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臣岂能与内宫侍女私相授受,傅恒果然是自小出入宫闱,仗着帝后宠幸,就忘记了规矩。不得不感叹红颜的谨慎,而这小丫头方方面面表现出来的,都叫人满意。
“原是我让他找来,本就要赏赐给你,想是男人家大大咧咧,他没吩咐仔细,那些人就直接送你那儿去了。”皇后一笑了之,果然将膏药赏赐给了红颜。
红颜这才安心,但皇后立时又道:“袭击你的人已经招供,是宝珍主使要害你性命,她是死是活,都与这紫禁城再无关系,而长春宫里缺了掌事宫女,我如今也瞧不中别的人。”
“可是娘娘……”红颜嗫嚅,难道要被千雅说中,她要完完全全代替宝珍吗?
“只是你年纪小阅历少,入宫堪堪半年,便是我信得过你,旁人也不能服。”皇后含笑道,“往后就由千雅代替宝珍的位置,你和她最默契,依然留在我身边,我不想再费心思去挑人了。”
听见这话,红颜心中一松,脸上禁不住露出笑容,她脑袋上还绑着止血的白纱,这一抹带着病容的笑,竟别有一番美。
皇后凝眸相看,再看她手里捧的匣子,忽然明白了,佳人如斯,难怪弟弟一见倾心念念不忘。
这件事折腾一上午,多多少少传入宫闱,因皇后一句话,没有让嘉嫔当众丢脸,可她被太后叫去罚在院中站了两个时辰,之后又不知道说了什么,出来时失魂落魄的颓败模样,和午膳一起传入各宫,成了膳桌上的笑话。
可午膳后不久,皇后正在窗下挽着女儿的手写字,千雅苍白着脸色闯进来道:“娘娘,前朝传来消息,马齐大人去世了。”
皇后的手一颤,一大团墨将女儿才写下的字涂黑,和敬十分乖巧一言不发,皇后定了定神,松开了女儿的手,吩咐道:“去皇祖母那儿,皇额娘晚些时候再来找你。”
公主离开不久,内务府的人便来请旨抚恤之事,吴总管也从养心殿来,说皇帝请娘娘节哀。来来往往许多人,都是为了马齐的身后事,却有一个客人十分奇怪,娴妃匆匆而来,皇后看不懂她为何眼中含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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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3娴妃
娴妃出身辉发那拉氏,家族显贵,世人常称那拉氏,是皇帝在宝亲王府中,唯一一位直接被纳为侧福晋的妾室。比起贵妃高氏从侍妾抬上来,比起纯妃、海贵人昔日格格的名分,她的地位在当初仅次于嫡福晋。
可是新君继承大统,入宫后她的地位,却生生比贵妃高氏矮了一截,高氏一族在朝堂如同雨后春笋般势不可挡,娴妃母家是满洲旧贵,反而使不上什么劲,背后没有支持,在宫里不得不屈居人下。
曾经的侧福晋那拉氏,年轻貌美聪明伶俐,夺去王府里王爷最多的宠爱,可如今她依然最年轻,依然容颜如花,境遇却和往日大不相同。
常有人说,娴妃若是争一争未必不能出头,偏偏这样一个出身高贵又才貌双全的人,甘愿在翊坤宫中受冷遇,没有一点争强好胜的心思。
且说听闻马齐故世,娴妃来长春宫致哀,但其他人不过几句客套的寻常话,娴妃却眼中含泪,似动了真情。
皇后看得奇怪,细想一想,唯有记得昔日富察家与那拉氏一族往来密切,娴妃幼年常在府中与女眷玩耍作伴,皇后出嫁早与她相处并不多,可家中嫂夫人提起娴妃,都不陌生。此刻也只能觉得,娴妃是念旧情。
娴妃离开时,红颜刚从太医院归来。红颜自认伤情不重,不需要夸张地绑着白纱,得到皇后应允自己跑了趟太医院,处理好了伤口问了如何用药,急着回长春宫当差。
因门前都是翊坤宫的人候着,红颜便站在路边等娴妃先行,见暖轿缓缓抬起,众人从眼前走过,她又往墙根上贴了贴,忽然听到暖轿里传出一句:“给家里捎句话,让他们往后一定要好好辅佐大人。”
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话,红颜只是好奇娴妃怎么急着这会儿说,她听过则已便要回去当差,而坐在暖轿中走远的娴妃,却痴痴地发着呆,心中一声声念着:“傅清哥,如今马齐也走了,富察家该由你来当家才好。”
待暖轿回到翊坤宫,才落地,就有消息传来,说皇帝抚恤富察家,富察家族人都进宫谢恩。娴妃听得双眼放光,只可惜乾清门外她轻易去不得,一入宫门,她一年也见不到那个人几回,又未免惆怅。
贴身的宫女道:“娘娘家的兄弟怕是也要到长春宫谢恩,早知道咱们晚些走了。”
