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正阳自顾在正位的藤椅上坐下,向身旁一指,请冒襄入座。待他坐定,姬正阳道:“这里许多人,老夫便不一一介绍了。你们谁想和冒公子亲近的,私下只管去请益。他龙虎山是千年门庭,你们若能得些缘法,触类旁通,胜过几年的苦修。”
冒襄忙起身作四方揖,口称不敢。这厅中人物无不是泰山或其他四岳的翘楚,有些人甚或在他出生前就已名噪天下,他这般姿态,原是正理。众人见他一个年轻人,被这一群高人围着,行事说话不卑不亢,心中也暗自称许。
姬正阳又道:“你既是帝王钦差,便先做了正事罢。山上关键人物大抵在此,你在此宣读圣旨便是。”
冒襄从包袱中取出圣旨,展卷而读,这屋中都不是凡夫俗子,也没谁真个跪拜领旨,只在原位不动,侧耳倾听而已。冒襄这钦差,更是懒得理会那些世俗里的君臣礼仪,匆匆将圣旨读罢。那里头写的不过是些锦绣文字,十句里有八句是全无用处的骈俪修饰。意思无非说册封大典姬正阳未能亲至,朕心中实在挂念云云。又说起姬正阳与先帝的布艺交谊,朕当执晚辈里,本当亲上泰山,只是社稷事多,今请冒国师前来,代呈拳拳思渴之意。
圣旨读罢,冒襄又拿出那一方蟠龙玉印,到名来历。姬正阳一眼扫过,叫骆风飐将之与圣旨一并接过,又道:“冒公子也是出尘修行之人,可还愿尝尝人间烟火?”
冒襄颔首道:“一切谨凭前辈吩咐。”
姬正阳笑道:“那便吃一些罢,其实酒席早已齐备,若不吃反不美。你们这一些人里,有几个可是有些年没沾着酒食了,今日可不是沾了冒公子的光,解解嘴馋?”
骆风飐笑说道:“师父辟谷不是日子更久些,谁能比得您?要说沾光,也是您沾的最多。”
厅中另有个女冠道:“何来的沾光之说?咱们这些人本来餐风饮露,洗涤凡躯,这一回可好,又要大嚼大饮,岂不是坏了修行?冒公子咱们怪不着,可都要怪在老爷身上了!”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这泰山门下想必平日玩笑惯了,气氛才如此融洽。姬正阳的性子必然是随和近亲,不拘礼数,才由得他们这等放肆。
不一刻,厅中便摆下两桌,众人随意入席,也不讲主次分别。冒襄受了感染,大觉心胸舒畅,实在比京城里每日绷着心神强的太多。想来是因为坐中有出家人,席上都是素斋,酒也是果子酿的淡酒,清香好闻。
这厢姬正阳举杯道:“我们这些人平时聚齐一半也难,今日冒公子上山,却这般巧法,竟有大半人在山上。单只这一条,也该庆贺一番。”
话音未毕,厅外便传来脚步声,接着一阵娇娥女声道:“怎么摆了酒席,竟不通知我来?”冒襄循声望去,见岳南湘施施然走近,那脸上容光,与数日前相比,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她今日换了一身绯色的衣衫,如一株日边红杏,风情展露的恰到好处。她未施粉黛,然而唇不点而朱,颊不涂而白,嘴边噙着一抹淡淡笑意,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却又觉倏然飘渺,似云端仙子,不可亲近。
姬正阳眉头微不可查的一皱,道:“你不是去玉皇顶祭拜东君了么?回来的却早,那一桌尚有位子,你且与小辈们挤一挤。”
岳南湘道一声“不妨事”,便入席去。
修行人吃饭也不过是个表面意思,尤其是这一群人,大多辟谷,因此不过略吃一点而已。席上颇有人谈笑风生,或纵论掌故、品评时人,或高谈玄经、大论道法,全然不因姬正阳在座而有所收敛。姬正阳有时也插上一句,往往画龙点睛,一语便切中要害。冒襄或听或说,参与其中,只觉喜乐平和,不知不觉间,已是月上梢头。
收了酒席,冒襄才想起赵济还有一封书信要面呈与姬正阳,便拿出那封书信要交予姬正阳。
姬正阳摆一摆手,道:“先不急。我想去后山观月,你不若和我一道走走,看一看这月观峰上的景致。”
岳南湘在一旁淡笑道:“师兄这一瞻星观月,怕不又是十天半月?”
