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飞云希律律一声长嘶,踏住地面,不肯再往前走。刘盈愕然安抚,它渐渐安静下来,却依旧用前蹄刨了一会儿,带着嚼头左右晃荡。
刘盈不免心中生出疑惑。
飞云是少年时父皇赐给自己的骏马,从小就放在身边养,虽然脾气很大,但是对自己很是驯服,如今却这般躁动,实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
“让开。”
远远的传来男子大咧而豪阔的声音,沿路百姓纷纷尖叫着避让。一团烈火一样的色彩沿着大道飞快的奔来,虬髯大汉随着奔跑,瞅准一个机会,翻上马背,用尽全身力气的勒住马缰,却依旧无法制住胯下骏马的嘶腾。对手难缠,大汉不怒反喜,朗声大笑,“果然是一匹好马。不枉我花了大半个月的功夫,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守着。才终于擒住了你。”
骏马全身上下毛色光亮,好像一团火焰,唯有四只蹄子上。围了一圈雪一样的绒毛,醒目不已,昂头嘶鸣了一声,用尽全力的扑腾,踱步。想要甩掉背上的敌人。露出睥睨的眼神,一人一马僵持不下,谁也降服不了谁,又对峙了一会儿,后面的家人追上来,一拥而上。尽力制住了马。大汉从马背上跳下来,对着四周百姓团团做了一揖,“烈马不驯。在路上犯起性子来,家人没有制住,惊扰了大伙儿,卜某在这里赔罪了。”
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因着没有人受伤。也就没有追究了。
刘盈安抚身边躁动不已的飞云,回头吩咐沈莫。“去打听打听,这个姓卜的的底细。”
“诺。”
……
“卜实的是云中最大的马商。”沈莫花了大半天的功夫打探了消息,回头禀报道,“人人都说这个人性子怪诞,但是他在养马驯马上的确有一套,因此马场开的不错。他常年行走在汉匈边境。还算是豪爽仗义,值得一交。”
刘盈点了点头,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只黑色琉璃棋子,沉吟了片刻,轻轻落下,“安排一下,明儿去卜家马场一趟。”
卜家他的马场便坐落在云中城西的草原上,刘盈在飞云背上抬头远眺,见尽目都是绿油油的牧草,成群的骏马在马场上时而奔驰,时而停下来低头吃草,大多有一种中原马难具的剽悍。
到了马场大门,管升上前,递了拜帖,“我家郎君今日特意来拜会卜场主,顺便想看看马场上的马。”
刘盈在会客厅中等了一会儿,被引入中堂。堂上相对摆了两道食案。前日所见的虬髯大汉坐在主位,左手持爵,将美酒倾入口中。身边一左一右,各倚着两个美貌姬妾,巧笑嫣然的劝酒。
卜实酒意方酣,指着对手坐榻,道一声,“坐。”意态洒脱。
刘盈一笑,掀起袍子下摆,坐了上去。
“吕郎君,”卜实粗粗一拱手,“我是个粗人,平日里只爱骏马,学不来贵族子弟的那一套。若是有所得罪,还请见谅。”
“卜场主客气。”刘盈淡淡而笑。
“吕郎君是来看马的么?”
“是啊。”刘盈应承道,“我想为内子买一匹牝马,只要神骏,价钱不是问题。”
“好说。”卜实打了个哈哈,“我们马场别的没有,只有马最多。定能让君满意。”
宽敞而干净的马厩之中,隔着长长的栏杆,一次间排开十数匹,都是难得一见的神骏马匹,刘盈走过一遍,含笑负手,意犹未足。“没有更好的马了么?”
卜实眯了眯眼睛,问道,“吕郎君想要什么样的马匹?”
“听说卜场主前儿个在沙南走失了一匹红色骏马,后来动用了十数人手才制住?”
