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看着,渐渐耐不住屋子里温暖和针黹的枯燥繁琐,不知不觉歪在美人榻上睡了过去。
而弘历为了今日的事,本有话来找妻子说,与工部的人督查了殿阁的修缮后,就顺路来长春宫。见这里静悄悄的,没让人通传便独自进了门,屋子里有淡淡的香气,美人榻上安颐正小眠,红颜坐在一旁,心无旁骛地飞针走线。
弘历一眼就瞧见她手里绣的是一双鞋垫,但走近再看,明黄色的缎子,盘着五爪金龙,这显然是做了给自己用,那就是说之前安颐塞在自己靴子里的鞋垫,也是出自这小宫女?
他轻咳了一声,红颜一怔,抬眼见皇帝来了,唬得险些扎了手,而下一刻就意识到要紧的事,本能地将鞋垫藏在了身后。
这多此一举的动作,看着就傻。
皇后还未惊醒,红颜已经慌得脸色通红,但皇帝只是淡淡一声:“下去吧。”她赶紧拿着针线篮,小心翼翼地离开。
但是出了门,反而觉得更慌张,这事儿怎么算,据她所知娘娘是对皇帝宣称亲手所制,这会儿皇帝看到是自己在动手,帝后之间若因此不悦,岂不是她的罪过?他们这会子在里头,又说什么话?
漫长的等待太磨人,红颜仔细地听着里头的动静,生怕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连吴总管来与她搭讪,都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不知等了多久,皇帝终于要出来了。
弘历从门帘内走出,看到僵硬的红颜,想到她方才绣鞋垫的模样,和这些日子以来脚下的舒服,走到面前时便笑:“不用害怕,你做得很好,朕很喜欢,有什么话娘娘会交代你,往后不用遮遮掩掩的了。”
红颜呆呆地仰起头,皇帝温和的笑容映在眼中,他看起来很高兴,可一定不会是因为一双鞋垫,而门里头皇后终究是跟了出来,笑盈盈地说:“皇上早些去吧,贵妃一贯休息得早。”
他们相视一笑,皇帝便走了。
皇后这才唤:“红颜,你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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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8夫妻之道
红颜手里还捧着针线篮,方才皇帝与她说话时,她又忍不住把东西往后藏,这会儿想到前前后后自己蠢笨的动作,倏地跪了下去,愧疚地对皇后说:“都是奴婢不好,娘娘,都是奴婢不小心。《 ”
皇后知道红颜为何自责,可在她而言根本不必在意,含笑道:“皇上何等英明,我自小爱笔墨丹青,从不在针黹上下苦工,哪里一时半会儿能做出这么好的东西。不过是心意,对他而言,心意比真功夫实在多了。”
红颜初涉人世,不懂夫妻之道,可怯然抬起头,看到皇后眼中的笑意,才稍稍安心。但冷不丁想起皇帝方才的话,便又问:“皇上说,奴婢往后不必遮遮掩掩,娘娘会有话吩咐奴婢。”
皇后示意她起身,将她手里的鞋垫拿来看,眼角挂着夫妻间的温存,“到底也是欺君之罪,不能不罚。往后皇上爱用的话,便是你来做,但眼下我要亲手为他做一双,弥补我的欺君之过。红颜,你来教我。”
红颜的心彻底放下了,要将针线铺张开,可皇后却又懒懒的:“改日吧,今天我乏了,你不知道一上午陪着太后多辛苦,她一不高兴,整个紫禁城都不高兴。”
这话总算回到原先的事,而红颜每每看到皇后对自己有意无意地说这些绝不能让外人听见的话,那语气神态都与平日不同,虽然像是洗尽铅华的纯净之色,可红颜听见看见时,心里都是空荡荡的,说不出来的滋味。
那一天,纵然皇帝在傍晚时亲临储秀宫,连着几日恩赏贵妃,但贵妃终究是大病了一场,她病着皇帝也不能在储秀宫留宿,再多的圣眷也无法安抚她受惊的灵魂。
