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声音时高时低,终至寂然,勋贵子弟们说着自己如何答题,争论几句,陆续走了。
张辅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去平时办公的厢房。
书吏把装试卷的盒子放在桌上,垂手退下。为公平起见,试卷和科举一样糊了考生的姓名,不过没有重新抄写一遍。
张辅虽年近六旬,精力还好,并没有因为监考而觉得疲倦。他打开盒子,拿出一份试卷看了起来。看到一半,他白多黑少的眉紧紧拧在一起,勉强看完,放在一边,又拿起一份。
如此看到正午,亲随进来请示要不要用午餐。
“送进来吧。”他道。
不久,亲随提食盒进来,把一样样的菜肴在另一侧的桌上摆好。
厢房很大,中间用多宝阁隔断,外间待客,里间办公。张辅在这里用餐,菜肴就摆在外间桌上。
他会客用餐时,没人敢进里间,已经是惯例。
吃完饭,张辅习惯喝一壶茶,喝完茶,他继续看卷,这一看就是一下午。酉时一刻,亲随进来点灯,然后请示要不要在这里吃饭。
没有要紧事,他会在酉时初回府,回英国公府用晚膳。
“在这里用膳吧。”张辅头也不抬道。
亲随应了一声,犹豫要不要多点两支蜡烛。他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烛光不够亮,总觉得张辅脸色黑很多。
张辅吃完晚饭,喝一壶茶,继续看试卷。二更更鼓响,亲随进来请示要不要准备宵夜,忍不住劝道:“国公爷,天色不早,该歇了。”
你毕竟近六十的人了,不比年轻时候。
张辅叹了口气,道:“备一壶茶吧。”
不看试卷还好,越看越让他窝火,这些兔崽子是怎么长的,一个个没半点志气,尽出些安抚的歪主意。陛下若想行安抚之策,何用出这道题?
身为先帝托孤大臣,当今皇帝近臣,张辅哪会不明白朱祁镇的心思?皇帝好武,要不然怎会优待勋贵?
出征时统帅由勋贵担任,边关主将、副将同样由勋贵担任,优待勋贵,就是优待武将。这道理浅显得很,自不待言。
此次校阅,分明是少年皇帝为择征瓦剌的良将而设,兔崽子们看不清形势,难道府里的长辈也不懂?
茶端上来,张辅喝了两盏,重又看起试卷。仅余十几份了,加紧看完,然后眯一会儿,准备上朝是正经。
“嗯?!”这一份他才看两行,便觉眼前一亮。他一目十行看完,长吁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总算不辱圣命。”
四百多份卷子,总算有一份为平瓦剌而献策,殊为不易啊。
他再看一遍,越看越觉得写卷子的勋贵子弟是天才,竟以八年为限,从发展经济、改良武器装备、如何训练士兵到统帅人选,一一做了规划。
八年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
可为什么是八年呢?
张辅压下心头疑惑,继续看剩余的卷子,不到一刻钟全看完,把那份特殊的卷子小心折好揣进怀里,吩咐回府。
…………
刘念在安乡伯府高谈阔论一天,吃了晚饭余兴未尽,还想继续说,张宁听得耳朵起茧子,打个呵欠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今天早起,我睏得很。”
“再过三天,我俩就有一人名字上榜,或者两人都上榜也不一定。”刘念兴奋啊,父亲不会看错,陛下对瓦剌定然以安抚为主,就算日后有出兵的想法,他早就通过校阅,谋得前程了。
想到自己身佩御赐的金腰带在勋贵子弟们面前显摆的情景;告诉那些平时看不起他的勋贵的子弟们,他靠自己的能力成为五军都督府经历或是锦衣卫小旗时的情景,那些人的脸色肯定很好看。
光想想他已经笑出声了好吗?
张宁道:“只有一人上榜。我们的策论相左,陛下不可能同时采纳。”
谁的策论得皇帝青眼,在一定程度上说明未来对瓦剌的政策,有识之士自会据此做出判断。
刘念到底只有十六岁,充满憧憬坚持道:“或者我们都上榜呢。到时我们一起佩金腰带找他们打一架。”
“……”你能不能别老想着打架?张宁无语。
………………………………
第24章 是谁
散朝后,张辅求见皇帝,把唯一一份上榜的卷子呈上。
朱祁镇看后大为赞赏,道:“不错。赐金腰带,进锦衣卫,在宫里当值,朕要时时见他。”
参加校阅的勋贵子弟有年龄限制,只有十五到二十岁的少年才能参加,超过二十岁,便失去资格。也就是说,有这样见解的人是一个少年。
这人和朕年龄相仿,见识极高明,朕岂能不时时请教,引为良臣知已?
张辅斟酌道:“或者家中长辈平时有这样的言论,他照搬而已。”
他思之再三,如果真是这人自己的见解,可称天才无疑。天才岂是那么容易得到?再说,勋贵子弟再多,也就那些人,他可没听说谁家出了少年英才。
朱祁镇道:“果真如此,此子的长辈朕也要重用。”
此话一出,张辅心头仅有的一点担心顿时烟消云散。他没猜错,瓦剌为皇帝心腹大患。武将当在战场上建立功勋,但愿这一战不用等太久,他没多少年好等了。
“陛下可要宣此子进宫当面询问?”慎重起见,张辅觉得还是问问的好,毕竟这些见解太老成了。因此提了这么一个建议。
朱祁镇道:“放榜后朕再宣他进宫吧。对了,安乡伯的儿子,是叫张宁吧?此次可曾参加校阅?”
