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襄已微有熏然,支着头道:“依我看来,普度众生原本就是无稽之谈。没有两个人的思虑是相同的,执念之繁杂,又岂是五蕴八苦能概括得尽的?就算你找到了能度一些人的方法,可对另一些人仍旧束手无策。”
“那就该像你们道家所讲,独善其身而已?佛有宏愿,度遍世人,虽不能成,亦见决心。”
冒襄争辩道:“老庄亦有小国寡民之说,然而无为而治,当在一城一郭,放在一国一世界里却太不现实。大千世界本该各有其司,又何必强求趋同呢?”
盈缺摇头道:“这非是强求的问题,信仰者,最基本的标尺就应该是一视同仁。若有人能超脱苦厄,却有人只能在苦厄中沉沦,那又让人如何去信?生存的权力不均等,已然是绝大的不公,在这样的不公面前蝇头百姓甚至敢铤而走险与贵戚相争。而与死亡相比,沉沦苦海是生生世世的轮回延续,能否被拯救甚至是更大的不公,我焉能见众生被划分到这不平等的两端?人若信我,我必度之,反过来说,这也是信之始。”
子杞拍案笑道:“你这和尚好滑头!本来是问你如何度人,怎地你却换成了为何度人?”
盈缺亦哈哈大笑道:“我若有无边神通,当照彻三千世界,使众生皆见,见那一切有为之物是空,满身羁绊是尘劳,王图霸业是虚妄,江山美人是空茫!见那本真只藏在自xing之中,破空方得圆觉之意!然而就连佛祖也做不到,我也就发一发痴想罢了。哈哈哈!我看那许多人沉沦苦海,心如刀绞啊,可也痛的痛快!”
和尚发了一回癫,待他平静下来,子杞才望着他认真的说道:“可是和尚啊,你自己,是不是也把这些都看空了呢?这些难道真的是空吗?”
“所以彼之痛我才感同身受啊,因为老子也在里头煎熬呢!”
子杞哈哈大笑,举杯道:“当浮一大白!”
五人举杯,痛饮浊酒。
“可是子杞,你又为何一定要追那个凌海越呢?如今天下乱势已成,就算你手刃了他,又于事何补?”盈缺问。
“你们佛家讲因果,我们道家也说始终,因我而始,当以我为终。我不过是敢于直面自己的责任罢了。”
盈缺笑道:“若说始终,那冒襄这一趟可得多用用心呐。如今这局面,嘿嘿,可不知有多少‘始’来自于你那大哥!”
冒襄醉了大半,指天大嚷道:“我冒襄也不是矫情之人,昆仑山六天混元道当年威名赫赫,也不算辱没了我!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心里是认了他这个大哥。可这片土地我爱之憎之,全副心神之所系,他若要毁了,我便不依!”
酒jing冲头,盈缺越发的口没遮拦,点头笑道:“你们雷家人一个比一个可怕,圆明天师当初真是做了件好事。嘿,要是你俩同心,这固原城我是不肯去的了。”
“好!此去祝君勘悟,得脱苦厄!”冒襄晃悠悠举起酒碗。
五个大碗撞在一起,溅了一桌的酒水。饮罢此酒,几人相继走出酒肆,互道珍重,便头也不回的向着各自的方向去了。唯有闵水荇还留在原地,向三个方向各自都看了一眼,然后就把视线锁在了冒襄的背影上。她如一尊雕像,灵魂已随冒襄而去。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离去的人都在期待着下一次相聚,可又有谁能知道,这会不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聚首?
