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丛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陈述的都是事实,谈风听了,觉得心头疲累,轻轻蹙了蹙眉头,似是有些惋惜的道:“弟弟从小任性了些,容易犯错误。”
曾丛淡淡道:“如今谈家,只剩下一个你了,你说,这是天意,还是人心所为?”
谈风看了曾丛一眼,见他眼神锐利,便垂下眼眸道:“善恶有报,就是天意。”
“郡主。”曾丛贴近,低头看着谈风,轻声道:“你下了极妙的一盘棋。”
谈风掩在袖下的手掌掐紧,本以为自己筹谋的并无太大破绽,却不曾想,遇到的阻碍不在魏国,竟是她算计之外的,这狡如狐兔的丞相夫君。
一阵秋风吹进车窗里,打到谈风身上,让她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然后看着洞悉一切的曾丛,忽然噗嗤一声笑了,问道:“你什么都知道,那知不知道,什么叫秋风了断,落昙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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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五
谈家满门抄斩,只留下了一个她,谈风有时候想想这件事情,心头不见悲伤,也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有的只是无尽的,说不出道不明的疲累感。
其实,与曾丛接触一两次后,谈风便知晓她的事情必定瞒不住他,但是瞒不住也就瞒不住了,这事本与他无关,只不过机缘巧合,让他们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成了夫妻而已。只或许在曾丛的心里,给她留下一个蛇蝎心肠歹毒女人的罪名,不过,那也便是他的事情了。
她那同父异母的弟弟死了,确实和她有很大的关系,因为弟弟参与谋反的事情,本来做的十分严密,是她一步步设好圈套,将他的罪名和野心公之于众,然后在一切揭发之前,她以和亲郡主的身份,逃之夭夭了。
其实说起来,弟弟最终,还是死在了自己的贪婪上面,若不是贪婪那庄王给的高官厚禄,又怎么会与一个昏庸愚蠢狭隘的人一起谋反,她只不过是将牵扯着整件事情的绳索递到了明处,然后一环接一环,为她那弟弟拴好了套路,也终于,他落得了个该有的下场。
呵呵,谈风苦笑,满门抄斩,多么痛快的惩罚,也不知她那多情的爹爹,记不记恨她,让谈家就此绝了后。
谈风想想,人都死了,谈什么恨不恨呢。
这话是谈风对着自己说的,曾经恨那母子到了极点,若不是他们,她又何至于是现在这么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若不是他们,阿卓的丈夫也不会被活活打死,阿卓也不会整日夜里,都哭的难以入眠。
除了阿卓,她从未尝过被爱护的滋味,那所谓和她一样姓谈的人,不过都是爬在她身上,啃食着她这郡主虚名的蛀虫!
从小时候开始,她所有的一切都被他们慢慢剥夺了,金钱,房宅,甚至于她自己的一条命,都由不得她了!他们以为一个病秧子,总是好控制的。
谈风有时候觉得,自己果真命硬,这般情形之下,竟是让她从幼时,一直苟延残喘到了今日。
决意来和亲这件事情,看似是她为了逃脱谈家最后的洗劫,其实谈风算计千万,不过是为了一个阿卓。因为谈风总觉得,她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如昙花一现,必然活不了多久,死在哪里都一样,可是她还有阿卓,阿卓是谈家的家奴,满门抄斩,必然跑不了阿卓,谈风得想着,让阿卓活下去。
为此,阿卓却是不愿的,阿卓不愿意心里那样好的郡主,嫁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愿意她的郡主,嫁给一个一无所知的,或许白发苍苍或许满肚肥肠的男人,而且怕路途遥远,她的郡主会留在路上。
谈风知晓阿卓的想法,可是阿卓性子单纯朴实,被她哄着骗着,上了和亲的马车。
踏出魏国国土以后,谈风觉得,待大仇报了,她死了,也便能安息了。
谈风未曾和阿卓说过什么,只叮嘱过小香,以后若是她不在了,要小香和阿卓相互扶持着活下去,曾丛不是个恶毒的人,定然会放她们一条生路。