娴妃双眸又见莹润,不甘心地摇头:“便是留下,我也不能随便相见,那是在皇后跟前,如何使得。”
果然不多久,皇后母家几位同胞兄弟入宫谢恩,可并没有靠近说话,他们只是在宫门外叩首听旨,立时就要离去。旁人也罢,傅恒惦记着红颜,没想到竟然真的让他见到了,跟着王桂出来传皇后话的宫女便是红颜,看到她安然无事,总算定了心。
而红颜也在人群中看到傅恒,这是她的救命恩人,可惜平日无法相见,今日这种场合见了,她连一个感谢的微笑都无法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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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4不必记住
然而红颜自以为无法向富察大人表达谢意,却不知与傅恒仅仅一瞬的四目相对,已足以让他欣喜异常。动了情,所在乎的人一颦一笑,都是心底最珍贵。
富察家的人谢恩离去,毕竟是臣工家的丧事,赐予哀荣已是帝王之恩,紫禁城里没必要跟着哀悼。如今宫中好容易从二阿哥去世的悲伤中走出来,盼着春暖花开,宫里能添一些喜事,而宫中的喜事,子嗣之外,就该是皇帝迎新人。
但养心殿中一直没有动静,华嬷嬷受太后所托打探皇帝的意思,皇帝似乎暂没有纳新人的想法,毕竟后宫初立不过三四年,旧时身边的人尚未好生看看这紫禁城的风光,早早纳新人来,怕要寒了人心。
华嬷嬷与太后道:“皇上到底是念旧的。”
太后却叹:“但他也不能不为子嗣着想,这话听来无情,可帝王家何曾有情?”
话如此,太后最担心的便是皇后,她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公主,倘或皇子上再无所出,将来的路不好走。太后是眼睁睁看着先帝孝敬皇后如何度过失去儿子的余生,她自以为安颐,很难再遇到一个如自己对待孝敬皇后那般,真心对待安颐的姐妹。
这边厢,皇后宫里的宝珍,尚未有处决,本该照规矩去办,到底是皇后宫里的人,上头且吩咐小事化了,就由着长春宫扣押,一直无人来带走。
此刻红颜紧张地跟着皇后去见宝珍,看到了其他人口中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人,宝珍已经精神萎靡,忽地看到主子来,两眼放光,扑腾着身体,被堵住的嘴里艰难地发出呜呜的哭声。
“你到底跟了我十几年,从做姑娘起就在身边,你知道我所有的事,照理说,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可你却真的一点都不明白自己的主子。”皇后面色清冷,十几年的情分已荡然无存,她洞悉宝珍的一切,只是觉得有些小事可不去计较,现在却后悔,没有将她的邪念扼杀在最初。
宝珍不断地扑腾着,濒临死亡的恐惧深深刻在眼中,红颜只看了一回就不敢再与她对视,心里扑扑直跳的震荡,忽然提醒到她,皇后带她来,莫不是这番话要对自己说?虽然千雅代替了宝珍的位置,可往后真正跟在身边的,是自己。
“你在宫中收受贿赂、背叛我、买凶杀人,每一条都足以死罪。”皇后无情的话语,让她身后的红颜也浑身紧绷。
“你是不是觉得,念着十几年主仆情,我该放你一条生路?”皇后问。
地上的宝珍连连点头,虽然被堵着嘴,也实在哭得凄惨,她几时想到自己,会落到这般田地。
“可你知道太多的事。”皇后摇头,根本看不出平日里的温柔亲和,一句话,结束了宝珍的性命,“我会抚恤你的家人,他们会以你为荣。”
宝珍疯了似的扑腾起来,想要爬到皇后脚下,可她手脚都被捆住,那里动弹得了,红颜害怕地低着脑袋,忽然听皇后说:“走吧,红颜,不必记住她现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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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贵妃失言
亲眼所见震荡心灵的事,如何能轻易忘记,红颜不懂皇后这句话,宝珍挣扎的动静还在耳边缠绕,她吓得腿软迈不开步子,可皇后却道:“倘若有一天你也要走她这条路,自然就该记住今日的一切,可若你一辈子走在正道上,何必记住这些事?”
