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魏长卿别去永平。不过我倒觉得,长卿入狱和福王没什么关系。福王没这么深的成算。”陆子逸斜靠在榻子上,一手撑着头,一手用扇子轻轻敲打着鬓角,“况且你不觉得刑部的人这次动手也太快了么?”
“这话怎么说?”
“福王的党羽多依仗福王受圣上宠爱,所以行事向来猖狂,只因每每出大事的时候,福王都会插上一手,圣上也不好说什么。但是都察院和刑部的几位大人,可是早就对他不满了。”陆子逸道,“长卿刚从永平回来,刑部就下令来要人,若真是福王托办的事,按照往常,怎么也得耗上个一两天。可见陷害长卿入狱的人,是和刑部有关系的。这么着急就动手了,可见他们也挺着急。”
澄明的灯火,却照耀不到黑暗之处。四下宁静,但是陆子逸却能深刻地感受到从四面八方骤然而响的杀伐之音,铮铮簌簌,昭和弈苑便在这样的声响中,动荡飘摇如江上一叶扁舟。
“我得去和泽休师兄说一下,让他去找大理寺的人。刑部的案子批下来了,也得让大理寺的人审核不是?他们着急,咱们就拖着。”陆子逸将折扇轻轻合起,“阿竹,去准备一下。明ri就动身去姑苏。”
且说魏长卿在狱中几ri,并没有想象中的受罪,吃的虽不是山珍海味,但是谁也不曾亏待他,每顿有酒有肉,三菜一汤。每天中午,牢头都给他沏上一壶好茶,送饭的时候,也都把食盒放下就走。魏长卿也拿陆子逸给他的银扳指儿试了毒,不但没有毒,饭菜口感还不错。魏长卿就纳了闷了,难道以后就要在这要颐养天年了?
都说闲处光yin易过,在牢狱中里这两天,魏长卿每每与狱官说话,对方都是不理不睬的。他大概了解了一下,在他周围的几个囚室,基本上都是空的,只有紧挨着自己南面的一个囚室关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每ri狱官只给他送些水和饭羹,并不搭理他。
魏长卿注意这个囚犯好久了,他什么话也不说,乱蓬蓬的头发遮住脸,也看不清他的长相,每次醒来就吃东西,吃完了又倒下去。魏长卿叫他,他也不理睬。
一连几天,魏长卿心里开始打鼓,若真带他去大堂审问,他倒也好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个应对之策。把他关在牢狱几天,也没个人理他,更别提那个陆子逸说的徐大人了,魏长卿总是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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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城已经下了几天几夜的雨,夜晚伸手不见五指,街道的店面全都上了板,各户人家的大门前,也都熄了灯。唯有拙政园门前的四盏灯笼彻夜通明,几个小厮坐在门檐下,手中拿着青绸油伞,另并上西洋手巾,站在门口似乎焦急地等着什么。
远处渐渐传来马车和马蹄声,一两宝蓝sè华布双辕马车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了拙政园门外。
“来了!”
