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卿回头看了看,刘伯泰睡得十分香甜。刚才他不过是在茶水里加了点蒙汗药,这是市井中常见的手段。“弈儿,你现在找几个可靠的人,把他偷偷抬回弈苑,从诚源道场的游廊过去,千万别让别人看见了。进了弈苑之后,把他藏在洛玉轩,也不能让别人发现,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知道。”
魏长卿放心地点了点头,随即便换上弈苑的常服命人套车,往昭和弈苑去了。他隐约感觉到,今天晚上会有什么事发生。
魏长卿与弈儿分开前往弈苑,弈儿与刘伯泰先至洛玉轩。待到魏长卿至洛玉轩,刘伯泰已经醒了一大半,被关在洛玉轩的柴房里。因是月末假,院子里的大部分人都早早地回家了,只剩下卞氏和两个小厮。方才弈儿拖刘伯泰回来之前,也让卞氏将二人打发走了。
刘伯泰刚一见魏长卿,便开始破口大骂起来。魏长卿只是笑了笑,却不给刘伯泰松绑,他和气道:“你先别忙着骂,我问你,你来我府上时,是从哪个门出来的?”
刘伯泰想了想,道:“从诚源道场出来的。”
“算你聪明。”魏长卿又道,“如果杜芝舫派人暗杀李焯和秦苑只是个幌子,为的是测试你的忠心,那么我如果和你一起去了,又将如何?”
刘伯泰心中明了,已无话可说。此时卞氏推开柴房的门,道:“方才唐有为领了一队侍卫去杜芝舫那里,被杜芝舫给扣下了。杜芝舫正要请您过去呢。”魏长卿是昭和弈苑苑监,这样的事也确是需要他来一起处理。
魏长卿想起来,唐有为曾经和自己有些交情,又和秦苑颇熟,不禁微微吃惊,他本以为杜芝舫只是试探刘伯泰,便立刻问刘伯泰道:“你也告诉唐有为了?”
刘伯泰摇了摇头。
魏长卿越来越觉得情况不妙,杜芝舫这一手可谓一箭双雕。到底是谁通报给唐有为的,魏长卿不知道,或许是李焯安排在杜芝舫身边的眼线。“那咱们去看看吧。”魏长卿又对刘伯泰道,“先委屈你多绑一会儿。”说完,便让弈儿押着刘伯泰,和自己一起前往杜芝舫的碧藻堂。
隔着复廊内的镜光扇窗,魏长卿隐约看见碧藻堂的灯火。秋海棠在月下艳冠群芳,冷艳之中却藏有簌簌杀气。杜芝舫在海棠树下正襟危坐,斜靠在一只黄花梨圈椅上,旁边并肩而坐的是李焯。李焯身后的秦苑早已急的皱起了眉头。
杜芝舫见魏长卿来了,起身施礼。他虽然已为掌事,却还是穿着和以前一样的素雅之服。衣服上的淡淡的熏香也不过是沉速等普通香料,只有一蜜结迦南串常握在手中。
唐有为一声不吭地被侍卫押着,跪在地上的还有一人。魏长卿用余光飞快扫过,那人竟然是玳安。玳安,魏长卿不禁回想起来,不是将柳叶合心香囊嫁祸给白璟和陆子逸的下人么?
几个衣着体面的下人在杜芝舫的东面另设一把椅子,又奉了茶上来。魏长卿却不急着用,语气似带玩笑道:“杜掌事好大的阵仗,是谁惹您发了那么大火?”
杜芝舫亦面不改色,道:“唐有为说我设宴款待李掌事和秦治中,是为了将二人暗杀于此地,便带着侍卫过来。都说长卿兄是最知礼守矩的,在下敢问,区区普通的一等弟子,怕是没有这个职权吧。”
“自然没有。”魏长卿毫不含糊道,“那依您之见,如何处罚呢?”
