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卿只是点了点头,就让卞氏下去了。自此之后,魏长卿也从未在玳安这件事上多问,也不去疑心卞氏是否是李焯的人。原因很简单,如果卞氏是李焯的人,自己将卞氏逐出,无疑会引起和李焯的战端。而此时,他更需要与李焯团结协作,对抗杜芝舫。如果卞氏不是李焯的人,那么将这样一个有智谋、又对京师派了如指掌的帮手逐出洛玉轩,显然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如果说,杜芝舫的初步行动,并不足以干扰魏长卿的棋局,那么陈思昭的事,则让魏长卿茶饭不思。这是万历帝交给他办的第一件事,如果魏长卿只是个普通棋士倒也罢了,偏偏他是最需要万历帝手中权力的人。所以查明陈思昭一案,自己是志在必得。然而如今,他除了能够断定那日射箭之人应该擅长短弓或弩箭之外,并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眼看秋弈馆派人来卖地的日子越来越近,而唯一的突破口——找到射箭之人,却也没有任何头绪。
魏长卿掏出那张穿在箭上的纸看了又看,想从字里行间找出什么破绽,然而却一无所获,只得叹然:“南唐有书法名家杨元鼎,可识集书(注),所述碑帖无一错漏,若今有杨元鼎类人物,今晚就能睡个好觉了。”
弈儿听了笑着道:“爷是想练字了么?眼前不就有个大家?”
魏长卿问:“谁?”
“沈家的二公子啊。”弈儿道,“那诚源道场上的匾和对联,不都是沈公子题的么?况且爷和沈公子相熟,这点事,又算什么。”
魏长卿又惊又喜道:“可不是眼前的人么,我倒忘了。”遂嘱咐弈儿,“明儿你和我去趟沈府,对了,把傅翰林送我的那几方端砚收拾出来。”
注释:
集书:指集合各个古碑帖的字而做成的书法章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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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局 飞来之祸始未然
次日一早,魏长卿便登门拜访沈府,去见沈渃朝。沈渃朝并不在主园中居住,而是另辟一处书斋,名为闵月,以供读书,北面是丈室,东面是一间琴房,题为听雪,另书两联:“理重华之遗操,慨远慕而长思。”
下人将魏长卿引致鹅卵石小路,便退下了。魏长卿想,大抵沈渃朝不喜人打扰,故不让下人进院。因此,魏长卿也吩咐弈儿留侯,自己带上礼物,亲自拜访。
庭院内种了几株秋海棠,恰逢时节,花开最是冷艳,篱下遍种木槿花,葳蕤可爱。书斋窗下不种杂花,唯铺一片雨花石子,上面附着一层绿植,郁郁葱葱,清香四溢。
“魏兄怎么舍得时间到我这来了?”沈渃朝闻声从屋内慢步而出,他身穿一件缠针湘绣云瑞曲裾常服,头上是墨色镶碧玉抹额,一副家常打扮,倒显得君子谦谦,而非寻常五陵少年。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沈渃朝便将魏长卿引至闵月斋中。魏长卿曾见过陆问子逸文雅别致的浣雪阁,也见过白璟书累如山的寒竹别院,而沈渃朝的书房则另有一番味道。外室竖一座董其昌《书昼锦堂记》的顾绣屏风。墙上挂着怀素的《草书千文》,萧子云的《章草出师颂》等名家书作。
魏长卿入座后,将纸条递与沈渃朝,开门见山道:“此人笔法娴熟,字体似徽宗的瘦金书,沈兄能否猜出此笔墨出自谁手?”
沈渃朝接过纸条,细细观之,喃喃道:“的确是临摹的御府书画上的题字(注1),咱们京城虽然是书画大家聚集之地,但是能写出这样的瘦金书的也不多。只想问魏兄一句,因何得此纸条?”