“我本是想去坐几日的,冒小兄这也见了,正可去清闲几日。”
冒襄接道:“小子来的真不是时候,竟是耽误了前辈的功课,罪过罪过。”
岳南湘道:“你也不必告罪,到了师兄这境界,又哪有一定成法?他常常在后山一坐半月,其实却还是贪恋那夜里的风光。”她又转过头去看姬正阳,道:“我想借师兄在日观峰上的法坛,师兄这几日该用不着?我最近气海总有翻动,想必或有机缘,借师兄的法坛来坐关,未必不能再向上冲一冲。”
姬正阳在岳南湘面上扫过一眼,点头道:“你熟门熟路,借去便是。我看你紫府泥丸跃跃欲动,虽是转折之机,却也未必是佳兆。修行之事,当自省如宜,不可冒进。当然若当真机缘在前,也当勇猛精进,砥砺道心。”
岳南湘正色道:“谢师兄提点。”便转身出门去了。
冒襄和姬正阳踏着月色上到月观峰顶,这里视野开阔,仿佛高可摘星,果然是观月的好去处。无论山下苍茫大地,还是头顶璀璨星空,都让人心胸为之澄澈。两人在山路上慢慢踱步,也不言语,然而自有一种气机悄然连接,不仅是在两人间,更和这高山、这星群、这阔野、甚至这一片山区中无数的生灵气机互通。仿佛以两人为中心,织就了一张玄而又玄的气机之网,其中传递的是足以洞悉天道的自然之密。
冒襄知道,自己是被动的成为了这一张网的中心之一,这并非全然是姬正阳有意为之。他此时自身修为和道心的通透,都已非吴下阿蒙,只要姬正阳不排斥,自然而然的,便能融入到这玄妙的境界中去。
不知过了多久,姬正阳忽然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无数延伸于外的触丝如流水一般,收入两人体内。那一瞬间的灵觉膨胀,几乎让冒襄误以为自己化身成了高山。
他明白,这一夜的经历在道途中,有多珍贵。
他正想道谢,姬正阳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指了指头顶的星空,道:“我们都该谢谢它。”
冒襄举头望天,此时那一条横亘眼前的迢迢银河,仿佛也有了不同的意义。
“把那一封书信给我罢。”
冒襄依言递过书信,姬正阳接过后,并不立即去看,又道:“风飐在云驻厅中等着你,他会带你去卧房休息。”
冒襄向姬正阳一拜,便沿着来路向守正宫去了。他去后,姬正阳便随处找了一块平整石头坐下来,一时仰头望天,一时侧耳倾听松涛,一时又寂然不动。
骆风飐果然还在云驻厅里,远远的见了冒襄便迎上来,冒襄笑道:“原本不知骆兄还在这儿等候,若是知道,小弟断不敢劳您的大驾。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骆风飐上下将他打量一番,捻着胡茬思索道:“这一去三个时辰,你这神魂精气好像有些不同了呢?”
“如何不同?”
