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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不如猫
风长栖站在斑驳宫墙的阴影里,望着远处堆琼砌玉的宫殿。
白马山下的耀京,是历代风国国都的所在。从这里望去,赤色的宫墙威仪,琉璃黄瓦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亮光让人移不开眼。
人人都道,皇宫是天底下最好的去处,风长栖身在其中这么多年,并未品出半分好来。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那长巷的尽头。
看着前方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出现,她捞起裙摆转身就跑。
她生在冷宫,不能踏出冷宫半步。若被发现了,怕是下个月的馒头都要克扣掉一半。
一路跑回角落的破屋。
听到动静,床上的人睁开眼来。
风长栖捏起衣袖擦擦她额角,轻声唤:“阿娘。”
床上的人两鬓斑白,形似老妪,面容却又分明才过而立,一双眼死水微澜,如同枯井,却在触及女孩时流露出温柔之意。
“她来了吗?”靠着女儿单薄的肩膀,妇人问道。
风长栖紧紧握住母亲犹如枯藤般的手,道:“您别睡,她马上就到了。”
她的话音才落下,门口就出现了一道纤长的影子。
来人高昂着头,神情倨傲,即使身上穿着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宫衣,也半分不损她的气势。
她一眼就看到角落里依偎在一起的两人,眼神闪了闪,轻哼一声,“怎么?终于要死了?”
“你!”
风长栖气急正要反驳,却被怀中人制止。
“长栖,拿着这个,去太医院请个太医来。”妇人沙哑着嗓音,从怀中拿出一物,塞到她的怀里。
是一个形制怪异的金簪。
她紧紧握着金簪,用力的点头,转身就向屋外跑去。
刚到门口,耳边就传来嗤笑声。
风长栖回过头,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那女人不以为忤,眼里反而带了些她看不懂的情绪。
妇人满脸安抚笑意,摆手道:“无碍的,去吧。”
风长栖深吸一口气,踩着青苔跑了出去。
阿娘生病了,她要快点请来太医。
风长栖一走,妇人的咳嗽再也压不住了,一声大过一声,鲜血顺着苍白的唇流下。
站在门口的宫装女人身体动了动,一跺脚,走到床边将佝偻成一团的人扶起来,皱眉道:“竟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妇人神情灰拜,已是将死之兆,她声音混沌嘶哑,“花珑,我时日无多,找你来是有事相求。”
听她这话,花珑神情一僵,“没想到皇后娘娘也有求我的一天?”
听到这久违的称谓,妇人的眼中迸发出噬血的恨意,“当初你答应过我的话,你还记得吗?”
花珑闻言,眉头微微一皱,“你放心,我既答应你,必然会护着她。”
得到她的回答,皇后松了一口气。
“还有最后一件事,你务必要答应我。”
风长栖一路奔跑,半步不敢停下。
天已黑的彻底,铜色大门紧闭,往日阿娘的告诫虽言犹在耳,但此刻也顾不得许多。
她心中惶急,玉白的手不断拍击大门,“有人吗?有人吗?救救我阿娘!有人吗?”
偌大的宫城,有无数的嘴巴和耳朵,却无人回应她的呼喊。
直到她手都拍红了,一直紧闭着的门才被人打开。
一个戴着高帽子的小太监从门里探出脑袋,一看到风长栖,眼里满是嫌弃,“去去去,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风长栖本就瘦弱,被他一下子摔倒在地。
掌心尖锐的疼痛传来,她咬牙上前,拉住那小太监的衣袖,声音哽塞,“我阿娘要死了,能不能,有没有大夫能救救她?”
小太监斜着眼睛,一脸不屑,“大夫?今天这太医院的大夫,都给那雪宝儿救命去了,要死了?就让她死去吧!”
“雪宝儿?雪宝儿是谁?”风长栖瞪大了眼睛,嘴唇轻颤。
小太监两手扶住门,“雪宝儿啊?是曦贵妃最爱的猫。”
猫?
为了救猫?!
她眼角的泪愣愣的流了满脸,“可是我阿娘是活生生的人啊!”
小太监尖声道:“这宫里人不如畜生的事情多了,自求多福吧!”
风长栖还要恳求,耳边传来宫人的惊呼,“我的天啊,怎么着火了?!”
她下意识看过去,瞳孔骤然紧缩。
那是,她住的地方!
猛然想到了什么,她跌跌撞撞撑起身,朝着烈火滔天之处奔去。
千万,千万别是她想的那样!
她喘着气,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冷宫。
火光蔓延,整个空气都是呛人的味道。已经有宫人拉来水龙试图灭火了,但面对着滔天火势,这点力度简直杯水车薪。
风长栖呆呆的看着燃烧着烈焰的房子,那是阿娘睡的地方。
阿娘呢?阿娘去哪里了?
她埋头想要冲进去,突然被一人大力的拉扯到一边,她正要尖叫,嘴被严严实实的捂住。
耳边听到熟悉的声音,“别说话!”
是花珑。
她挣扎起来,为什么要拦住她?她要去救阿娘!阿娘还在里面啊!