“原来郎君也是冲着胭脂马前来的。”卜实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燕赵边境常有野马群出现,这匹胭脂马就算是在也野马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我带了几十个好手,在边境伏等了几个月,才终于套住了它,虽野性难驯,但因神骏非凡,还没有回到云中,便是不少人想要买回去。便是孟使君也有些动心。如此,吕郎君觉得我凭什么要将它卖给你?”
(注:汉称郡太守为使君,《陌上桑》有证。太守在本郡拥有极高地位,某种程度类似土皇帝。史上这个时期,云中郡太守为孟舒。)
刘盈微微一笑,气定神闲道,“场主奇货可居,引来八方人物动心,本就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凡只要那匹胭脂马不是不出卖的,若是那马还打算出卖,我也想不出卜场主有什么理由不将它卖给我。”
这话说的口气极大,卜实倒是吓了一跳,重新察视坐在对面的青年。他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穿着一袭深紫深衣,布料看着虽然平常,但实际当是陈留的锦缎。面容不过中上,但言行起坐的气度,却透出难得的自持,当是久居锦绣富贵才能浸润出来。
但凡将生意做到一定地步的商贾,都不是对政治完全不了解的。卜实知道,今年是各地监御史换防的年头。月前的时候,县官诏令御史寺中十三名新御史分别赴大汉各地,来到北地的这位新御史便是姓吕。而适才这位吕郎君递进来的拜帖上写的便是御史府吕某人的落款――即便不是吕御史本人,也应是其亲戚下属。
而他所带来的那匹白马,实是一匹俊秀不下于那匹胭脂马的骏马,更难得驯服通灵性,当是从小养大的。
卜实哈哈一笑,“敢问吕郎君,尊府可与吕太后有亲?”
刘盈愣了愣,一笑,“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不过,说起来,我倒的确是和郦侯一道喝过酒的。”
他笑的淡然,卜实却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傲然的意味。不禁越发在心中对这个男人看重起来。
他不露声色,却在心底沉吟了一下。
说起来,监御史本身官秩不大,只有六百石,但一旦出使到地方,却因为有着监察权利,对一郡的所有政治事务都能够插手,并且直达天听,连二千石高官的郡守都要对之忌惮尊敬的。更何况,能够在帝都长安拥有一匹如适才那匹白马那样的神骏坐骑,而不被人所觊觎,需要的不仅是财力,更是实力。
这位吕郎君既然能如此自傲,自当有自傲的本钱。
孟使君虽然看中胭脂马的神骏,却不甚满意它是匹牝马。战将出身的高官自然是更欣赏公马的。反而是这位吕郎君,因是为给妻子骑乘,更满意牝马一些。
卜实计议已定,哈哈一笑,“如此,便请吕郎君跟我去观马。”
胭脂马立在单独的马厩之中,依旧神骏非常,烦躁的踏着雪蹄,隔着马栏嘶鸣不已。刘盈拍了拍它的鬃毛,回头问道,“卜场主开价多少?”
既然要做人情,便做的彻底一些。卜实豪气道,“不就是一匹马么,我和吕老弟的交情,不用付钱了,就当我送给你了。”
刘盈有些意外,道,“在下不才,区区一匹马还是买的起的。”
“自然不是白白送给吕老弟的。”卜实笑的意味深长,“我看着,老弟的那匹白马也十分神骏?若是老弟日后将胭脂马与它配种,日后产下马驹,送两匹给我,便算偿了今日的马款了。一匹换两匹,算来我还是赚了。”
刘盈微微一笑,不再推辞,站在马场门口与卜实辞行。“卜兄情意,小弟敢不或忘。”
“吕老弟这话就见外了,”卜实豪气干云,拍着胸脯道,“若是还将我当做朋友,这等等闲的话,就再也休提。”
刘盈苦笑,这等江湖人的习气,他虽然不讨厌,但还是有些不能感同身受啊。
他正待说出告辞的话语,远远的却听见慌乱的马蹄声驰来,许欢连滚带爬的下得马来,伏地道,“主子,……”大夏天里,伏在地上的身体却抖索起来,
“夫人不见了。”
――共4446字,2011年5月7日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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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九一:脱困
刘盈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一时之间什么都无法想。大踏步的走过来怒问,“不是让你随身护着夫人么?如今怎么样?”
