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酋长读完,行礼道:“王振罪大恶极,请陛下拿下。”
皇帝有些不对劲。朝臣们敏锐地发现,高坐御案的皇帝半天没吭声。
王大酋双手高举奏章,做请求状。
“陛下,王大酋血口喷人,欲置老奴于死地,陛下要为老奴做主啊。”王振赶紧道。
刚才怒火攻心,一时没想到皇帝学生有些异样,现在才发现,皇帝学生脸黑如锅底,他是为有人中伤自己而愤怒?王振心头微喜,这些人脑袋让门夹了吗?明知道皇帝对他极力回护,还屡次弹劾。散朝后他即刻让马顺将王大酋下诏狱,看他还怎么弹劾。
让人渐渐有些不安的安静里,终于传出朱祁镇清朗而没有感情的声音:“呈上来吧。”
看到成功的曙光了。王大酋狂喜,将奏章举高了些。
列在文官之首的杨士奇眼皮微动,张宁敢收集这个阉人的罪状,不是没有理由的。这小子本事不小啊,参加校阅是唯一一个上榜的勋贵子弟;办纺织厂不仅日进斗金,还顺带解决千余妇人的温饱;进宫当值离间皇帝和王振之间牢不可破的师生情,他这是做什么成什么,就没有失手的时候。
幸亏这小子是忠良之后,虽有些顽劣,却本性纯良。
无数念头在杨士奇脑中闪过,就听御座上,朱祁镇再说一句:“呈上来。”这一句,已隐隐有了些怒意。
作为随同皇帝上朝的内侍,呈奏章是王振的份内事。这是弹劾他的奏章,他哪肯呈到皇帝御案上?
王振没动。
“来人,呈上来。”朱祁镇侧头望向立在那里像木头人的大汉将军。然后,杨士奇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他竟一直没注意原本的大汉将军换了人。
“是。”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在那儿站得脚快麻了的张宁应声而出,大步走到王大酋面前,接过他手里的奏章,返身走到御案前,双手将奏章放在御案上。
张辅却是一进殿便发现大汉将军换了人,还暗暗嘀咕张宁什么时候换当值的地儿,这时一看他利落地将奏章呈上去,也觉得眼晕,什么情况啊这是?
王振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张宁,这小子站在侧后方烛光照不到,实打实的灯下黑。加上他再嚣张也不敢在上朝时东张西望,竟疏忽了。
皇帝想做什么?今天的弹劾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啊。可随即,王振又不相信皇帝会对他下手,他是他一手带大的,什么脾性他清楚得很。皇帝心软,重感情,一直尊他为师,怎会对自己的先生下手?
念头转动间,张宁呈上奏章。他脑中灵光一闪,哪还会不明白,定然是张宁进谗言。他手指张宁,厉声道:“是你!”
张宁压根不理他,放下奏章便走回原先站的位置。
朱祁镇拿起奏章一条条看了起来,虽然刚才已经听过一遍,但再看到那些罪状,他还是觉得心痛。他信任的先生,口口声声要他做一个明君的先生,竟瞒着他做下这些事。
这样表里不一的人,就算有夺权篡位之心也不奇怪。
“陛下,张宁为何会在这里?”王振说着追过去,就要对张宁动手,一眼看到他手按绣春刀刀柄,眼神冷漠望了过来,只好停住脚步,大叫:“来人,把张宁拖出去。”
张宁在这里,马顺知不知道?难不成他背叛自己?一股寒意自王振心底升起,如果皇帝起了二心,手下又背叛,他怎么办?
杨士奇朗声道:“王公公,朝堂之上,岂容你大呼小叫?”
张辅虽不明白什么情况,但本着支持张宁的态度,也想出声指责王振,没想被杨士奇抢了先,他瞟了杨士奇一眼,有些奇怪这位当朝阁老为何如此热心,不过眼下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候,他紧跟着道:“正是,王公公慎言。”
王振不敢对杨士奇怎样,张辅他也惹不起,张宁手里有刀,招惹哪一个他都会吃亏,可他气得快爆炸了,突地一扭身冲向殿角另一个大汉将军,扬手“啪啪啪啪”四个耳光,把那个大汉将军扇懵了。
关我什么事啊?凭什么冲过来就打?