海贵人有心前来照顾,奈何宁寿宫里绊着,太后甚至不惜明言:“她终日哀哀凄凄,我一见她就心烦。”
面对太后的怒意,海贵人不敢为贵妃辩解,说到底她人微言轻,说错了话,反而要给贵妃招恨。
转眼三月来临,紫禁城已是春意盎然,贵妃却久缠病榻,始终不见好。
这日红颜奉命送去皇后的赏赐,恰好启祥宫的白梨先到,储秀宫的人想请红颜直接进去,红颜客气:“我在这里等一等,白梨姑姑一会儿也就好了。”
她就站在门外,可不知是门里的人不晓得外面有人,还是她们说话毫不顾忌,红颜听见白梨说:“贵人侍奉太后,实在走不开,贵人说了,太后早就把那天的事忘记了,您千万别再自责,好好把身体养起来。等贵人闲了时,就立刻来探望您。”
红颜禁不住抬头打量储秀宫上下,这是贵妃的宫阁,虽然富丽堂皇,可一进门就觉得冷清,总没人来似的,比起二阿哥去世时那会儿的长春宫,还要凄凉几分。
目光徐徐绕过一圈,她猛地发现身后两三步的地方站了个人,那耀眼的明黄色春缎,熨帖地衬着修长的身体,红颜腿一软,可皇帝却朝她皱眉头,她不得不笔挺地继续站着。
门里传来很轻的贵妃的话:“我知道,太后不喜欢我,你家主子,不过是哄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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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9该学聪明些
贵妃说这样的话,红颜真是为她着急,她们到底是故意说出来的,还是完全不小心?不过这储秀宫冷冷清清,许是习惯了不会有人来,才忘记了要言辞谨慎。し
“把东西送进去,即刻便出来。”弘历吩咐了一声,转身就朝门外走。
单这么一句话,红颜还没反应过来,亏得吴总管又来提醒她,这才赶紧把皇后的赏赐送到门内,而里头贵妃与白梨见她突然来了,也分毫没有尴尬,贵妃谢了皇后恩典,红颜便告辞。
她记着皇帝说,要即刻就离开,可她没想到皇帝竟然在储秀宫门外等她,弘历看了她一眼便朝前走,吴总管则上来催:“赶紧跟上去,万岁爷有话问你,红颜啊,可要仔细了。”
“是。”红颜还算机灵,小碎步跟上前,一不小心跑过头与皇帝并行,弘历新鲜地看了她一眼,但她很快就被追上来的吴总管拽了下去。
弘历再转身,看到离自己三四步远的小宫女被吴总管吓得僵硬,反露出笑容,毫不在意地说:“走近些才好说话,你过来吧。”
吴总管轻咳了一声提醒红颜,见她木木的,便只能动手把她推上去。而皇帝继续前行,红颜也总算定下心,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走得离储秀宫远了,瞧着这去向,该是见皇后去,红颜心里为娘娘高兴,但不得不想起方才贵妃与白梨姑姑的话,悄悄抬头想看一眼皇帝,不料弘历也正朝她看,一时四目相对,红颜咽喉里咕噜了一下。
对皇帝早不算陌生,可从不会这样仔细地互相看,对弘历来说,知道有个叫红颜的宫女,前前后后也不少的事,脸必然是认得,但仔细想想,又好像完全不认识。记忆里那个养心殿大案下,跪成一小团的宫女,面容却记不分明。
皇帝与红颜这一下对视,落在吴总管的眼中,他稍稍低头,把心思深深藏了起来。
而皇帝已开口,说道:“朕撞见贵妃说这番话的事,你不要告诉皇后,朕现在同你一道去长春宫,只说是在储秀宫碰上的,皇后不会多想。”
红颜抿着唇,她可是发誓绝对不背叛皇后,那欺瞒不报,算不算背叛?
“记着了吗?”弘历的脸色突然冷了。
“可是……”
见红颜迟疑,弘历颇有几分不耐烦,皱着眉道:“皇后教你的本事,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忤逆朕?”