一名小厮一看见车,就撑着伞跑了过去,另一名小厮立刻搬了凳子。
“叨扰你家主人了。”陆子逸身穿秋香sè褶子,披着海龙皮的小斗篷,弯腰下了车,一路风尘仆仆,并没有让这个年轻人的脸上呈现任何倦怠之sè。阿竹扶了陆子逸下车,小厮本以为车里没人了,忽然又钻出来一个穿着玄sè袍服的人,几个小厮唬了一跳。
陆子逸笑道:“这是我朋友周墨昀,我在信里和你家老爷提到过。”
和陆子逸相比,闷罐子就显得不修边幅多了,玄sè本身就不是什么讨喜的颜sè,再加上闷罐子身后背着的一坨东西,和一直轱辘辘转的鬼风车,几个小厮看在陆子逸的面子上,虽然不敢怎样,却还是不由得嘀咕起来。
穿过仪门游廊,王越温早在正堂等候,见陆子逸入内,王越温不禁捋着银白的胡子笑道:“这几ri看着这天儿就要变,果真雨下了两三天。”
陆子逸心知肚明地一笑:“明儿个是什么天气,晚辈这还得问问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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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局 子逸出山救囹圄(中)
() 铁门被拉开的时候,发出了刺骨的铁锈摩擦声,魏长卿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惊醒。他旁边那个关着人的牢房被打开,囚犯被几个狱官带了出去。
魏长卿本想一睡了之,然而不久之后,隔壁传出来撕心裂肺的叫声,让他久久不能入睡。几近于疯狂的哭喊,还有鞭子和铁链的声音,再一次提醒了魏长卿,这里是刑部大狱。第一次,魏长卿感到惴惴不安。
和他关在一处的,很有可能也是和劫粮之案有关的人,有时为了方便提审,刑部经常把相关的犯人关在相邻的囚室,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那个人已经被带出去用刑了,魏长卿不清楚,在不久以后,他是否也会遭到这样的待遇。
恐怖而凄惨的叫声持续了许久,直到后半夜,狱官才把人放了回来。只见那人的衣服殷着大片的血,几乎是爬着回到了角落。他在角落里靠在墙上,似乎试图通过上方的小窗呼吸新鲜的空气。
魏长卿唤了几声,那人没有任何回应,似乎已经麻木到无法对任何事情做出反应。最后无法,魏长卿便在惊悸中度过了后半夜。
第二ri早晨,魏长卿旁边囚室的铁门依旧被打开,只是这次狱官并不是带他去拷问的,而是请了个大夫来,为那人上药医治。大夫嘱咐了几句,留下外伤药就走了,依旧没人理会魏长卿这茬,好像他是空气一般。
直到晌午,魏长卿忽然听到有人用沙哑的声音唤着。
“水,给我点水。”
魏长卿感觉那个人似乎和他说话,便倒好水,端着茶碗凑了过去。两人的囚室隔着一道木栅栏,缝隙比较大,足够一个人的手穿过去。魏长卿便穿过栅栏,将水递了过去。然而,很明显,那个人连接水的力气都没有。魏长卿无法,只好将水慢慢地喂给那个人。
借着喂水的功夫,魏长卿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人。这个人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这是就在牢狱,又备受煎熬之故,他大约四十多岁,然而身子还比较壮实,虽然经过拷打,伤口却还好,大概也是因为施了药的缘故。
魏长卿不认识这个人,然而他却可以隐约推断出来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个人对于刑部来书至关重要,他的嘴里掌握着一个秘密,而刑部的人急于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即便是酷刑拷打,第二天大狱的人依旧会派个大夫来,给他上药。
见那人喝完了水,魏长卿便问:“您是因为犯了什么事才被关进来的?”
魏长卿一连问了三遍,那人却只字不说,没过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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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纱窗下,灯明如昼,陆子逸、周墨昀和王越温围坐在红木镶云石桌边,窗外的雨依然淅淅沥沥的下着,屋内的人陆子逸神sè安宁平静,王越温却皱着眉头,周墨昀仍然一副面瘫状坐在一旁,如同一尊木像。
“子逸,这么没谱儿的事,可不像你的行事风格。”王越温严肃道。
陆子逸却抿了口茶,香茗氤氲之气将他的眉目皴染如同远水山岚:“您最了解我,我陆子逸,从不打无把握之仗。”
王越温点了点头:“好,就算我信你,你要干这么大事,总得有银子,这笔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
