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最后能告诉我的消息就是:班家被封门的当天,在劫难逃的班大娘,因为当场昏倒在地倒捡了一条命被那帮戴红袖章的人揪着在院里喊着批斗了一阵、在门口那条短短的小街游了一次街,而后就被送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她的女儿婧婧,更早之前就失踪。可是,最近两天,大院里有人见过她,说是婧婧现在不得了,腰间勒根宽皮带,胳膊肘戴了个很大的红臂章,在市委大院的门里进进出出,也不知当了什么大官,前呼后拥,威风得很哩
这两种完全不同的版本,勾起我心里更多的疑团。但是,缘因自己心里也像悬了个抓钩而心情不定,我就没了究根查底问个明白的兴趣。
几天后的又一个傍晚,婧婧在大院里再次意外地出现了。
婧婧出现的时间,是大院的大多数人家正要吃晚饭的当儿。
如果不是天气已经相当寒冷,我们这儿许多人家总是把他们的吃饭小桌摆在当院或当院的各条过道吃的,这几乎成了大杂院住家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住处窄巴的人家,谁不想在“公地”里多多挪占一寸是一寸呐哪怕仅仅是暂时的挪占。
从不在当院或公用地场摆吃饭桌的,只有一家,那就是班家。
由于班家的不摆,多少成全了紧邻的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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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家,在又一次熟悉了全院人家的“版图”以及各自的地理位置以后,我多少有点明白林来的那次流氓行为,还因两家地理位置确实过分靠近,这可能也是极大的诱因。
由于班家的不摆饭桌,使得可以尽兴占用两家过道当作吃饭地场的林来家,把习惯当成了自然。习惯一成自然,人口众多的林来家便连深秋初冬之交的寒冷,也全然不计。
因此,这天傍晚,悠悠然的林来家,照样把张热气腾腾的吃饭桌摆在了老地方两家交界的过道,也是全院绝大多数人家看得见的地方。
就在林来一家准备着热气腾腾的晚饭时,大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口号的呼啸,还没待院子里绝大多数闻声而探头张望的人家明白过来,一骠戴着红臂章的人马冲进了院子,目标明确地直冲冲的朝林来家闯来,又立即拉开了包围的架势。
“林来,你这臭流氓,快滚出来”
这时,正好端着一钵头黄面糊糊的林来女人吓了一大跳,于是,这一钵头黄面糊糊像摊鸡蛋似的,连同钵头砰地一声摊到了了地上
“林来,你这漏网的坏分子,快快交代你迫害城市贫民的反革命罪行”
“林来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随着此起彼伏的口号,目瞪口呆的林来被团团围在了红臂章中间。
接着,令闻声围观的邻居越发目瞪口呆的是:当挨了一记响亮耳光又被红臂章们揪起头发的林来,不得不仰视红臂章们的头领时,大家惊骇地发觉:这支扛着“捍卫**思想战斗队”大旗的战斗队长不是别人,而是半个月前,别人以同样手段对付过的班家的女儿婧婧班小诺
这当儿,尽管我所在的地理位置与“批斗现场”有相当大的距离,但公公家是在楼上,班家是在楼下,因此,我还是清楚地望见了,倏然出现在大伙面前的婧婧班小诺,她那被仇恨扭歪了的整副神容,简直是一个被愤怒的烈焰卷裹着的天罗地煞。咬牙切齿地面对仇人的她,颜面似雪,乌眉似剑,目如寒星,两只手倒插在腰间,那神情就像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元帅