吴总管见事态不对,上前来吆喝红颜,却被皇帝挡开,弘历道:“你说过要一心一意照顾皇后,何为照顾,不正是求她身心愉悦,拿这种是非何必送到她眼前?何况方才他们是把你错当了朕,把要说给朕听的话也一并传给了你,既然是给朕听的话,就不必让皇后也烦心。”
听着这些话,边上吴总管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今日晨起没瞧瞧太阳从哪边起来的,皇帝几时这么好的耐心,把一件事对宫女解释得头头是道?
红颜使劲儿地理解皇帝的话,可他说得太快,浩然天威又叫人不敢直视,红颜完全没领悟其中的轻重,只抓着一点,不能告诉皇后。那……不说便不说吧。
“奴婢遵旨。”她总算点头了。
弘历竟舒了口气似的,浑身放松下来,转身朝长春宫去,红颜怔怔的,忽然被吴总管推了一把,她被推着往前走,吴总管拽着她的胳膊,轻声道:“姑娘,可该学聪明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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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长大了
犹记得皇后说,聪明的人她不敢要,这会儿吴总管又提醒自己该学聪明些,红颜心里少不得犯嘀咕。
进宫之前,在家不论是学针黹还是梳头,就连才入宫拾起来的泡茶功夫,都是一上手就能学好的,打小被家人长辈说是个聪明的丫头,怎么进了紫禁城,她就成了又笨又呆的那个?
那之后少不得与千雅说,如今她们搬出原来的地方,就俩人住一间宽敞的屋子,说话也容易许多,自然贵妃的事不会提,但说到自己笨,千雅听后笑她:“你学本事聪明,可你年纪小不懂人情世故,娘娘就是喜欢你这点吧。”
红颜皱着眉头:“难道过几年我也学会这里头的门道,娘娘就不要我了。”
千雅苦笑:“你看你,听话可不能一个字一个字的听。”她说着重重地坐回榻上,肩膀撞到了红颜的胳膊,可红颜却捂着胸口喊疼。
千雅担心地问她有没有事,红颜害羞地小声说:“我娘同我讲过,那里长大时会疼,你可别撞我了。”
千雅已是大姑娘,经历过那酸胀的滋味,一时玩心大起,竟伸手就朝红颜胸口抓去,小小一团突在掌心,惹得她咯咯大笑。
红颜又疼又羞,捂着胸口滚进床里躲起来,千雅缠着她不放,又是挠痒痒又是要摸她害羞的地方,红颜连声求饶,闹了半天两人都玩累了躺下,红颜还死死捂着怕被千雅偷袭。
“我比你大几岁,将来出宫也比你早,等你出来找人家时,我大概都有孩子了。”千雅喘着气笑道,“从前在家见我嫂子,在院子里就掀开衣服给我侄子喂奶,好家伙,一点儿都不知道避讳。”
“我娘说,女孩子千万不能这样。”红颜轻声嘀咕。
“嫁了人,可就不是女孩子了。”千雅转过身,在红颜脸蛋上揉一把,“你这么好看,你阿玛一定给你选好人家,他在内务府那么些年,也有些人脉了吧。”
红颜摇头:“我们家一贯清清静静,不见有人来。”
“那他还有本事,托到宝珍身上?”千雅不信。
“爹娘怕我吃苦,难为他们为了我,费了这么多心思,我娘常说她不想生女儿。”红颜说着话,心里就发酸,“说生了女儿就要送到宫里当宫女,白白心疼一场。”
一句话惹得千雅也心酸,却叹道:“咱们好歹有走的那天,你看那些娘娘们,一辈子都要在这里了,做娘娘是风光,可我一看见宫墙,心里就闷得慌。”
这句话说罢,外头有人敲门,说皇后找她们,今天本不该她们当值,做宫女也有休息的日子,可她们如今是皇后最跟前的人,往日有规律的作息完全被打乱,越发体会到宝珍昔日的不容易,一面互相整理衣衫,千雅道:“我现在,宁愿重新去侍弄花草。”
红颜却道:“可现在,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那天我去启祥宫为娘娘送东西,嘉嫔上一回还对我凶神恶煞还让人扇我耳光,可那一天完全不同,还不是因为咱们现在是娘娘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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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不是滋味
红颜的话,千雅信。% し自从替代了宝珍,她如今的待遇就快赶上半个主子,虽然皇后跟前的差事容不得半点闪失,但皇后本不是难伺候的人,只要她和红颜尽心,娘娘就常常有笑脸相待。
这会儿话赶话的提起嘉嫔,千雅道:“据说太后的禁足已经结束了,在紫禁城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咱们往后更不能给娘娘丢脸。”
因已是知心的姐妹,红颜毫不顾忌地说:“当初要不是你没忍住一个喷嚏,我们至于吃那么大的苦?”