张宁全神戒备,若是王振真的动手,他肯定毫不犹豫还手,上演全武行也顾不得了。至于朱祁镇事后会怎么处理,那是以后的事。他不仅得朱祁镇信任,还有张辅、杨士奇等人求情,事情不会太糟,让他没想到的是,王振竟然迁怒,对一个局外人动手。
杨士奇和张辅纵然老谋深算,一时也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这位大汉将军怎么招惹他了。
殿中再次安静至极,直到大汉将军迟疑道:“不知末将犯了何罪?”我一向挺尊敬你这个死太监好吗?
众人才如梦初醒。
王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难道能说自己拿人出气?
张宁道:“王公公当殿掌掴大将将军是何道理?真当我们锦衣卫无人吗?”
杨士奇暗翘大拇指,马上跟进:“是啊,王公公为何无故掌掴大汉将军?”
大汉将军官职低微,但胜在人是锦衣卫,是皇帝亲卫。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无缘无故扇人家耳光,眼里还有皇帝吗?
………………………………
第59章 下诏狱
王振一张脸涨得通红,气的。咱家打不过你,只好另找旁人出气,这也不行?他牙齿咬得格格响,憋了半天,朝其他大汉将军吼:“都站着干什么?还不拿下?”
拿谁?殿里其他大汉将军茫然,就见王振手指张宁,嘶哑着声音道:“拿下,下诏狱。”
众大汉将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动。
殿中一片诡异的安静,朝臣们徙见王振当殿发飙,好些人心胆俱寒,只有三杨有一种“原来这才是他真面目”的即视感。
杨士奇想起张宁提过,王振既是皇帝的启蒙先生,又从小陪伴皇帝长大,不免有些庆幸,幸好这时发动,要不然太皇太后和他们这些顾命大臣都不在,谁能制他?他们年纪都不小,没几年好活了。
王振见大汉将军们没人听他,抬腿向先前扇耳光那位大汉将军踹去。那位大汉将军侧身避开,心里憋屈得不行,你看我好欺负吗?
突然御座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朕在这里,谁敢妄言拿人?”
朱祁镇看完奏章,失望透顶,枉朕一片诚心待你,你竟然瞒朕做了这么多坏事。以前有朝臣弹劾,王振总是喊冤,他信了,因为打从心里不相信先生会做这些事,没深究弹劾的朝臣已是他大度。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朝臣们没有冤枉他。
他好不容易从失望中回过神,就见王振在殿中踹大汉将军,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王先生怎会做这么出格的事?可两人一踹一躲的动作并没有停止,终于他忍不住出声喝止。
朝臣们见皇帝直到这时才喝止,还以为依然在包庇王振,看王振的目光更加敬畏。只有杨士奇离御座近,又知晓一些内情,有了猜测,知道不是。张辅则是一直用眼角余光留意皇帝的动静。
王振心头一凛,忙跪下道:“陛下,这些人不叫使唤。”
自从朱祁镇尊他为师,不以奴才待他后,他何曾行此大礼?这时跪下,心里更恨张宁,暗暗发誓,待会散朝,定要将张宁下诏狱,折磨得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刚转过念头,就听上头朱祁镇清朗的声音冷冷淡淡道:“这里岂是你撒野的地方?来人,拿下。”
“是。”张宁应声而出,向挨了耳光那位大汉将军使了个眼色,那位大汉将军早憋屈得狠了,既得命令,又得张宁示意,哪还会客气?大步过来,和张宁一左一右按住王振的肩膀,押出殿去。
王振懵了,皇帝不是应该离座扶他起身吗?他刚才说什么?张宁这小子居然敢拿我?!直到被押出殿,看到刺眼的阳光,再被推着走,感觉到肩膀的压力,他才猛然意识到不对。
“陛下!陛下!”王振大叫。朱祁镇自然是听不到的。
“王大酋,我定要将你千刀万剐!”他恨声道。王大酋决定舍身除奸,没想到剧情反转,这会儿一脸呆滞不敢相信。他也是听不到的。
张宁道:“行了,别鬼哭神嚎的了。你犯下累累罪行,死了也不冤。”
更重要的是,你现在死了,八年后,皇帝不会被俘,一百多位随驾大臣,二十多万精锐不会白白丧生。以你一人换这么多人的性命,太值了。
“张宁,咱家跟你势不两立。”王振挣扎,想和张宁拼命。
“你老实去诏狱呆着吧。”张宁手上用力,王振哪里挣扎得了?