“系箭之物罢了。”魏长卿并未将陈思昭一事说出。
沈渃朝将纸条交还给魏长卿,笑着说:“能写瘦金书的必是书法高手,他若真想隐瞒身份,何必写瘦金字,只需仿照他人书写,便可嫁祸于人。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京中能撰写此书的有四人。当朝太子和太子太傅之书,痩而腴,肥而秀,如兰如桂。项穆之书,参差起復,腾凌射空,风情恣态,巧妙多端。吴士端之书,温润閒雅,似接右军正脉之传,妍媚纎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除此四人之外,想来并无他人了。”
九层博山香炉中的安息香馥郁芬芳,炉上的鸟兽围山而转,时而隐于树木,时而隐于水涧。而京城又何异于这博山香炉呢。魏长卿只将纸条留与沈渃朝,让他细辨。
魏长卿几乎是一无所获地回到弈苑,太子和太傅都不可能是射箭之人,项穆是项元汴之子,是个收藏大家,若说弓弩之事,恐怕也不擅长吧。至于吴士端,魏长卿这几年也听说过的,萌父吴应祈之故,在武英殿行走,也算是青云直上了。这些人和秋弈馆,似乎都没有什么关系。
正忖度之时,卞氏来回话说,宫里来了人,徐棋圣与李掌事都在正辉堂等着呢。
魏长卿只觉奇怪,以往宫里来人,必先有太监传话,若有旨意,有关人等也应在昭和弈苑正门外侯旨。他并没有说什么,也不换公服,便前往了正辉堂。
意料之中,正辉堂也只有弈苑的侍卫,并无羽林卫等宫中侍卫。只见正辉堂内,吴乐上座,其次是徐灵化和李焯。
魏长卿照规矩施了礼,在西面坐下之后,吴乐才开口道:“辽东战事吃紧,为防京师不测,特将新研制的飞空砂筒调入京师。怕走漏风声,命我先找妥善地方安置。”
在一旁的徐灵化似乎并不以为意,倒是李焯道:“既然怕走漏风声,弈苑人多手杂的,可安全么?”
吴乐笑道:“飞空砂筒轻灵方便,只要掌事腾出一间屋子,夜晚吴某自带人将飞空砂筒藏在弈苑内。据吴某所知,昭和弈苑的侍卫目前由徐棋圣和李掌事掌管,只要安排妥当,必不会泄露风声。”
魏长卿与徐灵化皆是无话,两人清楚,李焯之所以如此在意此事,不过是想在圣上面前卖个乖。徐灵化和魏长卿本来就是圣上的人,交下来的事各司其职,谁也不会过问,尽力办好就成。担心之语云云完全是不必要的,不过问要比问过好。李焯并非圣上亲信,有个机会,自然要效忠效力。但是魏长卿和徐灵化还是有区别的,魏长卿不说话是为了留出自保的余地,正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徐灵化则是随心所欲,做事全凭心情,所以其他人的看法和做法对他来说完全是可有可无的。
藏匿飞空砂筒的事就定了下来,当晚吴乐带人运送到西苑一个长久不用的库房里,李焯和徐灵化只要将侍卫调离,驻守他处,并将来往之路封锁即可,魏长卿则负责监察。
一切安定后,魏长卿造访白璟住处,白璟正与子逸商议着十一月席位赛的事。魏长卿只作不经意问:“白兄可听说过飞空砂筒?”