杜芝舫道:“在下才升掌事,弈苑的规矩李掌事比在下更清楚,所以还是请李掌事定夺吧。”杜芝舫冷不防地将这只球踢到李焯那。唐有为是秦苑的人,让李焯处罚,若轻了,他这个掌事自然是不能服众;若罚重了,他与秦苑的关系也会有裂痕。杜芝舫的语气温和文雅,如同谦谦君子一般,但是却是花丛深处的匕首,见血封喉。
李焯也左右为难,他愤怒的目光凝伫在玳安身上的那一刻,魏长卿突然意识到,其实玳安也是李焯早早埋下一个暗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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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局 清官也断家务事(下)
玳安原是白璟院子里看门的,那次本来是要用荷包陷害白璟和陆子逸,结果自己被徐灵化当场赶出了昭和弈苑。魏长卿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件事情的背后,有着极为复杂的内幕。
然而,魏长卿不忍去想,或许是杜芝舫重新启用玳安,让玳安去陷害唐有为也说不定。可是魏长卿心里亦是清楚,若真让玳安去陷害京师派的人,为何要拿唐有为开刀?况且,如果玳安当年真是被王元所笼络,故意陷害子逸和白璟的,那么唐有为也不该听信玳安的一面之词。因此,玳安想必是李焯的人无疑。
正值此时,顺天府的人也来了,原来是唐有为先差人去了顺天府通报,随后才带侍卫去杜芝舫处救人。魏长卿觉得,若唐有为私自带侍卫倒还好,把官府都扯了进来,事态有渐渐扩大之势。
李焯面色十分难看,他的语气不带一丝柔和,冷淡如同碧藻堂铺设的冰裂纹石。“弈苑法度森严,赏罚分明,杜掌事应该不为难吧。”李焯的话中藏了机锋,但是他似乎并没有打算为玳安和唐有为求情。
杜芝舫称是,露出得体的笑容,语气中透着一份沉着:“若只是私自调动侍卫倒也罢了,他方才还说我要置您和秦治中于死地呢。”他端然而坐,眉毛微微一抬,问道,“诬告反坐,敢问我若真欲刺杀李掌事与秦治中,该当何罪?”
杜芝舫看向李焯,李焯出身于农民家庭,读书不多,更何况通读大明律法。秦苑出身官宦人家,虽不通读刑律之书,却还能从史书之中多多少少了解到诬告反坐之罪。
魏长卿怕李焯将罪名说重,便立刻解释道:“诬告反坐始于先秦,意思是,若有人诬告他人犯下某罪,经查实之后,确为诬告,那么诬告之人便要按照所诬告之罪的罪名接受刑罚。比如诬告他人谋反,谋反之罪应斩,经查实确属诬告,那么诬告之人就要被斩处。而诬告反坐之罪到我朝又加以改变,凡诬告他人受笞刑的,加所诬告之罪二等;诬告他人受徒刑、流刑、杖刑的,加所诬告之罪三等。诬告以造成徒刑、流刑、杖刑的处罚,最高刑为杖一百流三千里。”
杜芝舫自然知道魏长卿在提醒李焯,却也没有阻止,只是和颜笑道:“魏苑监不愧为翰林出身,博古通今不消说,大明律法竟也能倒背如流。”
李焯听后,面色微白,然而他却尽力克制情绪,这不是他发话的好时候。
杜芝舫冲玳安和唐有为笑了笑,却掩盖不出目光中的冰冷刺骨,尽管他的语气听起来温和恭顺:“那且将二人交予顺天府吧。”他看上去颇有自信,似乎对顺天府尹与李焯的亲密关系不以为意,“只是想多问一句,府尹大人,此二人该当何罪啊?”
