颜见他只笑不语,心中惴惴,鼓起勇气跨入高高的门槛,大案之后,皇帝正端坐其上。︾樂︾文︾小︾说|
她进门便伏地行礼,弘历抬起头,只看到光影下小小的一团,连面上的神情也看不清,皇帝微微皱眉,吩咐道:“你走近些。”
红颜一愣,她是该起身往前走,还是就地膝行,可她不知道,在皇帝面前从没有什么事是能耽误一瞬的,她发愣的当口,已叫皇帝觉得异于平常。
弘历见她不懂,问道:“没听见吗?”
“听见了。”红颜有些着急,一骨碌爬起来,往前走了四五步,稍稍抬头见到皇帝的面容,膝下一软又跪下了。
弘历道:“你不是第一次见朕,这么紧张做什么?起来回话。”
红颜也知道,自己不是第一次见皇帝,这些日子连直接将茶水送到皇帝手中也做过,可今天的事不同往日,她根本不晓得皇帝要问自己什么,也不懂怎么回答才最好,或是说才对皇后娘娘最好。
“路上车马颠簸很厉害?”弘历直接问话,“皇后是不是身体不适,是哪里不舒服,头晕不晕,胃口可好?”
一连串的发问,红颜竟也记下了,清晰地照着问题回答,然而皇后一切都好,才让弘历烦恼,他的脸色越发暗沉:“那皇后是不高兴?富察家发生了什么?”
那一刻,事后回想起来,红颜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可她不记得到底哪儿不对劲,当时当刻竟不答反问:“皇上为何不亲自问娘娘呢?”
彼时殿内一阵寂静,红颜仰望着天颜,恨不得钻到大案底下去,再也不出来,她甚至觉得被拖出去砍了脑袋,也没什么奇怪。可她,还不想死。
弘历已做了三四年皇帝,便是做皇子皇孙的岁月里,除了与长辈说话毕恭毕敬,没有其他人敢在眼前忤逆,与大臣商议国家大事,他们纵然有反对的声音,也是字字斟酌言辞小心。
红颜这一句,不至于新鲜,却让皇帝觉得心里透亮,天天看人戴着粉饰太平、阿谀奉承的笑脸,他早就厌烦了。
“你能说什么,便说什么。”皇帝淡然,垂首打开了一本奏折。
红颜本紧紧抿着唇,以为皇帝要治她大不敬,这下反是她困惑起来,皇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