殿里安静几息,主要是朝臣们没想到皇帝不仅看了奏章,还开金口拿下王振。这几年,多少朝臣前仆后继地弹劾,被整死的整死,被流放的流放,何曾能撼动王振分毫。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
不,皇帝今天怎么了?貌似很不对劲。朝臣们像在做梦,感觉很不真实。
只有杨士奇目送张宁押着王振离去,心头震撼,要说没有这小子在皇帝面前进言,打死他也不相信,可这小子是怎么做到的?
张辅则若有所思,两个月前,张宁找他要资源,他给了。然后这小子就忙着开纺织厂,又是盖厂房又是造织机,忙得不亦乐乎,他以为被耍了,憋了一肚火,没想到直到今天才发作。
王大酋名不见经传,要不是今天冒出来,张辅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张宁怎么挑中他,怎么说服他?难道……
张辅望向杨士奇。
杨士奇感觉到他的视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果然是他。内阁首辅出手,能不成功吗?只是不知道这小子怎么说服他?张辅压下询问的冲动,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点头回应,心想,这算是勋贵文官第一次合作吗?
虽然他天天和三杨以及胡潆一起去慈寿宫向太皇太后禀报政事,但也只限于此,私下并无来往,公事上各有立场,更是免不了争执,何曾有合作的想法?
没想到促成双方合作的,竟是张宁这孩子。
张辅更高看张宁一眼。
…………
朱祁镇下谕将王振下诏狱后,怒气未息,无心再议政事,匆匆宣布散朝,回乾清宫了。
…………
今天发生的一幕让很多朝臣震惊、不敢相信,更有见机快的认为,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他们或许面临新的机遇和选择。人人脑袋嗡嗡,哪有心思议政?打算今天奏事的也暂时忘了提。
朝臣们三三两两走了一段,才渐渐交头接耳。实在是太震撼了。
…………
张宁和挨耳光的大汉将军回乾清宫,在殿门口遇到急得团团转的马顺。
早朝发生的事情让他猝不及防,以致来不及为王振求情,直到散朝,跟随同僚走到午门,才猛想停住脚步。王振是他依靠的大树,大树倒了,他怎么办?必须保王振。他拔足往回飞奔,和几个同僚撞了满怀,才赶到乾清宫。可是皇帝不肯召见。
朱祁镇越看这份奏章越生气,贾小四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劝:“陛下,王公公奸诈得紧,不要说你,就是我们都被瞒过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他不是东西,只是瞒着你一人。贾小四无声自语。
朱祁镇神色微动,道:“你们也没发现他和以前不同么?”
