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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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锦记- 第2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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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的马车缓缓停下,整个车队逶迤着排出去几个巷口。后面一个俗家子弟下马来,疾跑到中间一架马车前,打了半个帘子伸头进去请示,车里面传来一阵清矍的声音道:“无妨,我与你同去看看。”

    那子弟拉起车帘侍立在一旁,车上走出一位老道人来。这道人鹤发白须,面容清矍出尘,眼神温润,脸上虽有几道深刻皱纹,却只见沧桑之感,而不觉衰老之态。他骨架宽大,身长足有八尺,却惜在未免羸瘦,一件寻常的浅灰色道袍随风而鼓,空落落的摆动,颇增仙味。

    老道人向四周缓缓扫上一圈,眼中露出沉湎神色,叹道:“卅年重游,此京城犹如梦中之京城,只是更添繁盛而已。可惜人空老朽,不堪与此景相得。”

    身旁侍立的子弟接口道:“师尊何出此言?京师虽好,却未免失于巧淫,师尊此来,正可张其气度。他日尊加四海,领天下之道统,承天命师万表,正是从师尊踏入京师而始。”

    老道一笑而已,向前行出去,道:“且去看看,是何事挡路?”

    两人行到人前挤不进去,满眼皆是耸动的人头,隐隐传来一阵丝竹声。那俗家子弟不过二十许的年纪,长得伶俐讨巧,尤其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灵动非常。他寻上个正点着脚尖、猛伸脖子的汉子,客客气气道:“这位大哥请了,这前头不知道是什么事这等热闹,大清早的已围成这样?我常听人说京师热闹,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

    那人也是个挤不进人群里去的,心下正焦躁,口气便不大爽利,斜眼打量着他,道:“敢情是外地的?才进的京?”

    “这不是今早才进的南薰门,后面还有那一长溜儿的人等着,没成想都堵在这儿了。”

    那汉子往后一瞅,似是才发现身后多了这一群车马,“呦,感情是做大事业的,”他见了这阵仗,不觉就软下几分口气,“这也是你们赶得不巧,京城里虽是热闹,可似这般清早的,又是没节没庆,就塞住大路的也极少有。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是你们赶得极巧,这一等的热闹,平时可轻易见不到咧。”

    那子弟急等着回去答复,脸上便显出些不耐神色。

    汉子身上不少京城百姓独有的市侩,几眼的工夫已把眼前人从衣质面料到随身饰物看了个通透,知道是个惹不得的人物,挑紧要的说道:“哥儿想必不知,这一带多的是窑子楼,今日这争睹,却是前面来了一群姐儿,还有两个当街斗琴曲儿哪!这些个姐儿平日里都睡到日上三竿,白日里轻易不露面的,今日却不知怎地,大清早就出来抛头露面。您莫以为是寻常妓女,我才听个人说,前面那几个,个个是金漆银砌的身价,别说咱这样的小百姓,就是官老爷等闲也难得见上一个。”

    子弟果然听到了隐约的琴曲,前面闹哄哄的,那奏琴之人离他也至少有两百步,可他仍分辨出那一阙《水龙吟》,琴师显然深谙此道,技法娴熟已极。他正听得微微入神,忽又一道琴音加进来,同样是《水龙吟》的调子,虽曲调之间未及前一个那般圆转自如,然而曲中却似被注入了琴师心曲,空灵之处稍胜一筹。

    子弟转回去禀报,未及开口,那老道人却抬手止住他说话,他知道师尊深善琴道,便不敢打搅。过了许久,老道人才缓缓吁出一口气,徐然道:“一个指法严谨,一个以情入声,当真许久没有听过如此妙解的琴音了。哎,可惜琴曲虽空落,仍掩不住里面的一丝风尘气,奈何,奈何。”

    “师尊果是解人。”那子弟把打听来的一一说了,老道人皱眉不语,后面车队里也有等得不耐烦的,或道或俗,在老道身后已围了几十人之多。

    这时两段琴声都止歇了,他们的听力远迈常人,即使在这么嘈杂的环境里,仍清楚的扑捉到一个清脆的声音――那个声音说:“姐妹们,贵人到了。”