“回主子的话,”许欢将之前发生的事情禀来,“今日清晨夫人去市集。我们的人与往常一样缀在后头保护。市集上人多,夫人逛了一会儿,便到粥肆里用膳……”
其实,将整个过程仔细顺理一遍,许欢也觉得自己挺冤枉的。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跑过粥肆过道的时候,撞了夫人的胳膊一下,小半碗粥就泼在了衣襟上。没有法子,只好在隔壁的衣肆中买了一件成衣换上。许欢带着人侯在衣肆外头。因见着张嫣的那位叫青葵的女婢一直在那儿,便也没有怀疑,等过了一刻钟,里面还没有动静,这才觉得不妙,让女婢进去查看,夫人就已经不见了。
他顾不得那位女婢的惊骇,调转了方向就想去追,却被一群街头闲少给拦住夹缠,等到了真正脱身出来,再去找夫人的下落,已经是追不上了。
“许欢万死不足以赎罪。”他深深的伏下去,不敢抬头,“请主子降罪,不敢辞。”
“――这是什么时候,还请什么罪?”刘盈吭声道,“这时候,最要紧的是将夫人找出来。若是夫人出了什么事――”他的声音肃然,“我饶不了你。”转身翻上了马,就要赶回城。
“吕老弟,”卜实的眉头微皱,然后很快又打开,安慰笑道,“你不必着急,沙南是我的老家,我上下都很熟。这便也去帮你查弟妹的下落。”
刘盈在强烈担忧中依旧保持了一分清醒,他深知,在地方上,官府的力量固然强大,但是很多时候反而不如地头蛇的灵便。说不定真能得到些什么消息。最要紧的是,阿嫣是个娇滴滴的女儿家,若是出了事情,他便是做什么也弥补不回来。匆匆拱手谢道,“那就拜托卜场主了。若是场主能帮上忙,在下铭记在心。定当大力酬谢。”
回头策马喝道,“许欢,”
“臣在。”
“回沙南。”
“你持朕的私信到沙南县衙。要唐县令立即调遣人马,听候调遣。”
“诺。”
帝驾惊现沙南,唐县令惊的三魂丢了一魄,匆匆赶过来参拜过天子之后,火烧屁股的出去分派人手追查可疑人等的下落去了。
刘盈在府中。询问张嫣的贴身侍女青葵当时的情况。
张嫣忽然失去了踪迹,青葵也变的慌乱不已:“我什么都不知道。明明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的啊。大娘子让我在外头等,她进去换衣裳。可是,不过那么一会儿功夫,大娘子就不见了。”
他烦躁的挥了挥手,示意人将青葵带下去。在堂上坐卧不宁。等了大半个时辰,先上门的却不是沙南官府,而是马商卜实。
“吕郎君。”
一个多时辰不见。卜实的神情又显得恭谨了一些。
“卜场主,可查到了内子的消息?”刘盈直接问道。
卜实勉强笑了一下。
他经营一个偌大的马场,最要紧的就是人脉,北地里三教九流的人物都认得一些。地头蛇对于这些事情的触角和关系网的确比官府强大。对于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身份也在心中有一定数,因此。很快就拿到当时在事发地点附近的人的名单。但也因为这个原因,他比谁都清楚。在刚刚过去的这大半天里,围绕着沙南县,甚至包括整个云中郡,都发生了哪些私下里的动作。
“吕郎君,幸不辱命。”
“――如果我的人的消息没有带错的话,这次动手的应该是沙南闵家。”
“闵家?”刘盈沉吟,凤眸中闪过一丝煞意。
“是的。大概两个时辰之前,闵家最小的一个孙子闵若带了一帮人,从东门出城,往城外去了。据我所知,闵家在东山下有一处庄子,想来是将弟妹带到了那里。”
他吞下了一些话,没有说出口。
与他最为交好的方老七私下里对他说,正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吕郎君,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今儿个这一遭的事情很是邪门。这大半个月来,沙南有好几股势力明里暗里纠缠着,不说那个姓吕的手下的人马,看起来意外的彪悍。一个多时辰前在城中同时冒出来的人马,除了吕家夫妇之人以及闵家之外,似乎还有军营的人在一旁观望。”
方老七还曾说,日前也曾有人上门,请他出面与闵氏一聚,他谨慎观望,推辞了没做。
“卜场主,”刘盈拱手谢道,“大恩不言谢,待此事了,吕某必有重谢。”
……
东山 闵氏山庄
两个女婢捧着缓下来的帐褥从房中出来,在长廊上闲话私语,“小郎君今日带回来的那位女子,生的真真好看。”
“比玉姬还要好看么?”