顺天府尹也对杜芝舫心存忌惮,不敢隐瞒,只中规中矩道:“若查而属实,玳安应杖刑七十,唐有为杖十即可。”
顺天府尹此话一出,玳安吓得腿都发软了,他跪在地上几近绝望地看着李焯,似乎期冀李焯为自己说些什么。玳安如此,就连魏长卿听了也觉得背脊发凉。杖七十,恐怕五十杖下去,玳安就彻底残废了。杜芝舫腰间的玛瑙双鱼比目佩深红如血,即便是在月光之下,玛瑙特有的明润也消失不见。
杜芝舫让顺天府尹当中说这番话,就是让他无法徇私,但是对于唐有为的处罚,他似乎还是很不满意,于是又道:“这也只是诬告反坐之罪罢了,唐有为擅自调动弈苑侍卫,就逐出弈苑吧。”他一边说,一边看向魏长卿。
自昭和弈苑设立苑监,掌事的命令就没有以前那么好使了,大部分处罚都要过苑监这一关,苑监虽然没有阻止的权力,却有上报的权力。所以,杜芝舫现在最重要的,是让魏长卿对这件事找不出上奏反驳的机会。
“好啊,那就依杜掌事的意思,逐出弈苑吧。”魏长卿的语气轻描淡写,就连杜芝舫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说完,魏长卿便向弈儿使了个眼色,让他带刘伯泰过来。
弈儿将刘伯泰押到杜芝舫面前时,杜芝舫也依旧面不改色。
魏长卿道:“刘伯泰是你的人,方才我正要去找李焯商议事宜,他竟然敢阻拦我,说没有你杜掌事的命令,我不得踏入东苑半步。敢问,是谁让他的权力都能管上半个弈苑了?”杜芝舫刚要说什么,魏长卿立刻道,“我想不会是杜掌事如此吩咐的,只怕是他自作主张。”
杜芝舫自然没想刘伯泰这小子‘惹上了’魏长卿,有所提防地问:“那你的意思是?”
魏长卿眉毛微微一扬:“唐有为和刘伯泰都是管了不该管的事,按理同罪论处也不为过。当然他是您的人,还是您来办吧。”
杜芝舫冷笑道:“同罪?魏苑监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唐有为私自调动侍卫,而刘伯泰却只是拦了您一人的驾而已。怎么就同罪了?”
魏长卿听杜芝舫如此说,也不免暗叹他深谙宽紧之道,为了自己的人,私心维护也是值得的。然而杜芝舫只想到了魏长卿意在借机拔掉自己身边的人,所以才极力维护,却没有想到这个身边人是魏长卿的暗线。
事已至此,刘伯泰就算是傻子也明白过来了。魏长卿想用自己救下唐有为,就算救不成,至少能让杜芝舫相信他,也算是护了自己一回。
更鼓已经敲了两声,后半夜的风吹得人手背刺寒。弈儿递上了一只黄铜雕景星尘云的暖手炉上来,魏长卿随手拨了拨里面的炭火,火星映入他的眼眸有了一丝光亮。魏长卿略微沉吟,随意道:“今儿是谁装的手炉子?”
弈儿回道:“是卞氏装的,说碧藻堂路远,走到了怕炉火也凉了,所以炭就热了些。”
魏长卿听后冷然道:“她倒是好心,只是难为你,炭火这样烫,你还得小心翼翼地捧着。”
魏长卿话里带着机锋,杜芝舫也听出来了,温言道:“魏苑监说笑了,拿个手炉子而已,烫不着的,您何苦和他怄气呢。”
“倒不是怕他烫着。”魏长卿道,“弈儿跟了我那么些年,拿手炉子这种事也不是他该干的。不该管的事非要管,也难为手炉子烫了,我要往他身上撒气。就好比刚才,刘伯泰是杜掌事您的人,我也不好过问。”
杜芝舫把魏长卿这番话来回掂量个遍,方道:“既然如此,那唐有为的事我也不过问了。李掌事自己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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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局 柳暗花明又一村
魏长卿最终还是拉了唐有为一把,他之所以有如此把握,是因为他与杜芝舫都彼此了解。杜芝舫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插手此事没有绝对的好处。只要李焯肯为唐有为说一句话,比如弈苑侍卫是他命唐有为调遣等云云,杜芝舫就只能干瞪眼。而顺天府细查下来,杜芝舫与府尹的关系并不熟络,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到了三更,官府的人也走了,大家彼此又说了会儿话方才散。回到洛玉轩,魏长卿并未就寝,而是独自来到书房,让弈儿叫卞氏来书房。