    然后他们看到人群分开裂口,人们像一簇簇浪花,不情愿的被分开到两边,有人大声的吹着口哨,还有人努力将手臂往前伸,接着被更多的人打落。分开人群的是一个梳着坠马髻的美丽女子,她那一身粉红色的纱衣是整个街道上最明丽的色彩。她的眼角流露出浅浅的魅惑,可整只脸给人的感觉却是淡淡的。她身后还有七八个同样明丽的女子,或静或笑,各有其让人心动的地方。之后还跟着十几个丫鬟使女,真是声势浩大。

    那子弟发现自己心跳加快,他鼻端萦绕着淡淡的杏花香,而那个渐渐走近的女子也真如一株倚云而栽的日边红杏,满眼的旖旎风光。让他失望的是,女子并没在他身边停留,却直接忽略了他,走到师尊的跟前。他看到女子盈盈拜下,纤细的腰线陡然惊心动魄,描出一个曼妙的臀,侧边隆起的曲线满满的撑起了轻薄的纱裙上摆,他听到她柔柔的说道:“小女子拜见大国师。”

    大国师――她们知道师尊的身份!那是故意堵在这儿的了?他曾无数次想象初入京师时的情景,可怎么都没有想到,第一个迎接师尊的会是个妓女。

    “你的琴音让我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汴京,确实只有在汴京才有人能奏出这样的曲子。可是我是个信奉三清的人,而你呢,女人,看样子是无所信奉,却为什么要特意来拜见我呢?”

    女子直起身子,她仿佛放松了不少,娇笑着说:“我还以为大国师都是自称本座的呢。”她扭过头去招手,“姐妹们,还不都过来瞧瞧,你们平日里名士才子、王孙公子都见得多,几时曾见过一个大国师?”

    一时另几个女郎莺莺燕燕的走过来,参差站在老道面前,嗲着声音见礼,有几个大胆的,一双妙目便直勾勾望来打量。粉衣女子又道:“听说老神仙还是道教的大首座呢,谁想得到这么尊贵的人物却如此朴实。姐妹们,我今日若不说破,你们可看的出来?平时若在街上遇上,怕不要以为是寻常道人呢?”

    那站成一排的女子谑浪调笑,一时如琼枝摇雪,珠碎玉盘,真能叫人晃花了眼目,听痒了耳膜,酥尽半截身子。老道人却略不在意,甚至面露微笑,一双眼也无甚避忌,在诸女身上扫落,眼中温润光芒丝毫不变,只如同欣赏几幅字画一般。

    起初的那年轻子弟已看出不妥来,这些烟花女子着意纠缠,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事若传扬出去,不是要令师尊声名受污?难道是有人存了歹心,故意找来这些女子,与师尊为难?他虽然有些目驰神迷,可毕竟是顾全大事的人,走到那女子跟前,沉声道:“诸位娘子何故在此挡路?若是无要紧事,便请让开一条道路,容我们过去。我师尊入京,多少要事等着,岂能在这儿耽搁?”

    粉衣女子似才看见这么个人儿,两簇浓长睫毛似在轻轻颤动,眸光回转之间,真能勾去人的三分魂魄,“好标致的郎君!这位小官人跟在老神仙驾前,自然也是个会仙法的?奴家打小儿就爱听人讲神仙故事,小官人哪一夜里有闲暇,愿来给奴家讲讲呢?”

    那子弟虽然听得心理受用,但毕竟在师尊眼皮底下,不敢造次,吊着声音说道:“既然无事,请娘子们让开一条道路。等我们在京城里安顿下来了,再,再――再做道理。”他本想说再登门拜访,募得想到登妓女门上岂不就是逛青楼?他一个常年在道观里的修士,岂能亲口说出上青楼拜访的言语。

    粉衣女子却不肯让开,反而把高高的胸膛又向前挺了几分,笑吟吟说道:“怎么无事?小郎君要来我家,那须是晚间之事。今日众姐妹哪个不是顶着一夜的倦,大清早的就爬将起来?好容易聚个整齐,在这儿眼巴巴等着大国师,可不正是有事?”

    那子弟越发觉得蹊跷,不由冷下声音说道:“不敢问,诸位娘子是有何事?”