………………………………
九、分飞劳燕昔共舞(上)
() 女真人和他的盟友们将猎场向南推进了一千余里后,真定府、燕京一线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边疆。
如今战事胶着,每天都有新的兵力注入这边土地,河北东路北部成了名符其实的染血之地,甚至其中的一城一池每ri几易其主都有可能。这里是边疆规模仅次于大同府雁门关一线的战场,汉族一方靠的是巨大的投入和jing良的装备,而女真诸族的锐气也似乎至此已消耗殆尽,在沼泽一样的前线越陷越深,再无法像从前一样兵锋所指,无往不利。
而所谓东海之滨,观鱼龙之处,正在战祸纷乱处的边缘,准确点说,就在女真人刚刚夺下的土地上。当年始皇帝曾于此观ri,目送徐福的船队开向传说中的蓬莱三岛,为他寻找长生的希望;曹孟德曾在这里登临碣石,以观沧海,寿命无穷的玄龟进入他的视野,成就了一代枭雄的胸襟气度。
御剑数千里,子杞和燕玉簟从固原直抵河北境内,一路累得半死,不得不降下休息。另外,再往海边走,就差不多已是局势错综复杂的战区,还这么横行无忌的御剑而去,可就有点明火执仗的味道了。到濮阳境内时,两人便换了脚程。现在是战时,寻遍了开徳府的所有牛马集市,竟然找不到一匹出售的马。据说北方战马吃紧,南方驮马吃紧,因此朝廷已明令禁止民间做贩马交易。而市面上的马匹一律以平价被朝廷收购,至于这平价是几何,因为是战时,自然是要大大缩水的。
后来两人从城墙根儿下牵了一头骡子和一匹驴赶路,骡子倒还好,除了背脊硌人还算听话。燕玉簟骑得那头驴子却一副倔脾气,走不多久就嫌累,“昂昂”的扯着舌头叫唤,要不是燕玉簟也不是个善茬儿,这货甚至还想尥蹶子踢她。燕玉簟不由得念起超光的好处来,这时就抱怨子杞把他放跑了。子杞抗辩说,还不是你自己心软,怕它没了野xing以后离了咱们受人欺负,就把它送回天山的山野里去了。
两人一路吵吵停停,路上不算寂寞,有时路过一片被洗劫的村庄,紫黑的血迹仿佛土地的疤痕。这时他们就沉默下来,这里至少还算是战区以南,离真定府尚有两百余里路,无论名义上还是实际上都是汉家疆土,可仍旧有村庄遭袭,局势必定不容乐观。
大名府处冀、鲁、豫三省交汇之地,经历朝代更迭而不倒,经历数朝经营,如今俨然为河北路第一重镇。远远看去,其深灰的城墙在地平线上勾勒出古朴的线条,满是历史沉积的痕迹,其时夕阳垂落,半天红透,染得那城郭染了血一般。两人出奇的没有说话,也极有默契的绕过大名府,向另一个方向赶路。渐渐地,城墙被他们甩到了身后,他们清楚,一旦战祸延绵到此处,大名府势必无幸。其城墙虽坚,然而地处平原,四方均无险可守,凭什么抵挡游牧族的铁蹄?此时不入城,就不会有印象,那么到了城破时,也不会太难受?
天sè将晚,两人可不想在野外露宿,不由得催动真息,让两头畜生跑的飞快。没想到不多一会儿,远方官道上便腾起一片烟尘,子杞和燕玉簟对望一眼,拉住了缰绳,在道旁停下。
“咦?怎么是一群秃驴?晦气晦气,哪里也少不了他们,果然都是些孬种,肯定是从前线溜回来的!”虽然交了盈缺这么个朋友,可打小受燕长歌影响,燕玉簟看着和尚本能就有三分火气窜上来。那官道尽头,烟尘里少说有二三十个和尚踏着破芒鞋往这边赶路,不说神通殊胜,可看那脚力,最少也比军汉要强些。燕玉簟眼尖,还看见那一个个和尚神sè沮丧,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说不准还真是逃兵呢。
子杞却不作如是想,远远地便张手道:“诸位大师请了,缘何这等急迫?莫非北边有什么变故,或是有蛮族衔尾追来吗?”
经历种种风雨后,子杞虽不改跳脱个xing,然而也自有一番气度,至少在那群僧人眼中,路旁这位少年双目如星,仿佛内中深藏玄机,赤子般的热忱虽让人有如沐chun风之感,然而身上仿佛裹着某种隐秘的锋芒,偶尔显露一丝,便让人觉得心惊肉跳。至于他身旁那个眉目含煞的少女,气质犹如深谷幽潭,莫测其深,莫知其冷。
离着好有三四丈,僧人们一个个停住步子,合十向两人一拜,一个老僧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这是当从大名府来吗?”