远远遥望的我,就在那一忽儿间,意识完全发生了错觉:这个不远处的女人,不是四年前我所认识并曾交谈过的婧婧班小诺,而是面对南霸天的吴琼花,从山洞里跳出来控诉黄世仁的白毛女,总而言之,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与以上舞台形象极为相似的复仇女神
“臭流氓林来,你还认得我吗”伴着班小诺这声威风凛凛的喝问的,是又一记甩在林来脸上的响亮耳光
随即,漏网的反动分子“臭流氓林来”,立时就被几只粗胳膊按倒在地并被四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架起了“飞机”
躲在自家小屋窗后看着这场动静的我,寒意顿时掠过全身,接着又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诸如此类的情形,在这些日子里,作为身受者,作为目击者,我都经历得太多太多了,现在重新面对,令我又一次不寒而栗。
我扭过头,退下身来,我无法再看这样的情景。但是,“现场批斗”的嘈杂声,还是不绝于耳地传到大院的每个角落,持续了个把小时。
我以为在当时的那种情形下,我和班小诺以及她的母亲,是再也没有可能照面的。不料,就在我将女儿交代给公婆准备回程的前夕,婧婧班小诺和她的母亲班大娘,又一次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了。
我是在将要迈出大院的门洞时遇到她的。
至今,我都难以回想那时的“交通秩序”。因为,它根本就毫无秩序我根本没想到,尽管公公退休多年,毕竟是铁路局老员工,但他却无法为我买到一张正常的回程火车票。
说到“正常”,就是因为“不正常”的乘车者太多太多了。
我们这个大院,离火车站极近,因此,去探寻消息的公公,几乎每天一趟,但每天一趟探了消息回来的公公,是日复一日垂头丧气地叹息。
此间原因,除了乘车者绝大多数都是搞大串联引起的混乱外,更让人无奈的是,正常渠道的票,早被铁路系统这这那那的“战斗队”控制了“战斗队”控制火车票,当然是革命需要的天经地义,是无需普通群众置喙的。
当然,如果也有胆量去与日复一日增多的大串联者争抢座位,那可能连票都不用买的。我当然不是此等角色。说实在,与那些戴着革命标记的大串联者争抢,我是想都不敢想的,来时的火车上,触目惊心的场景令我至今心有余悸我乘坐的车厢,不止一次地发生了这样的事:火车行进中,突然冒出来气势汹汹的“红袖标”,他们仅仅是凭着臂上的红章,没有任何理由地将某个坐车人突然拉出来又不由分说地赶了下去,诸如此类的事件接连发生,令我一路心惊胆战,深恐自己也同此命运。
尽管心有余悸,我却不能不回去要是延误太久,我的工作单位很可能会立即找借口将我开除,而在小黑屋度日如年的滨声会出什么事,更是我难以预料的。因此,当束手无策的公公问我为什么来的时候不从单位或滨声的学校开一张介绍信时,我越发瞠目以对无地自容了。
我只能期期艾艾地以“没想到要开、办理这事儿的人当时也不在”搪塞,说话的声气,则低得像蚊子叫。
公公听着我的理由,虽然不无惊疑,却也不能不信。忠厚的老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的同样忠厚的儿子,现在是“战斗队”皮鞭下的“牛鬼蛇神”。
公公在照例的叹息之后,突然一拍脑袋,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什么就走出去了。
我也在这一刹那有了主意:何不自己到火车站去碰碰运气成千上万的乘坐者中,总有一个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要退票吧