白璟笑而不解:“你怎么也关心起这个了?飞空砂筒前朝就已经有了。放时先点向前起火,用大茅竹作溜子,照敌放去,刺至敌人蓬上,敌人必齐救火,信至爆裂,砂落伤目无救。更巧的是,此箭射出后,可向后起火发动,退回本营。”
“这么说,飞空砂筒虽然新鲜,却是前朝就有的了。”魏长卿暗自忖度,心中有了眉目。如此说来,圣上将飞空砂筒藏于昭和弈苑,并非作军备之用,而是另有其他打算了。
“弈苑会有大变动。”魏长卿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大变动?”白璟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就连陆子逸也不解地看着魏长卿。
这可是无法让人心平气静的话题。自从杜芝舫上位掌事之后,弈苑内京师派的麻烦就从来没断过。唐有为和玳安现在还在顺天府扣着,弈苑内许多新人都归入了永嘉派的麾下。“你从哪里得到了什么消息吗?”白璟敏锐地问道。
“没有,只是感觉。”尽管嘴上如此说,魏长卿还是不自觉地发现陆子逸诧异的眼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样可不妙。”陆子逸随之一笑道,“因为长卿感觉通常会很准。”
日子似乎并不容易那么平淡的继续下去。平日,徐灵化依然在秋弈馆处巡守,而秋弈馆负责卖道场的人也一直没有出现。
一定是对方发现了什么,毕竟徐灵化这身打扮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了。魏长卿感觉到这一点,想将此事密奏于圣上,但这几日徐灵化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得不顾及。那种态度说不上深仇大恨,但是似乎夹杂着某种警告的意味。魏长卿知道如果将此事奏报于圣上,圣上下旨之时,或许就是徐灵化向他拔刀之日。他在等待一个机会,或许徐灵化能出趟远门,捅点篓子去衙门里喝几天茶。但是这样的等待就如同让秋叶在地表腐烂一样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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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局 雪晴愈显松腰瘦(上)
即使这样漫长的日子,也总有事情可做。魏长卿有了新的徒弟。
陈沂与陈沨虽是兄弟,性格却大相径庭,跟随魏长卿的陈沂,如同庭院之木一般安静沉着,他不大多话,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理智。而陈沨则如同秋日之枫一般,成为澪清的浣雪阁内的一抹阳光,无论是棋艺还是话语都格外引人注目。倒不是因为他的滔滔不绝,而是他所说的话总是让人感到意外。
记的有一次,陈沨与陆子逸争论星位双飞燕的变化应对问题。陆子逸认为走双飞燕的一方应该注重在边上的发展,而陈沨则固执地认为夺取角中实地才能贯彻最初的目的。
“既然最初选择攻击,那么就要贯彻到底。如果用执矛之手执盾,佛也会迷失道路。”
这话让原本虽不能言却善辩的陆子逸一时说不出话来,成为了昭和弈苑的一桩奇谈。比起陈沨整天叨叨着“陆师傅”紧跟在陆子逸的屁股后面,陈沂倒冷静地不像个十五岁的人,每每说话总是不急不缓。
十月之末,秋风卷走了昭和弈苑最后一片红叶,萧索之气与寒意一起,在大街小巷的叫卖声中弥散开来。而昭和弈苑依然保持着四季如一的优雅,棋士们依旧穿着深衣,手持折扇,愈加频繁地来往于道场与弈苑之间。
十一月的席位赛,这是每个棋士都翘首以盼的日子。王元所与赵延华的离开空出了两个席位,新人们要借此机会崭露头角,而有席位的棋士不仅要战战兢兢地保住自己的席位,像李焯等人,还要争取到新的高峰。如此一来,棋力高的人,自然门庭若市。
徐灵化门下的人不消说,杜芝舫与李焯住处,也是宾客繁多,如同大戏开前的紧锣密鼓。与此同时,深秋的最后一场雨把这场大戏推向了宫廷。
朝鲜为与大明交好,特遣使者出使大明,随使者而来的不仅有贡品,还有百名文武官员,其中还有九名棋士。然而不知是哪次会面上,万历帝见了那几名棋士,聊起棋来,只随口一说道:“大明人才辈出,习棋如同家常之事,民间更是高手如云。”
朝鲜的棋士却较真了,因为在朝鲜国,棋士是只有士大夫阶层才有的娱乐活动,更兼修身养性之法。虽说朝鲜是附属国,几名棋士却还年轻,随后便提出了邀战。
消息从内宫之中,如同庭院圃内的木槿花一样,一点点地从篱笆内探出头来,随后又被过往的路人撷取。很快,弈苑内的人也从宫里和朝臣们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些细微的动向。
终于三天之后,朝廷下旨,让弈苑遴选九人,准备与朝鲜国棋士的棋会,与此同时,连续三日的排宴上,还会有诗会、歌会、武会。
当所有人都在为得到参赛机会而忙的焦头烂额之时,魏长卿却院门紧闭,将大部分仆人差遣出去,自己一人在书房独坐。取出一柄古琴,弹了半阙《楚宫》。
帘风微动,魏长卿收琴道:“这么晚了,还劳烦吴大哥亲自跑一趟。”
回首,果真是吴乐。吴乐只穿了一身便装,腰间并未悬刀,他没有寒暄,只是随意问道:“贤弟如何想起弹《楚宫》这凄凉之曲,作李义山之愁态来了?”