说这些的时候,往往小香会呜呜的哭泣,谈风却是笑笑,从五六岁时便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也便看开了。
曾丛对她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她依旧闲散淡然,他依旧忙忙碌碌,她在他的府上,也不过是占了一间屋子,多了三双筷子,算不得太大的负累,只是秋意渐浓了,大梁的秋风,比气候温和的魏国,更凛冽了几分,谈风披着过冬的棉衣坐在廊下,想着今年,她倒是不一定能过的了冬了。
月中的时候,曾丛那边忽然出了点事情,原因不过是他位高权重的日子久了,如今手段不及当年凌厉了,便会有人以为老虎折了爪子,想要试探着敲打一翻,拨弄一下老虎的胡须。
事情刚开始的时候,那人寻得证据证人,指控曾丛曾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死在曾丛手下的人,不计其数。当时朝堂之上证据确凿,曾丛没有点头承认,也没有否认,皇帝虽有宽恕之心,但依着律法,还是将曾丛手头的事情,暂时停了下来,虽然没有关押,却暂时封了实权。
起初的时候,曾丛并不为之所动,谈风听说了,也只笑笑,不过是小把戏而已,依着她的经验来看,后面必然还有重头戏。
果然,那帮人在获得了最初的胜利以之后,尝倒了果实的甜美,以为罪名再深重一些,便能绊倒曾丛,所以没过多久,结党谋私的罪名,也扣过来了,这一下子,曾丛被禁足在了丞相府中。
谈风整日面对曾丛,见他依旧淡然,想着她或许仿佛生来便背着厄运,用后娘的话来讲,她生来就克死了娘,后来又克死了爹,她再不死,身边人都会被她克死,谈风一开始觉得这话不过是句骂人的恶毒话语,可后来细想,果真,事实就是如此,所以面对曾丛如此困境,谈风便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她来之前,人家还是顺风顺水的。
而这份愧疚,在曾丛一日夜里悄悄喝了毒酒一名呜呼之后,更加浓郁了。
尸体是曾丛身边的护卫许承收的,谈风听闻后过去的时候,尸体已经装进了棺材,合上了棺盖,平日里伺候曾丛的那帮丫头小厮,一个个跪在一旁哭成了泪人。
不消她吩咐,丞相府中,已经以极快的速度挂起了白幡,陷入了一片哀泣之声,市井和朝堂之中有许多人道丞相大人畏罪自尽了,而更多更多的人,则是惋惜感伤一代好官的离去,痛哭流涕。
谈风看看那黑黝黝的棺木,沉默着没有说话,回房换上一身孝服,来到灵堂之上,跪在了她当家主母该跪的位置上。
似乎老天爷能感受的到人们的悲戚,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灵堂的门大开着,凉风往进一吹,谈风跪在那里身子摇摇欲坠,一张脸苍白的如同没了生机,虽然没有痛哭,饶是谁来看,都是一副哀莫心死的模样。
第一批来吊唁的,是曾丛提拔上来的几个官员,一进灵堂,哭的如同死了父母一般,眼泪直流悲不自己,谈风瞧着,却也情真意切。
第二批来的,是朝中一些与曾丛谋事多年的老官,老人家纵横官场多年,哀泣之声小了,语重心长的说了些慰藉亡灵的话,然后点上一炷香,看着黑漆漆的棺木,眼神之中难掩有些犹疑。
余下的,零零总总来的多了,甚至那皇帝陛下燕弭,也亲自来了,一张脸沉着,看不出喜怒来,只默默的点上了几支香,然后伸手,拍了拍棺材的盖子,叹息一声,便打算离开了。
恰时,灵堂之中忽然进了几个人,进门便跪倒在皇帝面前,说是自己带了妙手回春的郎中过来,专治饮鸩自尽的人,眼下若是能打开棺材诊治一番,说不定丞相大人,还有起死回生的希望。
静静跪在一旁的谈风听到这里,眉头一挑,心道重头戏来了。
皇帝听了那人的请求,回头望了棺材一眼,沉静一瞬,哀伤道:“丞相生而为国事,身后事,便是家事了。”说罢,将目光看向了谈风这边。
谈风脊背一挺,想着做皇帝的果然狡猾,既不得罪那官员,也不包庇曾丛,偏生将难题踢到了她这边,必然是想着,曾丛这棺开与不开,可不是他皇帝陛下的责任了。
跪求开棺的那几个官员,哭的倒是眼泪不少,不过眼神之中,尽是对开棺的迫切之意,并没有哀伤。那几人一见皇帝开口,便将目光看向了谈风这边,起身便朝着她这边过来。
棺前守着的许承见了,忙站出身来,将一众人拦下,“丞相大人喜静,即已安息,各位大人吊唁完后,还请回吧。”
许承一挡,其中一位官员跳出来责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我等是来救丞相的,耽搁了时间,你担待的起吗?”