卞氏曾经是诚源道场的人,侍奉过李釜、李焯两代诚源道场的主人。今日之事,魏长卿心中总有疑虑。玳安若真是李焯的眼线,为何要去陷害陆子逸和白璟二人?若只是小事倒也罢了,魏长卿完全可以认为李焯让玳安这么做,是为了获取王元所和杜芝舫的信任。但是荷包一事足以毁掉陆子逸和白璟一生的清誉,也足以让京师派失去一张王牌。除非李焯对同门师弟陆子逸早已存有敌意,玳安之举,不过是一箭双雕之计。
李焯心机如此,魏长卿也自觉稚嫩,若卞氏是李焯的人,今日李焯或许不会打自己什么注意,但是以后难保。
夜沉如水,魏长卿的桌上点着一豆灯火。除笔墨纸砚之外,桌上另供一盆玩,以哥窑奉之,又以石莲磉为座。盆中,天目松斜下低垂,如一碧盈翠。卞氏早已被弈儿引至书房,穿着一身宽黛边翠色比甲,眉目低垂。
魏长卿不动声色,只是斜觑着盆玩道:“盆玩最古者,以天目松为第一,高不过二尺,短不过尺许,其本如臂,其针如簇,得马远之‘欹斜诘屈’,郭熙之‘露顶张拳’,刘松年之‘偃亚层叠’,盛子昭之‘拖拽轩翥’。人们喜欢天目松的主干斜立,却不似柳树般下垂。此松形容卞娘,倒是十分合适。”
卞氏并不慌忙,只平静道:“魏公子并非拿天目松比我,而是在拿天目松比作少师傅。”
魏长卿对卞氏的机敏并不惊讶,她在李焯身边多年,正所谓有其主必有棋仆。“卞娘是聪明人。”魏长卿缓缓起身,语气听似随意,“昭和弈苑这几个月,多亏您提点,长卿心里敬您,也感激您。弈苑凶险之处堪比朝堂,长卿虽倾尽全力,也觉寸步难行,所以长卿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
“老奴并非沙子。”卞氏道,“况且,若魏公子都寸步难行了,更何况他人呢?”话说的滴水不漏。
魏长卿见卞氏波澜不惊,泰然自若,便指着一只凳子,淡然道:“卞娘坐吧。”
卞氏坐下,不等魏长卿张口,便道:“魏公子对我的疑心,老奴暂且不辩。魏公子可是疑心少师傅对陆公子不利?”
魏长卿点了点头:“李掌事的野心,恐怕意在棋圣之位,而对他来说,最具威胁的,应该是子逸吧。”
“真的是子逸吗?”卞氏笑了笑,“老奴认为,或许是另一个和少师傅更像的人。”卞氏的语气意味深长,她好不躲避地看着魏长卿,仿佛在以长辈的身份看着,一个不经世事的后辈。
魏长卿会意,却依然有些不信:“我与李焯很像?”
卞氏点了点头:“有些像少师傅,隐忍、深谋,棋艺高,深谙为人处世之道。这都是您与少师傅都具备的特点。所以,如果说少师傅有在意的竞争对手,那么绝对不是陆公子,而是魏公子您。”
魏长卿难以置信道:“子逸不想做棋圣,这我相信。但是子逸被封为棋圣的机会,一定比我要大的多吧。他曾在御前棋赛上,与前棋圣周源对决,而且拼到了一子胜负。李掌事对此,难道也完全不在意么?”他看着卞氏,而后者只是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指了指那天目松盆玩。
天目松根盘如龙蛇,依傍灵璧。而灵璧在天目松的遮蔽下,愈觉韵味无穷。
魏长卿了然。陆子逸是追求棋道之人,自然不会去和李焯争夺棋圣之位,就算被封,也会禅让给李焯。
卞氏只道:“少师傅对于陆公子,如兄父,有抚育之恩,陆公子怎会不舍得棋圣之位呢?况且,少师傅早已决定,若能登上棋圣之位,便要让陆公子继承道场和京师派。至于玳安与荷包之事,老奴虽不知内情,却也可猜测一二。当时王元所找到玳安,玳安的确出卖了白璟,随后又被赶出弈苑,从此颠沛流离。但事后少师傅又找到玳安,施以援手,让玳安作为自己的暗线重新回到王元所手下。而王元所失势之后,玳安也就自然而然地跟了杜芝舫。”
魏长卿听卞氏一说,也深觉有理,不过他却纳闷,陆子逸难道对玳安是李焯暗线一事不知道么?如果他知道,在自己安排刘伯泰的时候,应该会对自己加以提醒。
卞氏如同料定一般,道:“陆公子也不知此事,他今晚去京郊办事了。”
魏长卿只是点了点头,就让卞氏下去了。自此之后,魏长卿也从未在玳安这件事上多问,也不去疑心卞氏是否是李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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