“娘娘?”红颜的年纪与阅历,叫她如何能一时半会儿就想明白这么多事,她小心地问,“奴婢真的值得您信赖吗?”
皇后微微一笑:“那就让自己变成值得我信赖的人,你还小呢,能知多少人事?伺候人不过是端茶送水,可我只想有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你以为自己聪明吗?太聪明的人,我可不敢要。”
如此,长春宫昔日最体面的宫女,一夜之间从紫禁城消失,消失的原因众说纷纭,可长春宫中一切如旧,中宫的是非,谁又敢大大方方在人前说。
至于嘉嫔,那日被太后教训后,被要求禁足反省,难得出了月子,也见不着昔日她张扬的身影。倒是成全了海贵人,好些天不见嘉嫔折腾,自己的心情也开朗起来。
这一日,海贵人陪贵妃在园中散步,走得累了,便在向阳处的亭子里坐下歇息,贵妃原不张扬,只带了两个宫女,海贵人深知贵妃的低调,身边也只有白梨相随,她们都在亭子里伺候,一时没看见外头的动静。
而因天色极好,皇后也随太后来赏春色,初春的清透最最难得,近几日的麻烦又都过去了,太后心情甚好,她不爱有人前呼后拥,将他们留在园子外头,也是与皇后带着零星几个人简行而来。
那么巧走在亭子下时,听见有人说:“海贵人您时常陪我家娘娘出来走走才好,她闷在屋子里,就唉声叹气。”
便听海贵人一贯的稳重:“大好的日子在眼前,娘娘的母家在朝中飞黄腾达,娘娘又何来这么多烦恼。”
贵妃那柔弱的声音,哀哀凄凄地说着:“你可知道先帝爷的年贵妃,可知道当初年氏一族什么下场,我每日惶惶不安,就怕有一天高家会是第二个年家。我是什么样的命,怎受得起这样的福。”
红颜随皇后站在一旁,娘娘神情淡淡并无异常,倒是太后,先头的笑意瞬间消失,不知是里面哪句话触怒了她,就连前几天她跟着皇后去请安,正式让太后记住自己,太后训导那些话时,都没有这般严肃骇人的神情,她不禁为亭子里的人捏把汗。
“红颜。”皇后忽然开口,朝她递过眼色,红颜会意,硬着头皮走上亭子里,里面的人乍见有人来,都吃了一惊,而海贵人早就认得,红颜是中宫的人。
“贵妃娘娘吉祥、海贵人吉祥。”红颜行礼,不得不尴尬地说,“太后与皇后娘娘,正在亭子下。”
才说罢这句,红颜眼睁睁看着贵妃的脸色变得苍白,那是什么样的惊恐映在她眼睛里,温柔慈祥的太后,为何让她如此害怕,难道就为了刚才那几句话?