    粉衣女子回身拉出个细深腰、鹅蛋脸的美容娘,笑道:“容妹妹最是上心,且由你来说。”

    那女子却颇为娇怯,细着声音说道:“听说官家给每一位国师赐了一块金牌,咱们姐妹平日里簪儿镯儿见得不少,却从不曾见过这等物事,今日么,是想来开开这个眼界呢。”

    那子弟听了“金牌”二字,立即变了脸色,待她说完,不由勃然作色,厉声喝道:“果然不安好心!想看金牌?说――你们是受了何人指使?”
………………………………

二、泯然天师

    粉衣女子双手捧住心口,眉间紧蹙,似是被这喝声吓得不轻,颤声道:“小郎君干嘛吼人,吓得人家心口都疼起来了。奴家与众姐妹只想看看那金牌,又有什么指使不指使的了。”

    那年轻子弟此时看她,越发觉得是装腔作势,收敛起色心。若说来也由不得他不紧张,这一块金牌是何物?那是当今天子颁与他师尊乾元教主,当朝国师的信物!

    纯阳宫入京的车队从蜀道一路逶迤东来,其间虽不似佛门那般屡受滋扰,却也尤有人为了这一块金牌,不惜铤而走险。当初天子曾颁了四块,在庐山时被扔进了大瀑布里一块,前两天佛门那一块也被人融了,因此这什物是愈发的金贵了。

    那老道人,不问可知,自是廿年之前已名噪天下,自封为道教教主的乾元真人。

    粉衣女子却不肯饶人,向前连走几步,上身前倾过来。那年轻子弟只觉一阵香风扑鼻,手臂上忽地压上了一团温热柔软的事物,他如何不知是何物?脸色刷的通红,心中绮念顿生。只是他站在诸女与师尊中间,已然是最后一道屏障,岂能让开身子,把师尊置于这红粉险地之中?当此之时,便刀斧加身,焉能有一步之退!

    他此时身子半是燥热半是僵硬,面上神色则半是羞红半是悲壮。

    “小官人的身子好热呢……”

    女人变本加厉,羊脂似的小手悄悄摸上了他的胸口。她的每一个指尖下仿佛都藏着个小火炉,点在哪里便烧起一片无形火焰,烧得人心烦意乱,血脉喷张。她感觉到指尖下的**从最初的紧绷,渐渐松弛下来——这一双玉手,京城圈子里绰号“红酥藤萝”,便百炼钢也要它化成绕指柔。她就是要撩拨他,等一会儿看他当众露出丑态,那老道士还能云淡风清,像个神仙似的无动于衷吗?

    那年轻子弟鼻息粗重起来,脸上酡红愈盛,看这神情,保不齐就要按了那女子在身下,当众求欢。

    “哈!”便在这时,老道人乾元忽然发出一声极短促的笑声。

    这笑声别人听来全无异处,落入那子弟耳中,却似被一场瓢泼冷雨当头淋下,浑身欲念刹那间竟涓滴不剩!只见他忽将左掌按在粉衣女子的小腹上,从容的推开半尺距离,继而收手笑道:“小娘子还请自重。”

    乾元此时说道:“靖儿,你且退下。等落脚后,罚你面壁三日,并抄一份‘太玄洞极经’与我看。”

    那子弟回身拜道:“徒儿修为不精,险些坏了纯阳宫的名声,师尊所罚,徒儿心服口服。”说罢再拜,便向后方车仗里去了。

    乾元又对粉衣女子道:“你们真要看那金牌?”

    粉衣女子受了阻扰,眼神仍是妖娆不减,腻声道:“正要请大国师赐见。”

    乾元忽地仰天大笑,众女都不解其意,只等他笑罢,才听他说道:“我笑那佛门自诩修行高深,不染尘俗,如今却堕落到何等田地,竟与妓家沆瀣一气!”

    粉衣女子面商一惊,强笑道:“大国师怎地扯上什么佛门不佛门,奴家又知道什么是佛门,莫不是城西的相国寺?你若不愿给看,直说便是,说这样的话,好没意思!”

