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曹卉这么一闹,曹昂也不气了,但拧着的眉仍旧没有展开,他蹲下来搂住曹卉小小的身子,面露歉意地望了任昭容一眼,满目无奈。
“阿兄只是和夏侯叔叔去练兵了,这样才能早日同父亲打场胜仗。阿卉不想看为兄打场胜仗吗?”曹昂拍了拍曹卉的背,她伏在他肩上抽噎个不停,断断续续地应着:“想……阿卉想……想看阿兄大胜仗,阿兄是……是英雄。”
曹昂松了口气,却是重重地长叹一声。
就是这一刻,任昭容觉得眼前的青年活得太累了。
他无时不刻不在尽着一个兄长的责任,对曹卉,对曹丕,甚至还有她。他也想尽一切办法,周旋在曹操和丁夫人之间,守护着这个家的安宁。
而他住到军营去,也绝非是因为丁夫人要为他说亲这么简单;他去军营,也不只是为了躲着丁夫人。
任昭容静静看着曹昂把曹卉哄好了,再一抬眼时,刚好看见曹丕静静地站在门口,默然看着他们,一声不吭。
他身上仅穿了一件薄衫,入了秋的时节里,他束起的发尾还微湿着,无力地垂在颈边。他像是才练完剑,换了身衣裳就直直地赶来了,却不想目睹了一场尴尬的混乱。
他的眼眸平静无波,淡淡地看了看任昭容,眼底晦涩难明。
“阿兄。”最终,他哑着嗓子唤了曹昂一声。
………………………………
第10章 足风流十
曹昂闻言抬头,冲曹丕打了个手势。…………
门前的少年脚下一顿,终是抬步走来,不再看任昭容,低首对曹昂说道:“母亲说阿卉不见了,我就来这找,不如阿兄回去跟母亲说一声,这里交给我。”
不仅如此,怕是丁夫人也在找曹昂。
曹卉还伏在曹昂肩上,搂着他的脖子抽噎,两只眼睛通红,长长的睫毛上也挂着泪水。曹昂偏头一看,只好应了曹丕的话。
带着这样的曹卉回去,少不了被丁夫人一通好问。
他再次拍了拍曹卉的背,将她交给曹丕,自己去寻丁夫人了。
顿时,房间里只剩下沉默不语的任昭容、抽抽搭搭的曹卉,和肩负重任却面无表情的曹丕。
“好了,莫哭了。”他无奈地蹲下身,不知从哪变出一条绢帕,给曹卉擦着满是泪痕的脸。方才曹昂光顾着哄人,也没注意到这些。
任昭容也不知在何时取了些水来,递上前让曹丕蘸了蘸,这才让曹卉的小脸变得清爽了些。
然而曹卉模糊着泪眼,看见面前的任昭容似笑非笑,还当她是在嘲笑自己哭得丑,比不上她明眸皓齿的模样。眼见曹丕已无意识地被身边人频频吸去目光,给自己擦拭面庞的力道都轻了几许,曹卉听着自家兄长低声道:“有劳女君了。”
这话自然是对着任昭容说的,曹卉愈加觉得自己是被看了笑话了。
“阿兄,我们走吧!阿姜做了红豆酥,我们给长兄送去!”曹卉拨开曹丕的手,瞪着两只红肿的眼睛,娇声道。谁知原本对她百依百顺的曹丕拒绝得不假思索,他道:“莫整日贪嘴了,你也到了读书的年纪,随为兄一起在此用功吧。”
他是要铁了心留在这了。
曹卉听了不可思议,她瞥了一眼转回去收书的任昭容,少女身姿绰约,怪不得两个兄长都待她不一般。再看看自己幼小圆润的身子,实在可气!可气!
“整日贪嘴的分明是阿兄你吧。”曹卉直直地盯着曹丕看,敢怒不敢言。
谁知这会儿任昭容又走了回来,刚好听见曹卉的抱怨,一时忍俊不禁,但也没有笑出声来。
可曹丕眼神好着呢,余光一偏,就看到任昭容勾起的唇角,渲染着落英一样的米分红。被妹妹揶揄也就算了,还被……任昭容听见了。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暗想自己可从未在她面前胡吃海喝过,却不知他一向敬重的兄长早就把他给卖了。
任昭容并不是特意过来笑他的,她才收拾好东西,是准备离开了。曹卉方才闹了半天,就是不想让曹丕与她相处,怕她霸占了她的阿兄吧。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跟一个小女孩过不去。
见她道别离去,曹丕略一停顿,放开曹卉,三两步追上前,道:“女君留步。”
任昭容回过头时,他已站得稳稳的。
“女君明日还来否?”