“娘娘,快去迎驾。”海贵人亦是尴尬,不得不拉起贵妃,急匆匆下了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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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6我不愿舍去
红颜跟随而来时,贵妃和海贵人已屈膝行礼,可太后丝毫没有要他们起来的意思,浸透了岁月的双眼,正打量着孱弱的贵妃。。しw0。
提起先帝爷的年贵妃,红颜一家子都是汉人,年羹尧的下场,多年来一直警醒着所有在旗的汉人,她自然知道这位年贵妃的故事。而先帝爷是有情有义的人,并没有因为年羹尧的过错,迁怒年贵妃,甚至为了她而不杀年羹尧,直到年贵妃离世后,才依法处置。
然而连皇后都无法感受到的昔日情谊,在太后看来弥足珍贵,她时常悼念过往岁月,心灵深处的美好记忆,岂容小辈们当茶余饭后的谈资。
原是想狠狠一顿斥责,可太后又懒得多说,比起对嘉嫔有目的的训斥,对于贵妃这种她毫不在乎的人,说不说都无所谓,倒是海贵人,她提了提:“上回的经还未抄完,还以为你有什么事牵绊,倒是闲暇得很。”
海贵人请罪,不敢辩驳半句,她估摸着太后拉下脸是听见贵妃提起先帝爷的人,太后的脾气她很了解,今天实在是鲁莽了,这样的话绝不该在外头随便提起。
“回宫,瞧见不想看的,再好的风光也糟蹋了。”太后直言,被她的宫女簇拥而去,红颜上前为皇后搭把手,可将到园子外头,皇后轻声吩咐她,“回去瞧一瞧,替我告诉贵妃,别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保重身体要紧。”
红颜应着,见园子外人多了,趁太后不在意,便折返回来。眼前所见的,果然被皇后说中,高贵妃跌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知是这初春的冷,还是她心冷。
“娘娘快起来,地上太凉了。”海贵人紧紧搀扶着,一回头看到红颜,不禁端正了姿态,客气地问,“姑娘怎么又回来了?”
红颜恭敬地行礼,传达皇后的话,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办完差事她便退下了。
“你看,到底是有事的,不然皇后何必多此一举来安慰我。”高贵妃眼中含泪,紧紧捂着心口,“太后本就嫌弃我,这下子、这下子……”
海贵人很镇定,硬是与宫女将她拖起来,说道:“娘娘,咱们先回去,您这样子若叫太后知道,又是是非。”
高贵妃哽咽:“我连你也拖累了,太后方才那么说你,好妹妹,你往后还是离我远远的好。好不容易得太后喜欢,叫我毁了。”
海贵人温婉一笑:“我是伺候太后,为皇上孝顺太后,太后看得上我我便在,若看不上了,自有旁人取代。”她为高贵妃扶一扶发髻,真诚地说,“可是和娘娘的情意,我不愿舍去。”
红颜已经走远,忍不住回眸看时,见海贵人与贵妃互相搀扶,她不敢觉得贵妃可怜,如此尊贵的人何来的可怜,可方才的事实在奇怪。
走出园子,太后与皇后已经走远,她急着要追上前,忽然觉得有谁在暗中看着自己,但警觉地四处看了眼,并没有古怪之处,以为是自己多心,抛开这个念头便离开了。
而她才跑开,便从花丛后站出一个小太监,也转身往另一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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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7朕很喜欢
园子里发生的一切,很快传到养心殿,被红颜察觉但没发现的小太监,正是吴总管手下的人。乐…文…
吴总管婉转地将太后动怒之事告知皇帝,弘历听过微微皱眉,但未从奏章中抬起头,只吩咐:“将午膳里贵妃爱吃的挑几样送去储秀宫,其他的话一概不必说,傍晚朕会过去坐坐。”
吴总管应诺,但才转身,皇帝又吩咐他:“午膳去宁寿宫用,不必惊动额娘,朕半程时过去。”
如弘历所言,他在太后动了筷子后,才到宁寿宫来蹭一顿饭。席间谁也没提园子里的事,和和乐乐说会儿话,又有公主乖巧伶俐,散去时每个人都面带笑容。
但红颜随皇后回长春宫,一进门她就自言自语地念着:“实在是心累。”
原以为皇后要说什么,可她只是笑笑,听红颜说了园子里后来的光景,眼神中若有所思,但终究没再提起。因皇帝穿舒服了之前的鞋垫,皇后又让红颜缝几双,她在边上看着,渐渐耐不住屋子里温暖和针黹的枯燥繁琐,不知不觉歪在美人榻上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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