我有了主意:这事不要再让公公为难,我自己悄悄去办。
这天傍晚,我决心自己去火车站碰碰运气。
谁知刚刚走到大院门洞,我和一个匆匆进门的人撞了个满怀原来是婧婧
“你往哪里去”婧婧异常简捷地问,眯缝着亮亮的瞳仁盯着我,在已经发暗的门洞里,因为近距离的逼视,我比前几次更清楚地看见了她的容貌,这时,我发觉绝不是产生了错觉,而婆婆她们的揣测更不是绝无道理:婧婧的头发和眼瞳都有点异于常人在门洞幽暗的夜灯中她的头发又一次泛着棕黄,眼瞳更加发蓝,这头发,这秋空般的眼白和乌黑中透出蓝光的眼珠,绝对是混血儿才有的。
虽然只是当时的一掠之感,那记忆却如此绵长
“我,我要去火、火车站”我机械地应声而答。说完后却马上后悔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呢但是,编谎对我来说是难题,我从来没有那份机智。
“大爷已经跟我说过了,帮你搞张票没问题,我已经给人说了,马上就给你拿过来哎,这样吧,你在我家稍稍等一会儿,我先帮我娘安顿安顿,马上去给你拿”
原来是这样我的公公居然去找过她了
还没等我愣过神来,婧婧一迭连声向外喊道:“娘,快点,快点嘛”
原来,已随女儿回家的班天奴大娘就在门外。
我这才看明白,婧婧依然是当时的那种“飒爽英姿”的装扮,依然是旋风般的语速和行动。不消片刻,我和她的母亲,都被婧婧的这种不容人抗拒或迟延的行动旋风,卷进了她们的家。
婧婧简短地向她母亲交代了几句并再三要我在她家稍等片刻后,又一阵风地卷走了。
我这才明白:今晚,婧婧是和她母亲来这间老房子里收拾残存的最后一点物什的,一句话:她们要搬走了。
我这才再次看清楚了她们的半个月前还被封门的大字报弄得狼藉不堪的家。
这个家,这个四年前我和滨声曾经小坐片刻的家,在半个多月前的那次抄家后,此时越发显出了凋零和凄清,本来就陈旧得摇摇欲坠的门窗框架,现在更呈现出一种破败之相,乍起的寒风,将门框上的残纸吹得索索地飘荡。
但是,令我惊异的是,在这窄小得堪称家徒四壁的家中,在没有了如山的火柴盒子的堆积时,仍然能看出被一双勤劳的女人的手打理过的痕迹:那仅有的一桌一椅和两只板凳因常常擦洗而露出了发白的木纹,那不多的杂物也一是一二是二地挂放得合情合理,当然,令我惊奇的还是四年前的那挂蓝印花布的门帘,它依然颤颤索索地飘垂在里间的门框旁,这条半截的蓝印花布门帘,令我立即就想起了外婆家
多年来在心底时浮时起的疑团,立即再次飘升起来。我忘了原先一直存在的尴尬窘困,欲知究竟的心情是如此强烈,我立刻忘乎所以了,盯着发髻花白的班大娘,唐突的问话几乎冲口而出。
“你看,也没有茶水招待你,你先嬉嬉一歇歇,只管先嬉嬉,婧婧说了,她一歇歇工夫就回来的,我先稍微掇拾掇拾”班大娘花白的小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嘴里一边颤声招呼,一边不停地两手忙活。
一阵热浪猛袭心头,班大娘这乡音浓重的话音,特别是这词组的特殊组合是的,唯有我们那一带的人才会那样说话,唯有我们外婆家的人,才会将邀客“坐坐”说成“嬉嬉”,将一会儿说成“一歇歇工夫”,将“收拾收拾”说成“掇拾掇拾”
乡音外婆家的乡音
“班大娘,你老家也是浙江南边吧你是不是与我外婆同乡你是不是也是勺港人”
“你,你是”因为无法掩饰的过分惊诧,班大娘的嘴巴一下张成了o
我一咬牙,就像被谁施了魔法似的,说出了我外婆家,说出了我外公和母亲的名字。
“天~哪”随着这一声吹气似的呼喊,班大娘的那张张得大大的o形的嘴,在黄昏的夜暗中定了格。
我心头一阵乱跳,过度的惊骇和惊喜使我脑袋都晕了这是说,果然是班天奴大娘,果然是勺港的婼婼,是四十多年前在勺港失踪的那个豆腐佬丰三的女儿婼婼