许承身份不高,但跟着曾丛走南闯北久了,自也不怕这些人的呵斥,十分坚定的,拦在了棺木之前。
那些人一见,便招呼身边的随从,要将许承拉到一旁,许承自是不肯,眼见双方就要打起来时,谈风从位置上慢慢站起身来,朝着那几人道:“诸位大人,我夫君魂魄尚不能安,你们在他的灵前吵闹,怕是有损阴德吧。”
带着大夫的几位官员一见谈风开口,也知晓她是魏国的郡主,便拱起手,做了个十分不经意的揖,道:“郡主息怒,我等也是不忍丞相大人就此殒命,救人心切而已。”
谈风声调不高,静静道:“我与许承,还有府中上下几十口人,均是见夫君没了生机,才将他装殓入棺,设了灵堂的。”说着,谈风轻轻点头屈膝行了个谢礼,“谢过几位大人好意,不过逝者已去,只求安息,几位大人还请回吧。”
一旁的许承本还有些担心,因为谈风自始至终并不曾见过曾丛的尸体,眼下听她言之凿凿这样一说,便安下了心来,向前一步,冷着脸道:“几位大人请回吧。”
那几人面面相觑,忽然一人出声朝着许承和谈风指责道:“我们是要救丞相大人,郡主和许护卫百般拦阻,可是你们在丞相大人身上,做了什么……”
“住口!”谈风冷喝一声,及时的打断了那人的话,“夫君尸骨未寒,岂容你们在这里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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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六
见对方咄咄逼人,谈风向前几步,走到皇帝身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哭求道:“皇上,丞相为国为民呕心沥血十几年,这些您都看在眼里,大梁百姓都看在眼里,如今他被奸人诬陷,还请皇上看在丞相大人一生为国的份上,让他安息吧。”
皇帝眼波微动,看着谈风,“这……”
那想要查看曾丛是否假死的官员一见,也忙跪在了皇帝面前,指着谈风道:“皇上,微臣也是一片好心,可郡主百般阻拦,这其中,定有隐情啊!”
谈风眼神扫过来,带着几分锐利,朝那官员质问道:“大人可是说,你带来的大夫,可解鸩毒?”
那人点头道:“不错!”
谈风沉默一瞬,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我与夫君成亲时间虽短,却也夫妻恩爱,誓要白头到老的,如今夫君去了,谈风也不愿独活,我愿服下那鸩毒,若是大人的大夫能将我救了,便可开棺,若是我死了,便将我夫妻二人合葬。”说罢,谈风又朝着皇帝叩了个头,“到时还请皇上,惩治奸人,还夫君一个清白!”
起身,谈风朝着跪在旁边哭泣的一个丫头吩咐道:“去将丞相饮剩的酒取来。”
那丫头犹豫一瞬,见谈风目光颇有慑力,便赶紧起来,去将那酒取了过来,递到谈风手中。
许承有些站不住了,便下了决心,过来求道:“夫人,还是我来吧?”