以前是什么时候?当然是皇帝还是太子,先帝没有驾崩的时候。
“是啊。他在外头胡作非为,在宫里还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陛下不知道,他教我们识字,还说为人要清廉,没想到自己到处索贿。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朕就是这样被他瞒过的。”朱祁镇长叹,只觉心头郁结稍解。
贾小四殷勤地挪了挪茶盏,道:“陛下请饮茶,别为这等人气坏龙体。”
朱祁镇气得狠了,端上来的茶和点心一直没喝没吃。
看了御桌上的点心一眼,朱祁镇半点胃口也无,挥手道:“端下去吧。”
“陛下不吃不喝的,太皇太后和太后岂不伤心?”贾小四努力劝。
皇祖母看人可真准。朱祁镇想起就在两天前,皇祖母还让人叫王振过去训斥,不由羞愧不已,当时自己还为王振抱不平来着。
张宁来了。
“送进诏狱了?”他问张宁,或者这是有诏狱以来,第一个进去的太监吧。他自嘲般无声自语。
张宁行礼参见毕,道:“是。他一直说他索求钱财是为陛下,臣不愿他如此败坏陛下名声,给了他两个耳光,让他闭嘴。”
“他说为朕着想?”朱祁镇霍地站起,白哲的俊脸涨得通红。
张宁道:“这等人的胡言乱语也信得?陛下别理会就是。王御史奏章上所说的桩桩件件,还须着人查实。”
朱祁镇苦笑道:“朕气糊涂了。来人,宣三位杨卿进宫,算了,朕这就去慈寿宫。”
这才对嘛。张宁道:“陛下可用了点心?”他见御桌上的点心一样没动,因而有此一问。皇帝四更起床上朝,正午才用膳的话,时辰间隔太长,所以历任皇帝下朝后都会进一些点心。
“朕吃不下。”朱祁镇摇头道,见张宁的眼睛似乎落在他最爱的玫瑰糕上,便改口道:“卿陪朕用一些吧。”要说不饿是假的,只是失望、伤心、生气等各种负面情绪堵积在一起,没有食欲而已。
张宁自然也是饿的,但更重要是,营造和皇帝共进退的气氛。他道:“是。”你最伤心的时候,我陪在你身边,长此以往,总有一天能取代王振在你心中的地位。
张宁深知,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朋友、兄弟和先生不同,别看朱祁镇现在气愤伤心,说不定过几天冷静下来,又会找借口为王振脱罪。帝王心术,本就瞬息无变,不可以常理揣测,要不然朱祁镇也不会第二次登上帝位后,下旨为王振立庙了。
这个阉人,可是害得他被俘,在蒙北吃了整整一年沙,回京后又被囚在南宫七年,几次死里逃生。可就算这样,事情过去后,他还是念着他的好。
朱祁镇示意张宁坐在下首。贾小四给张宁端来一盏茶,两人吃了些点心。朱祁镇感觉好了些,让张宁伴驾,一起到慈寿宫。
五位顾命大臣已在座。
和以前不同的是,太皇太后身侧有一张小凳子,小凳子上坐一个眼眸极有神采的美少女,正是悠悠。她乖巧地为太皇太后捶腿。
“过几天要下雨,你们信不信?”太皇太后笑对五位顾命大臣道。
胡潆含笑回应:“臣信。臣曾在外奔波十几年,这腿啊,落下毛病,一到下雨天,就疼得厉害。今早起来,骨头缝里又隐隐作痛,想必又要下雨了。”
当年他奉成祖密旨,暗中探访建文帝的下落,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因此落下旧疾。
太皇太后呵呵笑道:“可不是,哀家这腿也是如此,每当下雨天便酸痛不已。”
当年,成祖在南京登基为帝,她为良绨,随同当时还是太子的朱高炽到南京。江南气候多雨湿润,因此落下这个毛病,年轻时不觉得,最近几年只要下雨天,腿便酸痛。
杨士奇、杨荣、杨溥都深有同感,他们也是上了年岁的老人。
太皇太后又道:“安定这孩子孝顺得很,听说哀家腿痛,一早进宫为哀家捶腿。哀家没白疼她。”
除了张辅,其余四位顾命大臣心想,我们也很想让府里的孙女给你捶腿,可惜没有机会,面上还得附和,夸奖安定郡主有孝心。
悠悠微微一笑,乖巧地道:“孙女代父王尽孝,哪敢不尽心?皇祖母谬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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