“楚宫之曲虽凄凉,却也不尽是凄凉,光是弹奏,便已觉项颈生寒,芒刺在背了。”魏长卿手中折扇轻摇,“尤其‘歌成犹未唱,秦火入夷陵’一句,长卿倒觉得最为应景。”
吴乐依旧是招牌一样的满面笑容:“我不懂琴,只是觉得贤弟弹得有些像十面埋伏。”
魏长卿付之一笑道:“十面埋伏弹不出,我也就弹个浑水摸鱼。”
“还有这一曲?”
“有没有还要听吴大哥带的密旨。”
万历帝的城府之深,绝对不会轻易对朝鲜来臣说那般的话。皇上想将弈苑完全掌控在自己的手里,无论是派锦衣卫来暗中监察弈苑,还是假意将飞空砂筒藏在弈苑,都只证明着一件事——皇上有意要修剪弈苑这片不起眼的花圃了。但是光拥有魏长卿这样一个苑监,是不够的。提拔一人,贬谪一人,又需要契机。
“倒没什么密旨,不过一句嘱咐罢了。”吴乐道,“届时徐灵化不会出现在棋会上,为保天家颜面,还望贤弟心细择选参加棋会之人。”
说罢,吴乐只向魏长卿道了声保重,便从窗一跃,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吴乐走后,魏长卿一只琢磨着这句吩咐。难道万历已决心除之?可仔细想来,徐灵化不过是为人豪气,平时虽从不将圣上之意放入眼中,顶多是个乖戾之辈,况且其身后又有定国公一族撑腰。
想罢,又将《楚宫》抚了一遍,战国时秦人伐楚,秦末时又因楚而亡,最终楚也流入汉帝之手。世事无常,谁都不是永远的胜利者,昭和弈苑的荣衰,亦是如此。
次日一早,棋会的时间便下旨公布。棋会初定于十一月中,在重华殿举行。
旨意一下,京师派与永嘉派又无可避免的陷入了白热化的对峙局面。名额有九个,作为棋圣的徐灵化是一定会参加的,有席位的棋士目前只有七个,但是多数都是有竞争力的,因此也并无争议。所以大家都拼尽全力,希望将自己方的人安排在最后一个名额上。因为十一月本来定下的席位赛因棋会冲突了,所以圣上借由这次棋会钦定九席也说不准。就算参加这次棋会也不一定被选入九席,但是如果在棋会中获胜,怎么说之后争取的机会都要比默默无闻来的大。
“不知您听说了没有,最近杜芝舫一直往徐棋圣处跑呢。”
“徐棋圣却一副不爱搭理的样子,给了杜芝舫好个难堪。”
这些小道消息总是不由自主地传到魏长卿这里。
徐灵化多少也算是个正直之人,最看不惯杜芝舫这种结党徇私之徒。从徐灵化的眼神中,魏长卿读出了一种孤傲不群,他的的确确是有着真本事的人,就算没有定国公在身后,棋圣之位成为他囊中之物也不足为奇。
永嘉派原本有席位的棋士就不多,再加上之前王元所和赵延华的折陨,徐灵化不与杜芝舫配合,导致了杜芝舫一个人实在是顾不过来。
而京师派这边,训练则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且强度还在加大。这些棋士首先由李焯、白璟等人进行集中管理训练,棋艺的精细指导由陆子逸和魏长卿一同完成。郭奉依旧是白璟的弟子,但也能独当一面了,更是京师派竞争名额的期望所在。
如此一来,京师派的指导全部由一线班底担当,就连永嘉派的许多人,也投入到了京师派的门下,那些新秀终于由京师派的自己人来巩固了。
而徐灵化似乎只是一个挂了名头的棋圣,一副闲杂事务不关我事的姿态,和阿谀奉承者一道,将手中阔绰的资金专门抛洒在花街柳巷里。事实上就在这期间,京师派已经渐渐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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