谈风握着酒的手微微一抖,哀声道:“我要与夫君,生同衾,死同椁。”
谈风这样一说,许承沉默不语了,毕竟,曾丛可没有那断袖的癖好。
捻起酒杯,谈风递至唇边,如品味一杯苦茶一般,小啜了一口,似是试了试滋味不好,便有些微微簇起眉头,停了动作。
周围的人都屏着呼吸,以为谈风后悔,不敢喝的时候,便见谈风身体一颤,唇边缓缓落下一滴血来。
众人惊呼,谈风伸手,轻轻擦拭了一下血迹,再一次捻起酒杯,打算一饮而尽。
“够了!”
皇帝有些看不下去了,一伸手,打翻了那酒杯,酒水落地,泛起了一层白沫,必是剧毒无比。
那带了大夫来的官员,不过也是想要开棺确认曾丛是否真的死了,并非果真有那逆天救命的办法,也不想在皇帝面前,再逼出一条人命来,所以即刻给身后跪着的大夫使了个眼色。那大夫得了暗示,忙跪着爬在洒落地上的酒水前查探了一番,朝着皇帝跪倒,道:“草民,草民已经查探过,这酒里的毒乃是剧毒,世上无解,不必再开棺了!”
这一句话,定了音,今日的闹剧,总算是要结束了。
一阵秋风吹来,谈风又开始觉得无比乏累,喉中的腥甜气不断,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至于灵堂里的人是什么时候散的,谈风不知晓,不过这一番吊唁,朝中人的党派人心,倒是能看个清清楚楚。
再醒来,谈风以为,自己或许会是在黄泉路上,没想到乍一睁开眼睛,便见那原本应该躺在棺材里的人,坐在她面前,捧着一本书,静静的守着。
虽然心里知晓曾丛九成九没有死,但是忽然这样一出现,也是将谈风吓了不轻。曾丛却是将眼神看过来,伸手搭在谈风脉上,片刻,稍稍松了口气道:“你醒了?”
似是醒来以后起身,被阿卓拉惯了,谈风下意识的一伸手,却是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掌牵了上来。
曾丛放下手中的书卷,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揽着她的背,将她扶了起来。
“感觉好些了吗?”
谈风点点头,问道:“我昏了多久?”
“三天。”
谈风心道还行,在魏国的时候,有一次阿卓守了她四天呢。
看看曾丛,谈风问道:“你怎的这么快就“活”了。”
曾丛笑笑,“得了那几位大人启发,许承也从江湖上寻了个能解鸩毒的神医,便将我救活了。”
谈风接过曾丛递过来的水,觉得信他,便是这世上有了鬼,不过既然曾丛坐在了这里,便证明,事情该是都解决了。
忽的,谈风突然想问道:“杀了多少人?”
曾丛眼神一深,看着谈风道:“为什么是杀了,不是流放呢?”
谈风笑笑,想来她果真狠毒,是啊,为什么她第一反应是杀,而不是流放呢?
“一百三十人,无一活口。”
谈风怔了一瞬,反问道:“为什么是杀了,不是流放呢?”
曾丛道:“因为我们,也想要活下去。”
谈风点点头,觉得确实如此。
“灵堂那天,饮下毒酒之前,你对许承说照顾阿卓,可是你最后的心愿。”
“是。”
“你当时虽然拿捏了分寸,但是,半口鸩毒也是毒,你不怕死么?”
“怕呀!”谈风如实应下,虽然她已经看淡了,但是不代表,她就不害怕了。隔着窗纸,太阳照进屋里的棉被上,暖洋洋的,但是外面将门窗吹的呼呼作响的秋风,必然已经寒凉到了骨子里。
谈风伸手,摸了摸落在身上的阳光,似是在陈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我已经毒入肺腑了,不差那一口,不是么?”
曾丛伸了伸手,将遮在床榻上的帘子撩宽了些,让更多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什么时候开始的?”
谈风回忆道:“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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