“不就是银子吗。”陆子逸淡然一笑,“银子我这几ri便能弄到,只是得先管您借个富商作台面。您只管放一百个心,那银子不用您掏,也不用他掏。”
“正好最近有个山西姓裴的富商来苏州进些苏绣回去,与我颇有交情,明ri便可与你引荐。”
陆子逸略施一礼:“那晚辈就在这谢过大人了。另外一事,我朋友周墨昀,还望您给他安排个妥善的住处,人少最好,早中晚三顿饭,就在府上吃。他暂时不能出府。”
王越温道:“这都好说,我还让李氏伺候他。里予堂一直空着,让他住那就好。子逸,这些事你可都想好了,朝上的事,老夫能帮你便帮你,这朝堂之外的事,你可要多加小心。”
“那是自然,不小心我也不会活到现在。”陆子逸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一副开玩笑的表情。
次ri一早,王越温便派人送了拜匣至裴大东家的住处,以邀家宴,说明缘由。王越温和拙政园之名一向是富商名士、高官风流之人所爱攀附的对象。那裴大东家当时便答应,晚上就乘了车,至王越温府上。
席间,王越温先引见了陆子逸,隐隐透出福王与陆子逸的关系,那裴大东家连忙起身见礼,甚是恭谨礼让,酒过三巡,王越温便开始了正题。
王越温道:“说实话,此次这位陆公子来,着实有事相求。”
陆子逸点了点头:“在下才到姑苏,手头紧,又急需一笔银子。”
“这好说。”裴东家道,“贤弟需要多少银子,数目小的话,送你无妨,数目大的,立个借据,我信你的为人。”
陆子逸却笑着摆了摆手,冲王越温道:“我说什么来着,裴东家肯定以为我是要借银子呢。”遂又对裴道,“借银子还要算利钱呢,哪还有借银子不还的道理。在下绝不让您亏一个子儿,只是想借您的威名,在姑苏开个千金局。若能赢,钱咱们五五开。”
“若输了呢?”裴大东家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王越温笑道:“老弟,不是我说你,光赚钱没见过世面。陆公子十五岁便与棋圣周源御前下棋,仅负一子,当今棋圣徐灵化乃弈仙徐希圣之后,长子逸八岁,也只能与他分庭抗礼,你说他要输棋,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其实,徐灵化与陆子逸分庭抗礼,的确有夸张的成分,棋圣毕竟是棋坛至尊,昭和弈苑首席棋士名号虽响,却到底输“棋圣”之号一截,然而在棋力上,这局‘分庭抗礼’却是实打实的。
那裴大东家连连称是,陆子逸却道:“王大人这么说,实在是抬举了。在下怎么能让您白白担这个风险,若输了,自然由我自己承担,也绝不让您掏一文钱。”
裴东家一开始虽然存疑,见陆子逸这样说,也放了一百个心,只听陆子逸吩咐。
陆子逸并没说别的,只让裴大东家在市面上三开千金局的消息,两ri之后在拙政园设千金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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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局 子逸出山救囹圄(下)
() 清晨,阳光透过一扇小窗漫在刑部大狱粗砺的墙壁上,魏长卿才睁开眼,便看见几名狱官已然将牢门打开。狱官的身后跟着的是两名身着官袍的人,走在前面的满脸横肉,大腹便便,紧随在后的是一面貌周正之人,生的额挺饱满,行为举止皆有官宦世家之风。
“这是刑部尚书刘清国刘大人。”狱官指着前面的胖官,向魏长卿引见,“这是刑部侍郎徐疆域徐大人。”
魏长卿一惊,刑部的尚书和侍郎竟然双双来狱中见魏长卿,可见是出了大事。
“魏粮监,还是说昭和弈苑九席魏长卿?”刘清国满面堆笑,油脸腻舌,不觉让人生厌。
魏长卿施了一礼:“魏长卿参见刘大人,参见徐大人。请问刘大人为何称在下为粮监呢?”自己去永平的事,决不能落以口实,魏长卿很清楚,自从他被稀里糊涂地关进了这牢狱之中,并没有人审问他,也就是说,他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这些人给他定罪的证据。
刘清国见魏长卿开始装糊涂,便板起脸道:“少跟我这和稀泥,你与钱梦皋相互串通,混进粮队,又设计将劫粮一案栽赃给福王。”
“长卿实在不知。”
刘清国冷笑道:“你一连多少ri都不在弈苑。”
魏长卿出行之事,的确从未告诉过别人,但是想知道魏长卿到底在不在医院,恐怕他们还是有办法知道的,于是魏长卿道:“在下的确没在弈苑,而是南下准备前往无锡和姑苏,一来是探望姨夫顾宪成讲学,二来是顺道探望家母。”
正在话头儿上,忽然进来一人,禀报说:“姑苏前朝旧臣王献臣之孙王越温大人,和无锡的顾宪成差人去弈苑给魏长卿送信,弈苑的人便直接让送信的人送到刑部大狱。”
刘清国皱了皱眉,道:“拆开来看。”
在旁边一直不言语的徐疆域道:“大人,这恐怕不大合适。”
刘清国道:“无妨,辨明信中内容,还魏公子一个清白也好。”说罢,刘清国便将信拆开,同徐疆域一同辩看。
刘清国将顾宪成的第一封信过目,笑道:“顾宪成信中说,在无锡没见到你十分遗憾,还邀请你下次再过去呢。可见你方才言有不实,你如何解释?”