“你这和尚好没规矩!明明是别人问话在先,你不回答,怎么反问起来了?”燕玉簟自然老大不满。
“小姑娘怎么说话呢!”就有个壮年僧人喝道,却被老僧拦住,又道:“女施主说的是,老僧该先回答问题的,这些ri子心力憔悴,差点忘了为人的道理。说起来,实在有些难以启齿,贫僧等人都是燕山以北近海一带的僧侣,却被人赶出来山门,跋涉近七百里方才到此。燕京和真定府都无大寺,我们唯有来大名府投奔大明寺。”
燕玉簟少不得冷嘲热讽:“好好地,怎么就被人赶出来了?燕山北边不是早就丢了吗?女真人不信佛也该早把你们轰走,怎么又会拖到这个时候?莫不是你们自己不老实,在人家背后玩什么jing忠报国的把戏,结果被人揪住把柄了?”
老僧人苦笑一声:“女施主莫开玩笑了,出家人又岂能满脑子杀戮之事。昌黎一带虽然一个多月前就沦入敌手,只是女真及东北诸族尚有一份虔诚,未对僧侣下手。却不想数ri前,来了一位气势汹汹的女施主,着人将近海一带尽数戒严,不光把我们赶了出来,连附近的胡汉百姓也都被迫迁出。碣石山以东,真个是箍成了一个铁桶,泼水难进。”
燕玉簟“哦”了一声,扭头去看子杞,发现他也在看自己,两人对了个口型,都认出对方说出的是个人名。
子杞不动声sè的问道:“难道是女真人在海滨查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才要起意封锁?”
老僧摇头:“也不怪施主这么想,不过虽然肃清碣石山一代的大多是胡人,可领头的那位女施主却是个货真价实的汉人,她手下也还有不少汉人,看起来在那伙人里地位不小。”
“那想必应是极富盛名的人物了。我看老方丈和诸位师傅不少都有修行在身,莫非看不出那人的来历。”
老和尚嘿嘿干笑不语,却是之前说话那个壮年僧人憨实些,瞪眼道:“小施主这话说的咱们好没脸面,就咱们这点儿把式算哪门子修行?再者说,我们那里地处边陲,不怕人笑话,实在是没见识的紧。说起成名人物,咱只知道中原有三大宗师,无一不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其他的可就一概不知了。”
再没问几句,燕玉簟早不耐烦,让了一让,指着身后几乎见不着影儿的大名府道:“行啦行啦,聒噪的很!喏,前面不远了,快奔你们的去处去。”这在她已经是顶客气的,还肯挪一挪身子让路,放在当年,不戏弄个够本,把小姐的心情弄舒坦了,是断断不肯放人的。对面的却不领情,少不得有几个对她怒目而视。好在老和尚一路上遇事儿遇的怕了,死拉住几个愣头往前头去了。他却不知这是自家多大一场造化,若再晚上一时半刻,姑娘火气上来,可要让他们一个个城墙根儿也见不着。
等众人走远,燕玉簟见子杞在那儿发愣,一把拉住他:“走,本是来追凌海越,没想到冒襄他师父的老相好又来插一脚。”
“你别乱说,什么老相好的,折铁师父可不是那种人。”
燕玉簟横他一眼:“你又知道是哪种人?又不是我说的,反正是有人传呢。”
子杞没理会她,定了定神,说道:“你别打岔,我想说什么来着?岳楠湘……是了!鱼龙之变何等宏大,几可比拟北海鲲鹏之变,蜂拥而来的人物必然层出不穷。她岳楠湘想要封锁独占,又能封到几时?厉害人物还不知会有多少。是了,咱俩需得从长计议!”
燕玉簟斜睨着他,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哦?从哪里的长,计个什么议?你不会跟冒老大似的,也跟我说,此行太过凶险,让我先到哪哪儿去避一避等你?”
“不!”子杞摇头,鼓着腮帮子憋足了劲儿,才猛地抬起头,紧盯着燕玉簟道:“若是,咱们此行能全身而退,就、就跟我回王屋山!”