骆风飐摇头道:“俯仰皆自得,我怎知道?时辰也不早了,我带你去休息。明日正可好好逛一逛山门,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骆风飐将他领到一处带着庭院的小小木屋,便自告辞而去。
冒襄到了寓所,但觉心中裹着无数纷杂的信息,若不梳理清楚,任它溜走,只怕要抱憾不已。他在屋中找了一个蒲团,安坐其上,须臾便入了心斋之境。再睁开眼时,阳光已从窗子透了进来,洒在身上,暖煦之极。
他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杂沓脚步声,便推开门走出来,却见十几个人从小院门口涌入,个个气势汹汹。而最后现身的却是岳南湘,她刚刚踏足小院,便即冷冷喝道:“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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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托体同山阿
“宁夫人,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死到临头,还惺惺作态――”
岳南湘神色冷峻,看来也不愿多做解释,手指向前一点,当先冲入小院的几人便即毫不迟疑的动手。冒襄实在不知出了何事,何以一夜之间,原本亲和可敬的泰山门人就骤然翻脸,大清早便杀气腾腾的来找自己晦气?院落原本不大,多了这十几人便稍嫌拥挤,那出手几人分明不弱,手底散佚的元气搅得院中草木摧折,狼籍一片。
那几人分明存着生擒的意思,出手非绳即鞭,一时间漫天蛇影纷飞,其实共是五道长鞭。泰山供奉东方乙木神君,其门人于木系一脉术法甚是高明,那绳鞭之属多为天生藤蔓,又被木系术法加持,坚逾金铁,更兼种种神妙,甚或有些本身便是术者以自身真元催生而来。
冒襄不知状况,不愿伤了和气,向后稍撤,只是再向后几步便要抵上木屋了,院子不过才几丈方圆,他又能躲到何处?迫于无奈,他忽将右掌立于胸前,掌力到处,五条长鞭纷纷倒卷。听得几声沉喝,院中募然青光大作,长鞭“嗤嗤”之声不绝如缕,如飞龙惊天,齐齐重又杀来。只是看这架势,却不像是要生擒了。
“何苦欺人太甚?”
冒襄拨转手腕,脚步直踏中宫,右掌如一片飞羽切入鞭影中,空中只见片片残缺掌影。继而青光之中乍现一抹深紫,冒襄掌势立变,继以雷霆之势击出,漫天鞭影虽似将他罩个结实,然而他只一掌在前,便伤他不得。他这“落羽奔雷掌”本就长于批亢捣虚,又被他加进昨夜新得的体悟,周遭元气竟有点操纵由心的味道,搅得那几只长鞭如魔龙乱舞,几乎不受主人控制。
轰隆一声大响,却是长鞭收势不住,纷纷击在木屋上,那鞭上附着之力足可开碑碎石,木屋自然无幸,倒塌下来。使鞭几人待要收回长鞭,却不料被冒襄一把攥住,掌底紫电攒动,好在他有意留手,未让那电劲顺鞭而上。
“闹够了没有?就算动手,也该先给我个解释?”
“好威风的国师!真当泰山无人吗?”却见一条灰影急驰而来,纵以冒襄眼里急切间也看不清来人面目。右掌仍是握住几条长鞭,左掌轻飘飘抬起来,然而那人将近时,忽变山崩之势,其间变化之急,令得元气翻滚如沸,那人身形便是一窒。
“嘭――”
瞬息之间,两人不知对了多少掌,冒襄单掌独对来人,上身纹丝不动。
“嘿!”却听得冒襄忽然沉喝一声,右掌放了那五条长鞭,双掌在身前一错而过:“滚开!”一道炫目至极的紫色电光在双掌间生就,被拉成了长长一线,彷如锐利的刀锋。电光过处,长鞭寸断,先前那人退的稍晚,撒了一把热血。冒襄却不进反退,左脚刚退开一步,原本立脚处便有一根青谌谌的箭竹破土而出。冒襄右脚再退,便又是一根箭竹拔地而起,似这般连连退到木屋废墟上,脚下竟是生出数十根连成一线的绿竹!
冒襄双眉一竖,右手在身后虚握,木屋废墟里募得响起一声剑鸣,却是被埋在里头的藏锋剑夺鞘而出。一道剑光从他脚下闪出,沿着那一线翠竹向上挑劈,箭竹立成糜粉,剑光犹不止歇,劈入院门口的人群中。待众人闪避开劈来剑气时,却见冒襄已一剑在手,斜引在侧,且在他与众人之间隔空划出一条横置的剑痕,剑痕上尤有紫电跳动。
“有过此线者,莫怪剑下无情!哼――宁夫人,你这到底是何意?只怕不是出于姬盟主授意?”
“哈!”