天,如果婼婼果然是我母亲故事中的婼婼,这里头该有什么样的故事,该有多少血泪掩藏在陈年而发黄的册籍中呢
可是,眼前的婼婼好像没有我的那份胡思乱想,在一阵绝对的惊骇之后,在定定地注视了我一阵、并粗粗得知我的去向和行程之后,她什么也顾不上细说,只是忙忙地开始了寻找。
那天晚上,因为紧张,也因为意外,班大娘没有言语,但我发现她整个身体都因紧张而颤抖,她紧接着做的事,就是一边不停地喃喃着,一边在一个角落心慌意乱地翻寻。
陷在极度惊喜中的我,没细究她忙碌的原因,只是做梦似的盯着她,只任思绪翻江倒海:果然是她,果然是她
在角落里忙活了半天的班大娘,终于翻出了一个扁扁的同样也是蓝印花布做的兜肚,她抖抖索索地打开,从中掏出一件东西,剥去一层又一层的纸,两手颤颤地交给了我。
那是两个物件:一个深蓝色羊皮面的本本,一把有着一些锈迹的青铜刀,不不,应该是剑吧是的,是短剑,尺余长,剑柄上有着隐隐约约的“巨龙”纹样。
就在我仔细看着这把剑时,班大娘想了想,一把扯下那半截门帘,又把这几样东西一起裹好重新交给我。在重新交给我时她又一次抖抖索索地打开。
我激动得又是一个激灵直觉告诉我:这几样东**着她全部的秘密,这是她的命根子。
但我无法想清楚这缘由:班大娘为什么对我如此信任她为什么将这些珍藏了几十年的命根子也似的物件交给我看难道,就因为我是故乡人就因为我是她少年时就十分熟稔和要好的故乡女友的女儿么
果然,班大娘马上就说了:她交给我这两件物事,除了上面我已猜到的原因,还希望我将其中的这个本子,转给滨声细看并作珍藏。因为在这个大院居住的这些年,她对滨声以及我的公公最有好感,全院子的人也就滨声文化程度高。因为,她知道滨声上的大学是学历史学古物还懂洋文;因此,她相信他一定能看得懂这本子中所记的一切,她衷心希望滨声和我以后再次回家时,能够告诉她这本子中所写的一切
而这把剑,是的,那确是一把剑,古代的青铜剑。昏暗的灯光下,不知被摩挲了多少年的带着铜绿的铜剑,发出幽幽光亮。
“这剑嘛,是从前的一个一个人送给我的一个,一个表记,他说这剑原有两柄的,一雌一雄”班大娘说到这里时,言语顿时吞吞吐吐,脸上立刻现出难言的羞涩。她迟疑着,终于还是说了出来:“那个送我的人,他是闯江湖的人,也不知祖上哪朝哪代传下来的,总之,是个传家之物,值不值钱不晓得,我藏了多年了。哎,现如今,留着这些东西都是祸害,若被红卫兵再查出来,那就不得了,小诺,嗯,婧婧她是不知道的。不然的话,她早就会给我扔掉了我,我就是没舍得,这么多年了,好歹也是个念物,你说,我怎能好端端的扔掉呢可留着放又没处放,是个累赘,是个祸端,不过,交给你们存着没关系,请你无论如何带去先让滨声收着吧,你们家出身好,放什么东西都没有关系的”
往事如风地在我心中翻卷起来勺港的婼婼,被鞭打的婼婼,那个在逃的“绿壳”、那被癞痢头阿根描述的那记叮铃铛啷的声响原来,就是这把剑
哦,装扮成“鱼精”求雨的婼婼、几十年没有音讯的婼婼
真是造化弄人,为什么偏偏在这样的情形下教她与我相遇
我心神不定,往事如潮,在班大娘这凌乱不堪的家中心慌意乱地坐下,我真想脱口告诉她:大娘,现在,滨声也是“牛鬼蛇神”,我们可能也保存不了你这些宝物
可我张不了这口。
“囡囡,我真高兴今晚回来恰恰碰上你,我和你妈从小在一淘,我们娘儿俩真是有缘啊囡囡,我给你看的这把剑,还有这个本子,我跟你说的这些事,你等会儿可千万千万不要告诉婧婧”班大娘此时更是神情恍惚,惶乱之极。“我的这个女儿,唉,婧婧她的心性与你们不一样,她不会赞成我这么做的,婧婧她现在老是去参加这个队那个队的,她,她和我们当老人的心思一点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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