    乾元冷笑道:“你何必还替别人藏着窝着?我这一行人虽说不上行事隐秘,可毕竟算得低调,旁人也觑不得行藏。只昨日正午,才在周家口一处店外稍作歇息。那日店里并无旁人,唯有两个和尚鬼鬼祟祟,见了这好一群人来,吃了半盏茶就急匆匆走了。昨日遇了和尚,今日入京你这几个女子就来滋扰,天下哪有这等巧事?”

    这粉衣女子确实是受人所托,来与众道人为难,可背后究竟是不是有和尚授意,她却着实不知。托她那人是她从前一个姐妹,当年也是红遍京城的一位名妓,后来脱籍跳出了这火坑,据说是为了追一个和尚跑了,昨日又入京城,来与她们这群旧姐妹厮见。如今她既找来昔日姐妹,专与这群道人为难,想来或许真和什么和尚沾边。

    她心中虽有疑,口里却如何肯认,只是抵死耍赖,还回身与姐妹说道:“你们看这道人,堂堂的大国师呦,却恁的小气!便那金牌有多金贵,不给看便罢了,何苦又夹缠出这许多,可是欺咱们风尘女子没有见识,就任他说去?”

    其他女子更不知情由,只唯粉衣女子马首是瞻,听她一说,便莺莺燕燕叱呵起来。这些女孩儿嗓音虽好听,小口一张,诸多话语却连滚珠似的往外倾倒,真叫旁人半句插嘴不得。她们生长在那等地方,见得听得也多,嘴里又能有什么好话?虽然不落脏字,也自叫人面红耳赤,咬牙跺脚。

    她们见那老道人不理会,越发的张狂起来。

    正不可开交时,从街后远处响起一阵声音:“前面是何人争吵?如何堵得满街如塞,让人不得过去?”

    街上百姓都在看热闹,这时听得后面又有人来,想来更有好的要瞧了。后面那人似乎走近了些,又说道:“好不害臊!青天天日的,竟当街为难一群女子!”

    也难怪这人作此想法:从街后看去,一排排车马堵在街上,最前头是几十个男人围成一圈,把里面情景挡了个严严实实,一阵阵女子的呵斥声、呻吟声、哀求声从圈子里传出来,这般情景,却要让人作何感想?说一句“为难一群女子”都是轻的。

    只听“刷刷”一阵拔剑响声,车中马上却有许多人不忿这言语,纷纷站了出来,剑出半尺。“什么人,敢来胡说!”“阁下当真不分青红皂白!”“你可知道是谁在前面?”之类的言语,响成一片。

    就见车队尾巴那里远远的走来一人,众道人眼力极好,见是个不足三十岁的年轻人,穿着似道似俗,甚是奇怪,头顶却实实在在打了个道士髻,背上露出一段剑柄,色泽有如金铁,然而纹理却又似古木。有眼力高明的,便从这古意斑驳的剑柄中也能看出些门道——这一柄剑只怕是件有上千年岁的古物。

    那人身后也逶迤着一段车队,虽不如纯阳宫的浩大,也好有七八辆大车,外加几十匹健马。如今都堵在尾后,却让这一段大街越发显得腌臜了。

    那人如入无人之境,一脸冷屑,很无礼的扫视着周围的道人,道:“原来是做惯了威福的主儿,入京第一天便当街戏弄女子,可真给三清脸上贴金!”

    “好狂妄的小子!”便见斜侧里马背上的一个道人,两只大袖凌然而舞,载着他飞腾而起,如一只展翅的大鹏。有那老成持重的大喊道:“不可造次!”却如何能比他进击更快?一式鹰击长空,已到了来人头顶。

    “啵!”两掌乍合即分,来人身形不动分毫,那道人却被击回了马背上。来人不屑神色愈重,冷哼道:“大日熔金掌,也不过如此!”

    那进击的道人却不顾回话,兀自坐在马背上抽冷气——只见他左手正紧紧握住右手手腕,却仍止不住右臂的抖动,他刚才正是用这右手与那人对掌。那只右手从指间直到肘弯通红一片,且表面跳动着许多细小的电火,发出“噼啪”声响,而他那只肥大的右袖受到自家掌力反噬,竟然尽数化成了碳灰,露出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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