想起张宁为悠悠化身拼命三郎,机变百出,他不禁微笑。昨天他去慈寿宫向太皇太后请安,和悠悠一同出宫,路上还拿这事取笑她呢。
提起张宁,张辅语气平静无波道:“有。此子和臣三击掌,若他不能上榜,则在府中禁足三年;若能上榜,则臣须答应他一件事。只要利于社稷,利于陛下,臣不得拒绝。”
朱祁镇大奇,道:“你们三击掌?”
“正是。”
“哈哈哈……”朱祁镇想到张宁理所当然问自己要试题的情景,忍不住笑出了声,道:“若他真能榜上有名,卿真答应他一件事么?”
张辅指指御案上糊了名字的试卷,道:“陛下,此次只有一人通过。”
“只有一人。”朱祁镇心头一动,道:“不会是他吧?”
这小子是唯一提前知道试题的人,比别人多三天时间。三天足够他向世交故旧的长辈请教,采纳众家所长,写就一份出众的策论了。
“嗯?”张辅白多黑少的眉毛拧在一起,道:“老臣这就看看。”
校阅并没有严格要求由谁撕了糊名的白纸,一般经皇帝御览后,皇帝同意,定下上榜的试卷,便可以撕下。
他当着皇帝的面撕下糊了勋贵子弟姓名年龄的白纸,看清上面的字后,怔住了。
朱祁镇见他表情有异,道:“如何?”
他不认为以张宁的机灵劲儿,会领会不到他话中之意,何况张宁当场表态,愿为他扫平鞑子,分明是心中了然。
“是张宁……”
张辅表情古怪,实则心中震惊不已,唯一一份有志于扫平北边,思维清晰,条理清楚,字里行间透着成熟的卷子竟然是那个不着调,以喜欢打架闻名勋贵圈的张宁写的?
他没看错吧?
张辅睁大眼睛再看一遍,姓名一栏清清楚楚写着“张宁”两字,出身则写“安乡伯府”。
校阅和科举不同,校阅只需写出自哪家府邸,勋贵旁系得家主同意后可以参加,便是由此。科举则要写往上三代。
是张宁就对了。朱祁镇笑吟吟道:“除他之外,别的卷子没有可取之处吗?”
张辅道:“还有一份文采倒是不错,只是立意以安抚之策为主。臣因而没有选取。”
“瓦剌每次朝贡使者多达两千多人,分明存心不良,哪有安抚的余地?”朱祁镇脸上的笑容冷了下来。
“臣也作如此想。”张辅面有忧色,道:“瓦剌南下之心不死,很多人却为表象所惑。此次卷子多谈安抚,甚至有人重提和亲,呵呵。”
朱祁镇大怒,右手在御案上一拍,道:“就算太祖没有立不和亲的祖训,朕也断断不肯让公主远嫁瓦剌,卿看一下谁献策和亲,着其父严加管教。”
语气十分严厉。
张辅道:“此人献言让陛下娶瓦剌贵女。”
大明国力强盛,瓦剌不得不向明朝朝贡,和亲当然得倒着来。这大概是提议和亲的勋贵子弟真实的想法了。
“……”朱祁镇无语一息,道:“胡闹。”
他怎会娶瓦剌女子?
“是。”张辅道。
朱祁镇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道:“宣张宁觐见吧。”
“陛下,按例,须放榜后再宣。”张辅道。
“也好。”朱祁镇没有为这么一件小事拂了老臣的面子。
…………
今天放榜,刘念早早过来,拉着张宁到五军都督府看榜。
还没到五军都督府,马车便不得不停下来。勋贵子弟们赶着过来看榜,马车和护卫把路堵住了。
“阿宁,我们下车步行过去吧。”刘念迫不及待道,要是现在放榜就好了,可以看到榜单上自己闪闪发光的名字。
说不紧张是假的,这两天张宁也想过,万一会错意,朱祁镇其实想和不想战,他肯定落榜。毕竟他只匆匆见过朱祁镇两面,对这位皇帝的印象多来自书本、电视剧以及网络上的评价。
真实的朱祁镇,他还来不及了解。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试卷已交,他唯有静待结果。
他努力保持平常心,探头看了一眼马车旁骑在马上,不知谁家的护卫,道:“时辰还早,再等等吧。”
午时正,即上午十一点放榜,这才辰时末,不到九点,急什么呢?
“先到可以占好的位置。”刘念道。
“你想守着榜单吧?名字上不上榜,跟早到晚到有什么关系?”
“唉,阿宁,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你总是冲在前面。”刘念叹气埋怨,要换作以前,张宁肯定抢在他头前,哪里用得着他多话?