人群里忽然爆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笑声,那像是一股郁结之气冲出喉咙之际,却忽地被生生卡住,短短的一个音节里竟能饱含那么强烈的情绪。冒襄也禁不住为那声音里的悲怆而动容,他开始认真的打量起这群不速之客,他们的脸上带着货真价实的悲恸和愤怒,眼睛里燃着火焰,咬牙切齿的样子则像是失去了亲族的狼。
那发声之人就是适才欺近身前的那道影子,冒襄记得昨日在云驻厅中便有他一个,是姬正阳的二徒,是个面相忠厚的中年道人。他在守正宫中号称沉稳第一,虽则修为未臻绝顶,然而一身如磐石般的道基,连姬正阳也颇为心许。
“无疆师兄,昨日还把酒言欢,如今便刀剑相向,这到底是何故?”
一身玄黑道袍的无疆道人缓缓走到剑痕之前,字字铿锵的说道:“那是因为昨日还不曾知道你的狼子野心!过此线者,剑下无情吗?哼,我却来试试!”
无疆也不作势,双掌紧握成拳,在胸前一击,依稀仿佛有“吱呀”之声从天外传来,便似是一道门被悄然推开了。他身后诸人听得声响,莫不脸色一变,向后退开,便连岳南湘也悄悄退后了两步。
无疆低喝一声:“长风,震!”右手向前一挥,跟着右脚便踏将出去!
狂风忽起,沙尘四扬,遮蔽了天光,刹那之间四周竟似入夜一般,身前身后都是灰黄颜色,几乎对面不能相视!然而风沙再大,却也有一条明显的轨迹被勾勒出来,那是一只巨大的风刀,锋刃处细沙吞吐翻卷,即使是石块,被那风刀卷入,也立时便被内里的气劲搅成碎砂。风刀锋芒所向,自是冒襄。
冒襄也被他惹出了火气,虽在风沙之中,也能隐约见得无疆右脚将要踏实,落在剑痕这头儿。他不管几乎要及身的风刀,先大喝一声:“回去!”引剑一指,剑气应机而发,直贯在无疆右脚背上,硬是给顶了回去,钉死在原地。然后才左掌伸展,拍在风刀上,风刀虽遭这一记“沉鸦式”拍散,余劲也在胸前砸了个结实。冒襄闷哼一声,左掌和胸腹齐齐一痛,却是牵扯出之前的旧伤来。
无疆再低喝道:“千刀,刑!”
他性子也是坚忍,右脚被钉住,便又迈出左脚,要跨过那剑痕。风沙中无数气旋生就,如千柄旋转的刀刃,往冒襄身上斩来。仅仅是风沙已打的面目生疼,冒襄虽有护体真煞亦不好过,何况那仿佛无穷无尽的刀刃?既然目难视物,冒襄所幸闭眼,任代替视觉的另一种感官肆意扩张,就仿佛昨夜在月观峰顶,冒襄被姬正阳带入“俯仰自得”的境界时放出的万千触丝。
“呼――”
挥舞中的藏锋剑忽然化成一阵雾气,仿佛散入虚空,而剑意也似乎因此而扩散开来,九天十地,无远弗届,无一处剑意不可至!周遭元气也在剑意的主导下激烈重组,排列成种种冒襄想要达成的效果。剑法此时则成了更广义而模糊的概念――他举手投足,即是剑法,他一念生灭,亦是剑法――借势雄成,是他从宁士奇处学来;万法由心,则是昨夜姬正阳对他的馈赠。
“啪!”
一记在此时几乎微不可查的声响,是无疆脚步的落地声,他终于踏过了剑痕。然后风沙中传来一声低沉的“破”,他隐约看来那个模糊的身影一阵晃动,于是上千柄风沙之刃同时爆开。
他无法感知发生的具体细节,只知道仍未建功,于是双手连动,低喝道:“雷行,――”
那个随后的“折”字还未曾出口,就觉一道细微至无可察觉的剑气刺入右肋肺中,那里正对应八门中的“伤门”。瞬间的真气逆走,让他后续的术法无以为继。
他听到耳边的话音:“伤门,关!”接着见到漫天沙尘落地,狂风止歇,景物回复旧观。他惊觉自己强行开启的伤门真的关上了之后,才愕然发现喉咙前悬停的剑尖。而冒襄正平举着剑,几乎和他面面相对。
“无疆师兄,你过界了。”
无疆双目圆睁,喝道:“那你为什么不刺进来?你连我师尊都敢杀,何况我这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