千雅不禁虎着脸:“我可是长春宫正经的掌事宫女,你别蹬鼻子上脸的。”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皇后跟前脸色也好看,皇后爱见这样的光景,竟先不说自己的事,问道:“你们乐什么呢?”
千雅笑道:“红颜说她长大了,奴婢在与她闹呢。”
皇后何等心思,一声“长大了”,且见红颜赧然,便知道指的是什么,也乐道:“这就要含苞待放了。”
主仆间乐融融,外头都以为长春宫的差事不好当,实则皇后私底下最喜欢平淡简单的相处,她打从娘胎里就高人一等,这辈子哪里还会稀罕高高在上的感觉。不知不觉,千雅和红颜从各方面,都代替填补了宝珍的空缺。
等皇后终于提起自己的事,却是道:“贵妃的身子总不见好,我和皇上商议搬去圆明园住一阵,你们替我打点出门的行装,再有就是一直到圆明园,从今天起每日给贵妃送膳食,她总是不大肯吃饭,若是我赏的,多少还能动几筷子。”
提起贵妃,红颜便要想起那天的事,她以为了不得的欺瞒,实则什么也没发生,不晓得皇帝对皇后说了什么,几天过去依旧一切如常,可现在提起要给贵妃送膳食,她还是希望娘娘别把这差事落在她头上。
可怕什么来什么,皇后一开口就说:“这件事,就交给红颜吧,等去了圆明园再换别的人,现在由我身边的人去,她也知道分量。”
红颜岂敢推辞,从这日起,一到用膳的时辰,她就捧着食盒往储秀宫走,贵妃还是那副样子,彼此也说不上几句话,倒是听说要去圆明园住,她看到储秀宫里已经打点好了行李。
去圆明园的前一天,红颜照旧送来膳食,回长春宫的路上,远远就看到一队侍卫行来,她岂能忘记自己的救命恩人,可碍着身后有小太监不方便说话,红颜想了想,便悄悄摘下耳环,吩咐小太监们:“我的东西丢了,你们先走,我一会儿便跟上来。”
这一边,傅恒也在很早就望见红颜,他并没有以救命恩人自居,可红颜是他如今心心念念的人,又见红颜身边的小太监先走了,她等在那里像是要和自己说话,一时高兴,不由得就加快脚步走过来。
可是两人所在的宫道中,还横着另一条道儿,傅恒刚走到路口就察觉不对,这个时辰皇帝竟坐着肩舆过来了。
而红颜见富察大人明白自己的用意,也高兴地迎上来,结果还没说上话,富察大人先朝着另一个方向屈膝行礼。
见是圣驾到来,红颜赶紧也到路边行礼,皇帝过来见到他们,因明日要离宫去圆明园,傅恒今日带人进来督查关防,他心里是有数的,反是看到红颜,立时便叫到跟前问:“贵妃进膳可好?”
红颜已经不那么害怕与皇帝说话,欣然应答着,眼眉弯弯不自觉地露出几分笑容,弘历见她今日这模样,又想到那一天,不禁问:“那件事,你没有说吧?”
红颜连连摇头:“奴婢已经忘记了。”
这一边,傅恒已起身,见皇帝居高临下与红颜说话,两人脸上都有淡淡的笑容,不知怎么,他心里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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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笑颜
相遇至今,傅恒一次次为红颜心动,可他们实际连一句话都不曾说得上,唯有红颜遇袭那晚一声“富察大人”,让他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