魏长卿的确派弈儿去顾宪成那里送信,说自己要去东林书院听讲学,却没料到顾宪成却在意了自己没去这件事,还专程写信来邀,正好落在了刘清国手里,倒是好心人办坏事。
这时,徐疆域道:“刘大人您看,王越温这封信,似乎与顾宪成这封信有些冲突。王越温信上说,在姑苏与魏长卿相谈甚欢,还专门来问棋上的事。也就是说,魏长卿的确在姑苏呆过。”
事情似乎没有自己想象的这么糟糕,王越温这封信可谓是一场及时雨,他想也不用想便知,定是陆子逸让王越温写信给他。事情似乎稍稍有了回旋的余地。
“那顾大人那封信又如何解释呢?”刘清国道。
“刘大人。”徐疆域道,“这两封信的说法看似冲突,其实也有另一种解释。魏长卿或许根本没去无锡,而是直接去了姑苏的王越温家。”徐疆域见刘清国似有疑虑,道,“您有所不知,王越温是魏长卿的舅舅,想来去探望也是理所当然。”
刘清国一时也被噎得没了话,只道:“改ri再审。”说完,便扭头走了。
在刘清国回头的一刻,魏长卿偷偷从怀中掏出陆子逸的玉佩,不经意间一晃,徐疆域微微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魏长卿,而后便紧随刘清国离开了大牢。
刘清国这一遭,魏长卿知道了两件事。一是钱梦皋和杨涟最终还是牵扯出了福王和劫粮之事的关系,二来沈大人并没有因此事受到牵连。第一件事是无法避免的,钱梦皋将福王和盘托出,也是出于自己的立场。第二件对与魏长卿来说却是好事,自己的粮监一职是沈大人给的,沈大人既然安然无事,说明自己是粮监之事证据尚未确凿,这也就意味着,
他不会在这牢狱中被关得太久。
“年轻人,你是昭和弈苑的?”角落中,那名衣衫褴褛浑身血伤的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魏长卿第一次见他主动和自己说话,走到栅栏边,蹲下来一边打量这这个人,一边道:“在下昭和弈苑棋士魏长卿。”
“昭和弈苑。”男人似乎在回忆许久之前的事,眼角深深的皱纹让他突然显得很老,“你是子逸的朋友。”
魏长卿一惊,如果说这个男人能和他说话已经足以让他惊讶一整天,那么刚才这句话更是让他意想不到。那人认识陆子逸,而且熟络到很自然地只叫对方的名字。
“一开始还不太确定,自从我看见你那枚玉牌,我就知道你和子逸是朋友。”男人慢慢爬了起来,沉重的镣铐让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子逸的棋不知道长进了没。”
魏长卿温和道:“子逸是昭和弈苑一席棋士,棋力与当今棋圣不相上下。”
那人忽然笑道:“听你这么说,估计你也输了他不少棋。”
魏长卿也不好意思起来:“说实话,倒是一次也没赢过呢。”
“我倒是可以教你几招,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