她点头。
“未时,”他道:“我未时来。”
这是何意?莫非他是在约自己未时来此一同温书么?
任昭容欲问,却没来得及。曹丕撂下话就转身走到书架后面取书,只余下曹卉一个小人,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目光里全是不悦和探究。
***
翌日,任昭容照旧去了书房,也不曾将昨日的事放在心上。她摊了一卷书放在膝上看了半天,窗外澄黄的阳光渐渐刺眼,她不得不起身挪了个位置,顺便打了个呵欠。
这时,她才记起,曹丕昨日说他今天会在未时过来。
看一看正午的太阳,他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该来了。
正踌躇间,一道轻轻的喷嚏声在她身后响起,像猫发出的声音一样,听得人心中一痒。
任昭容没想到此处还有别人在,她转过身,见着一个散发的少年,侧靠着书架席地而坐。他身上柔滑的绀色锦层层叠叠堆在地上,就像他半绾着的发髻一样随意。
他睨了任昭容一眼,还未张开的眉眼已有了几分风致,如浓墨淡彩,清丽脱俗。他看起来不大,似乎和曹丕一样年纪,却比他还要瘦弱。无论是他面上的肌肤,还是持竹简的手,无一不白嫩细致如羊脂玉,竟比……女子还漂亮。
少年仅仅看了她一眼,又别过头去,神色懒懒地看着手上的书,孤傲极了。
见他一身打扮比曹家的公子还要贵气,任昭容一时也猜不准此人是谁了。
总之……大小是个人物吧。
少年既不再看她,她也转身走到一边坐下,井水不犯河水。
两人各自坐了一会儿,室内除了翻动竹简的清脆之声,只有一派和谐的宁静,直到房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娇叱,引得两人齐齐抬头。
“‘阿父’也是你能叫的?!”女童的声音气急败坏,竟能听出一丝尖锐。
任昭容认出这是曹卉的声音,不知这大小姐又怎么闹了起来。
接话的是一个更为稚嫩的嗓音,似乎是个比曹卉还小的女孩,小小年纪就已知道如何咄咄逼人,两姊妹之间不分伯仲:“我为何叫不得?阿父最喜欢我了,他昨日才来看过我和阿母。你呢?这府上谁不知道阿父最讨厌……”
“你闭嘴!”曹卉尖叫着打断了她的话。
无意间听到二人的争执,任昭容蹙了蹙眉。
她没打算出头管闲事,然而无意间瞥见身旁少年的反应时,她不禁思忖起来。
曹家姊妹的争执吵闹在少年听来,仿佛是段笑话,他挑眉笑了笑,翻了个身继续若无其事地看书,不仅端着事不关己的态度,还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好猖狂肆意之人。
这时,曹卉的声音又高了几分,声色俱厉:“杜氏算什么!一个本就嫁过人的妾罢了,真当阿父稀罕吗?!还有那个秦朗,他什么都不是!不就是因为杜氏,阿父才肯收养你那可怜的兄长吗?!可是只要我母亲一句话,我们曹家哪里还有你们的立足之地!”
曹卉的话语如同连珠炮一样轰过来,室内室外都是一时寂静。
任昭容敛了敛目光,听出来个中缘由了。
杜氏是曹操的一房姬妾,原本是吕布一个部下的夫人,那部下姓秦。自曹操大败吕布之后,就将杜氏纳进府中,将她之前生的儿子秦朗收为继子,秦朗便与杜氏一同生活在曹家。
听闻杜氏嫁给曹操之后,又生了个女儿,名为曹苏,大概就是正在与曹卉争执的女童了。
曹卉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将杜氏母子三人撇除在外,哪怕曹苏是曹操的亲生女儿,曹卉也看不上她。
说到底,这本来就是小女孩之间的虚荣较量,看谁更得父亲的宠爱。结果说到后面,曹苏讽刺丁夫人不受宠,曹卉反过来回击杜氏身份低下,还带着个拖油瓶。
到底是童言无忌,气急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心里想的全都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就怕这两个小女孩闹得大了,再动起手来……
“啪!”