我不是以前的张宁。张宁默默在心里说了一句,语气平静道:“你想霸住榜单两个时辰?”
“会打起来的,我们只有两人。”面对现实,刘念只好放弃。两人打不过四百多位勋贵子弟啊。
打架有不成文的规定,护卫不能上前帮手。
………………………………
第25章 赢的方式
马车比蜗牛还慢,一点点往前挪,好不容易拐进正阳门,再也动不了了。
从车窗探头望出去,棋盘街口到千步廊这段路,如同现代国庆长假各大热门景点,所不同的是,除了人,还有马车和马。
马车有左右穿插的,有打横堵住路的,总之想往前一步,那是想也不用想了。
护卫们和马匹几乎无立足之处,马匹长嘶不断。
太乱了!张宁连连摇头,眺望半晌,道:“步行不一定过得去。”除非会轻功,从马车顶上纵跃而过。
刘念半个身子探出另一边车窗,好半天才不敢置信地道:“人真多啊!都从哪冒出来的?”校阅时没这么多人吧?那天他们一路畅通到五军都督府呀。
张宁道:“还用说?肯定是家中长辈陪他们一起来看榜。”
“没断奶。”刘念深深鄙视。
校阅对勋贵子弟来说,意义非同一般,对勋贵们来说,何曾不是如此?家中子侄通过校阅,意味着后继有人。
陪同看榜,不是正常得很么?
从正阳门这个方向过去,过棋盘街,过大明门,左边就是五军都督府,依次是前军都督府、右军都督府、左军都督府、中军都督府。中军都督府后面是后军都督府,紧邻后军都督府的是太常寺和通政使司,通政使司隔壁就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
锦衣卫就在前军都督府和右军都督府后面,面积比这两处大得多,几乎是这两处的总和。
榜单贴在中军都督府门前墙上。
中军都督府在千步廊最里边。
所有人全堵在千步廊,休想前进一步。
太阳越升越高,阳光快洒满整条千步廊了,堵在原地的人们渐渐烦躁,脾气暴躁一些的勋贵子弟骂声不断。
“快打起来了。”刘念站在车辕上,脖子伸得老长,兴奋不已。
张宁道:“你要想去打一架,我不拦你,但不会帮你。”以他对刘念的了解,只要他点头,这货肯定迫不及待去凑一份子,帮那边完全不重要,只要有架打就行。
“……我们是兄弟。”刘念老大不乐意地道。
张宁冷静道:“万一我们的名字上榜,却因为打架而被取消资格,冤不冤?”
“对哦。”刘念一拍大腿,做恍然大悟状。这里是千步廊,哪是打架滋事的地方?
可很快,他双手握拳,嘴里念念有词:“快打起来!快打起来!”
真是一个孩子。张宁笑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
马车有固定的小几,上面可以放一两碟点心和茶盏茶壶,两人出门时,清儿备了热茶和点心,堵到这时候,茶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就剩最后一盏。
“打起来了!阿宁,快来看。”刘念喊,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
张宁放下茶盏走到车辕,居高临下望过去,正阳门附近,两个打架的勋贵子弟已被长辈喝止,互相斗鸡眼似的瞪对方。
“唉,不多打一会儿。”刘念失望。
张宁道:“我们走过去吧。”
要是有人指挥交通何用堵到这一步?张宁感概不已。
两人下车,刘念握手挥拳,道:“要是有人不让我们过去,我们就教训他们。”
这是找到打架的理由吗?张宁道:“阿念,我们就要有差事了,不要老想着打架。我们有太多方式赢他们。”
“他们”是指那些有家族资源倾斜,受家族重点培训的子弟,确切地说,是刘念的长兄刘世延。
刘世延是诚意伯的长子,自小被刘瑜寄予厚望,得刘瑜细心教导培养,如今管着诚意伯府的庶务。
刘念从懂事起就清楚,自己以后要看长兄的脸色。他心中憋着一口气,稍大一点,这口气便通过打架发泄。
“哈哈哈……”刘念狂笑,道:“待我榜上有名,把他们踩在脚下,再好好取笑他们。”
他的笑声引来别家几个护院的目光,看清是这位后默默扭过头。交白卷的家伙也来看榜,嫌不够丢人吗?
张宁道:“要赢他们,不止榜上有名,方式很多,不限一样。”
“还有?”刘念敛住笑,眼珠转了转,道:“还有什么?”
要是有别的方式,何必一味打架?挨打很疼的好吗?
张宁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比如成为陛下跟前的红人。”
“……”那也得先考上再说。
刘念热切的视线越过满大街的人和马、马车,望向中军都督府门前所在,那儿承载他的希望,他能否为家族争得荣光,成为父亲的宠儿,全看那儿有没有他的名字。
事实证明,放下身为勋贵子弟的尊严,像普通百姓赶集一样挤过去,还是能够办到的,不过一路不免受些白眼,被取笑几句,诸如:“哟,你们也来看榜啊?不用看啦,榜上肯定没有你们的名字。”
刘念一边和他们打嘴炮打得不亦乐乎,一边想,阿宁说得对,不一定要打架嘛,说得他们哑口而言就赢了。
却不知他所谓的说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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