“那怎么能比?照我看,玉姬可比不过人间三根指头。”
“那可真的是很好看了。”
转过长廊转角,说的开怀的女婢笑容骤然凝固,福身道,“玉姬。”
二十岁的女姬容颜娇媚,手上绥了一支开的正好的绣球花,面色难看,斥道,“不要脸的婢子,闵家买你们回来是干活的,不是让你们说闲话的,还不快去干活。”
两个女婢松了一口气,连忙急急绕过去。玉姬在花树下站了一会儿,面色阴晴不定,一转身去了东边客院。远远见客院被打扫一新,一个个下人川流不息的搬着陈设家具出入,不由得又恨又羡。嗤笑一声,推门而入,见一个藕衣少女背对着她凭几而坐,闻声转过头来,黑发蔼蔼之下,天生一双杏核风流的眸,容颜清艳。宛若天成。
“果然长了一张好颜色。”她心中嫉妒,口中吐话越发尖刻,踏着莲步踱进来,“只可惜,生的这么好有什么用?”她生出手来,想用长长的指甲尖划过少女粉嫩的脸颊,“小郎君可不是怜香惜玉的――”
她的笑容骤然冻在脸上。
少女倏将身体后倾三分,避过了她的指甲。目光澄若,心清气静,仿佛自己适才的挑衅像是一阵风一样。伸手从案上执过红铜兽兽执壶,提到七分高,轻轻斟取。碧清的水线从壶嘴中倾泻下来,落于案上玄漆耳杯之中,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待到将满不满八分,方轻轻停了,用右手小指绥了绥。将执壶放回原处。端起耳杯,这才似笑非笑的向玉姬睇了一眼。
没有说一个字,玉姬便已经羞惭的无地自存。
她不过村女出身,自幼家贫。因着美貌才被小郎君收入房中,却也只放在这东山庄子,从未回过闵家本宅。何曾见过这般的贵女派头。只觉得在藕衣少女行云流水的优雅之下,自己的粗鄙越发的凸显出来,不禁心中生了一丝畏意。“你究竟是谁?”
张嫣轻饮了一口茶。唇沾到耳杯杯沿的时候,衣袖便轻轻落下一些,遮住了动作。愈发让玉姬觉得自己一身钗环艳丽,都落了下层,只觉得恨不能将自己的手脚都缩起来。方问道。“闵若人呢?”
玉姬愣了一愣,忽然笑起来。笑的艳丽苍凉,“说到底,你终究还是要跟我争同一个男人的宠啊?又比我贵气什么?”
“凭闵若?”张嫣嗤笑,“若非他用强力抢我入府?他就是沾我一根指头,我都嫌晦气。”
“不可能,”玉姬不信,“小郎君虽然风流,却从没有强抢民女。”
张嫣的眸光一瞬间变的晦涩,很快的又恢复了,微微扬起下颔冷笑,“过去也许没有,不代表如今就没有。”
“我怎么知道不是你在信口胡说?管你如何,进了这庄子,你还打算出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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