烈火无情吞噬着一切,风长栖瞪大了双眼,眼泪滚了满脸。
阿娘!阿娘!
长栖回来了啊,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她挣扎的力度让花珑几度控制不住,眼见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想到那人临死前的交代,轻叹一声,扬手将人劈晕在怀。
再度醒来时,风长栖还有些恍惚,她抚着闷痛的脖颈,有片刻的懵然,直到鼻翼间闻到烧焦的糊味。
她动作一僵,脑海里蓦然闪过那滔天的火光,她在这儿,那阿娘呢?
阿娘哪里去了?
她没请到太医来阿娘该难受了,她得快点回去找阿娘才行。
她迅速掀开被子踩下床。
正巧这时门口传来动静,抬头一看,是端着粗瓷碗逆光站着的花珑。
她走到风长栖的面前,将粗瓷碗递来,“醒了?先把这个喝了。”
风长栖抬起头,紧盯着她,试图从花珑的身上分辨出点儿什么,但她那双茶色瞳孔里什么都没有。
风长栖粗暴的推开粗瓷碗,抬步朝门外走去,“我要去找阿娘。”。
深褐色的药汤泼洒,大部分都落在了花珑那双雪白的绣鞋上。
“你阿娘死了。”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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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后位之争
阿娘曾经说过,这世上的话有两种,一种是裹着蜜糖儿的好听的话,若是信了这样的话,就会肠穿肚烂,最后尸骨无存。
还有一种是像黄连一般不好听的话,这样的话难听,却是良药,益人益己。
风长栖还未来得及尝尝蜜糖是什么味儿,就先被黄连苦到了心里。
花珑的话如同惊雷般诈响在她的耳边,她身形眼睫颤动,眼里闪过痛苦的神色,嘴里不断喃喃道:“我要去找阿娘,她还等着我呢,阿娘一定很难受,长栖要回去陪着阿娘。”
她越走越快,到了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出了院门。
冷宫走出的都是从救火出来的宫人。
“真是晦气,马上要过年了,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怎么还烧起来了?”
“可不是,这下又得挨罚了。”
小宫人们议论纷纷,提着灭火的工具从冷宫里鱼贯而出。
宫人们都离开了,风长栖扶着门框,望向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没了,什么都没了。
冬天会漏风的窗户、夏天会飘雨的屋顶、墙角练字的沙盘、还有阿娘才给她做好的新衣服……
通通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她冲到废墟的面前,顾不得还在冒烟的木头,伸手朝着深处掏挖。
泥土染上一层血迹,手指更是血肉模糊。
她却恍若未觉。
阿娘还在下面,她要快点找到阿娘才行。
她固执的,动作不停的挖掘着。
花珑突然出现在她一旁,一把将风长栖推到泥地上,满脸怒意,“你不要命了?!”
风长栖滑跪到了地上,身体里的五脏六腑就像是被尖刀搅成了肉泥,痛的她想蜷缩起来。
她眨眨眼,眼泪模糊了视界,
阿娘不要她了。
她没有阿娘了。
见她半天没有反应,手上已经血肉模糊,花珑叹息一声,蹲在她的面前,“你这样,你阿娘该不安心了。”
风长栖顿了一顿,眼神落在废墟上,“我阿娘说什么了吗?”
花珑从衣服里掏出手绢,将她的手拉到面前小心的包扎,雪白的布料瞬间染上了血红。
那指节上已经被高温炙穿,伤处深可见骨。
花珑抬眼,却见风长栖一动未动,连个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什么都没说。”花珑道。
风从远方吹来,带着廊下的一片呼号,少女的鬓发摇曳。
风长栖摇晃着站起身。
她听到身边的人说,“以后,你就是我花珑的女儿了。”
人是在什么情况下长大的?
有的人要花很多年,而有的人,只需要一瞬间。
风长栖在这一刻无比清晰的认识到,往后余生,她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半跪在地上,冷意从膝盖窝蔓延全身,身后有嘈杂人声传来。
风长栖转过身去,几个穿着青衣的内监涌入这破烂的小院子。
花珑一把拎起风长栖,转身进了隔壁院子,“还记得你阿娘交代过你什么吗?”
风长栖表情呆愣,“阿娘让我不要出现在人前。”
隔壁的喧哗声传来,有轻微的巴掌声顺风飘来。
花珑刚松了口气,听到这声音,表情微变,动作极快的打开门。
她将风长栖推进屋里,“别出声!”
才关上门,就瞥到踏过门栏的粉色绣鞋。
花珑转过身去,满脸冷色,眼里满是厌恶,“谁准你们进来的?给我滚出去!”
“大胆!一介罪奴敢这样冒犯曦贵妃!该当掌嘴!”内监尖利的嗓音刺破云霄。
听到动静的风长栖小心的扒开门缝朝外看去。
那内监的声音一落,顿时就有几人朝着花珑走去。
“我看谁敢!”花珑厉声喝道,她一双美目怒极欲 火,紧紧盯着曦贵妃,“我乃皇上的妃子,你敢动我?”
“哈,皇上的妃子?花珑,你还做着春秋美梦呢?”