燕玉簟一下子愣住了,红霞迅速爬满了面颊。然后,她忽然倒竖柳眉,竟然一巴掌抡到了子杞脸上!
“啪!”
落掌处,五条红痕显出来,隐隐凸起,显然已是肿了。子杞完全被这一下打懵了,目光呆滞,甚至忘记了捂脸。
“这、这……”
燕玉簟大叫道:“这什么这,你个混蛋!你是不是听说了弥越裳干了那么一件大事儿,以后肯定是了不得的,从此以后你俩的缘分自然也就到头儿了,才跟我说这话的?哼!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吃一个看一个,又哪有人能像我……燕长歌一样当初对我娘的?”
子杞一脸土灰sè:“我,我没有啊……你难道不知——”
“我知道什么啊?哼!王屋山是什么地儿,大不大啊,能容得下本姑娘么?反正我脑子里多了那么个东西,没准儿哪天就昏迷不醒了呢。你不是想让我去么,到时候姑nǎinǎi还不走了呢!挺尸似的往那儿一躺,什么都得让人照料,看你怎么收拾!你要是敢后悔,我到时肯定一下子跳起来,把你的嘴扯个稀烂!”
燕玉簟一边罗里嗦的说着,一边拨转驴头,“得得”的催着它赶路。可怜的驴子扯着脖子叫了两声,有些慌乱的燕玉簟一脚捣在驴肚子上,让它又“鞥”的惨叫了一声。她更是来气,“啪”的一巴掌拍在驴屁股上,叫道:“装什么可怜!今晚别想休息,一直赶路!”
子杞灰溜溜的拉住缰绳,一句话不敢说,赶着骡子跟在后边。处在爆发边缘的少女似乎仍在微微颤动,虽然刚才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可晚霞中看着那样单薄的背影,却让人忍不住想去怜惜。脸上还一抽一抽的疼,可子杞心底却萦着一丝道不分明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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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飞劳燕昔共舞(中)
() 渤海湾一带果然成了是非之地,子杞和燕玉簟虽然不会望气之术,可远在碣石山外老远,就已望见东方隐有兵戈之气涌动,气势森森。
大喇喇闯进去无疑是作板上鱼肉,两人稍一商议,即有定计。那ri张泯然战死疆场,潜伏在他身中的“憎妖”未及逃走便被子杞摄住。其后少不了一番看不见的你争我斗,在幻妖和痴妖“助纣为虐”之下,憎妖自然翻不起波浪,只得在子杞脑宫中找了个角落,蛰伏下来。而子杞在这过程中又有所悟,得了两道“仓颉符书“的奥妙。
此两书一曰“霄”,一曰“藏”,且不说那前一个字,这个藏字却是取藏匿之意,子杞jing熟其义后,几番演练,竟有藏匿身形之能。对于仓颉符书,燕玉簟觊觎已久,从当初那第一个“皓”字便缠着子杞教她。她算得家学渊源,燕长歌的根本之法便脱胎于云纹,此中自有层次极高的符箓真义,燕玉簟悟xing亦高,上手颇快。只是每次运使起来,符书将成之际便有一层关隘凸显,似她身中有一股力与那符箓相冲突,实在难以调和。符箓者本是誊画天地秩序而成,平衡乃是根本,被这捣乱的力道一冲,最终结成的符书自然也就惨不忍睹。
“藏”符一出,气机流转,自然勾连周遭元气,光霾阵阵,像是处在与环境调和的适应阶段。子杞道:“度入一道本源真气进去。”说着指尖一道微芒涌入,燕玉簟也有样学样。光霾中心缓缓旋转的那道符书吞进两颗元气种子,速度骤然加快,且不住扭曲着,像个椭圆形的陀螺。片刻间,喷吐出来的光霾愈演愈烈,其中映shè着诸般残缺的影像,岂不正是周围之景?等到“啪”的一声轻响之后,符书化灰,光影顷刻散尽,两人只觉一阵清风拂面,似有缕缕气息钻入七窍。视觉上似乎被揭开了一层纱罩,所有入眼之物更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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