曦贵妃柔腻的声音响起,一字一句如利刃般狠狠扎过来,“也是,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久了,难免神志不清,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
花珑咬碎了一口银牙,啐道:“身份?曦妩,你又是什么身份?大家都是妾,你何必自抬身价!显得高人一等!?”
风长栖躲在门内,视线落在曦贵妃的身上。
她梳着倾髻,簪着还带着露水的芍药花,面似十五圆盘,鲜艳妩媚,一身风流袅娜,水红色宫装,媚气逼人。
曦贵妃还抱了一只猫儿,那猫儿通身雪白,有一双碧色瞳仁儿,此刻正在阳光下慵懒的眯着眼睛。
想到太医院的小太监说过的那番话,风长栖紧咬着下唇。
那只猫儿,就是雪宝儿没错了。
就是为了这只猫……就是为了这只猫……
她面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身体轻颤。
一门之隔的院子里,曦贵妃的声音响起,“妾又如何?至少本宫还是曦妩,花珑啊花珑,你是谁你知道吗?”
她眼里闪过恶意的光,步步逼近花珑,“白欢已经死了,你不过是个替身而已,为什么还不去死?!”
花珑顿时脸色煞白,眼里的倔强狼狈一闪而过,她咬唇道:“曦妩,你今日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曦贵妃仰着脖颈,神色张扬肆意,她的眼神落在不远处被大火吞噬后的残垣断壁之上,道:“本宫今日来,是要告诉你,就连白欢都死了,你最好早早认命。”
她头上的钗环在阳光下发出冷光,“皇上的身边,最终只会有本宫一人,这后位,最终也只会是本宫的!想跟我斗?白欢不行,你也不行!”
花珑没想到,十多年过去,曦妩竟嚣张至此,放在之前,这都是大逆不道之言,现如今她却能堂而皇之的说出口,难道这后宫,真成了曦家的天下吗?!
白欢?
是阿娘的名字!
风长栖下意识拉动了门栓发出响动。
糟了!她望向不远处的曦贵妃,雪宝儿已经看了过来。
“谁在那里?!”
曦贵妃厉声道,给身旁的内监递了个眼色。
那边的内监已经到了门口,门被“刷”的推开。
屋里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花珑嘴角轻勾,“曦贵妃,还想看点什么?”她凑到曦贵妃的耳边,“就怕你没这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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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乱葬岗
宫人拼了命把将两人扯开,曦贵妃狼狈的倒在贴身宫女的怀里,“这个贱人!给本宫掌嘴!”
“是!”
“啪!——”
巴掌落在花珑的脸颊上,一声又一声。
她盯着曦贵妃的背影,不顾嘴角溢出的鲜血,恶狠狠的一笑。
直到宫人全部离去,花珑听到“咚”的一声传来,她转过眼去,风长栖正从屋檐下跳下来。
风长栖蹲到她的面前,她似乎是想摸摸看,到半途又收回手,“痛吗?”
花珑眨眨眼,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痛吗?痛吗?”
在这冷宫十几年,这还是第一回有人问她,痛吗?
怎么会不痛呢?
痛又怎么样呢?
她笑出了泪,眼泪顺着伤口,和着血液一起消失在泥土里,风长栖望着她,满脸不解。
院门处传来扣门声,“扶我起来。”花珑道。
风长栖扶着花珑,两人走到门口。
打开门,花珑放开她的手,娇俏的脸因受伤变得紫红,轻声道,“去吧。”
风长栖疑惑回望,才发现方才进去的那些内监已经出来了,他们手里抬着盖着白布的担架,她指尖颤抖,她已经猜到那里是什么了。
她跌跌撞撞的冲过去,像幼时牙牙学语走路不稳时一般,冲向母亲。
只是这一次,等待她的不再是母亲温暖的怀抱,而是冰冷的躯体。
风长栖颤抖着手,轻抚着阿娘的脸。
她哽咽的难以成语,以头触地,任由泪水肆意,“阿娘,我是长栖,我来送您最后一程。”
我会记住阿娘的教导,会好好的活下去。
你就跟着风走吧,一路飞到长生天的身边,你要笑啊。
她合上白布,看着花珑塞了个荷包给为首的内监。
风长栖跪在原地,夕阳将担架的阴影拉的很长,她一直盯着,直到一切消失。
“他们会把阿娘送到哪里?”
花珑立在原地,沙哑着嗓音,“乱葬岗。”
风长栖抬起头,看到她眼角一闪而逝的光,垂下眼去。
她不知道乱葬岗是什么地方,但听名字大抵不是个什么好去处吧。
枯藤,寒鸦,距离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两天了。
凛冬来临,冷宫寒气逼人,风长栖散着发睡在榻上,布衾冷似铁,她不由得蜷缩起身子。
一墙之隔的永巷,宫人扫雪的声音传来,风长栖撑起身来,窗外雪白一片,她穿着寝衣走出门。
指尖微凉,下雪了。
花珑站在廊下,望着她的侧脸定定出神,片刻后,她道:“你去把这个月的月例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