任昭容正这般想着,一声脆响掷地有声,惊得她连忙回了神。抬目一看,原本赖在地上的少年不知在何时站了起来,铁青着脸色将竹简掼到地上,再没了方才的安之若素。
这少年,刚才还好似闲暇地当着听众,这会儿却像自己也被曹卉骂了似的。
“你们在闹什么――”一道略微沙哑的嗓音突然插了进来,听得出声音的主人提高了音量,声线也不复沉稳。
任昭容听到他的声音,徒然松了口气。
………………………………
第11章 足风流十一
曹丕来了。。
“阿兄!”曹卉的声音立刻变了个调。曹丕来了,她的靠山也来了。她自己的身份本就比曹苏高贵几分,又更为年长,这会儿靠着曹丕,也谅曹苏翻不了天。
之后,曹丕似乎对两个妹妹训斥教育了好一番,只是声音不及之前大了,屋里的人也听不详细。
任昭容已将注意力转回了书上,她才看进一行字,立在前方的少年即拂袖而去,衣带间香气郁郁,险些熏得她打了个喷嚏。
再抬首时,少年已然消失不见,地上还摊着乱七八糟的几卷书没有收拾。
看样子他是气急了,不会再回来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将散了一地的书收拾起来,她瞥见竹简上的“方术”二字,对那少年身份的猜想又多了几分确信。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了过来,拇指上还戴了一只雕工细致的草纹玉鞢。这只凭空冒出来的手吓了她一跳,手的主人不知何时走近她的身边,无声蹲下,一点声响也不曾有。
她骇然,下意识转身后还没来得及看清人脸,就被裙裾绊了一下。下一秒,一双臂膀赫然出现在她身后,将她轻轻托住。
“慢些。”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独特的气味慢慢迫近,还有一丝微妙的熟悉感,像是……迷迭香。
任昭容眨了一下眼睛,略显粗糙的麻衣领近在咫尺,不同方才那个少年身上的锦衣光滑细致,却是一样的柔软……只要自己一低头,鼻尖就能触上那片染着馨香的领口。
托着她的人一偏头,两人同时停顿一下,彼此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巡回流动,任昭容下意识抬目,看到他正垂着眼睑。此刻,他们真像……两条相濡以沫的鱼。
“多谢。”她向后蹭了蹭,也脱离了曹丕的环绕。
然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整理着地上的竹简。
曹丕半坐在原地,也顺手拾起一卷书,双眸却是看向眼前的少女,寡淡的目光在她的腰肢上轻轻一扫,又收了回去。
再低头卷书时,他不知看见了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听他说道:“女君方才在看这些书?”
“嗯。”任昭容将书简收拾好了,还有最后一卷在曹丕手上,他也不还,只是拿着拿书,深邃如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他戴着玉鞢的拇指时不时在光滑的竹简上摩挲,略显无措。
不过是一堆讲方术的书,天道方技,阴阳五行而已。她也不知如何对曹丕解释之前的少年,或者说懒得解释,只“嗯”了一声就作罢了。
谁知曹丕听了她的肯定之后,薄唇微颤,强装淡然的面容也崩坏了似的,露出些许尴尬困顿之色,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任昭容望过去,他就别开眼,转而站起来将手上的书简随手一放,塞回书架里。他的手搭在架上,微微一顿。窗外投入的阳光倏然黯淡,好像大朵白云被风赶来,遮蔽了金乌。白皙的指尖在黄绢上点下一片阴影,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事,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尔后他竟一声不吭地走掉了,莫说打招呼了,连一个示意的眼神也不曾有。
看着他的衣袖转眼消失在拐角,然后是一道“啪”的声响,关门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是足以令人心中一悸。
任昭容站在原地,又成了透明人。
她摇摇头,今日怎么总与“贵人”犯冲。
这个念头仅在心中停留了一瞬,她又转身将手上捧着的一摞书简按照标示,一封一封地放回去。
她手上这一捧多是有关岐黄之术,药石之理,暗道曹操的藏书类目齐全……待她将最后一卷放回去时,瞥见手旁边的一封竹简,似乎是曹丕刚才拿的那卷。
未经思索,她手一轻挪,将书拿了下来,摊开一看。
“凡将合阴阳之方,握手,出腕阳……下缺盆,过醴津,陵勃海,上恒山,入玄门……”
一段暧昧且禁忌的文字被毫无顾虑地展现在眼前,任昭容匆匆一扫,“哗啦啦”地将竹简卷了回去。正待系上细绳时,她又停住了动作,转而将书简重新摊看,细读了一遍,暗笑古人矜持文艺。
怪不得曹丕方才的表情有失常态,原来是因为这本……房中术。
可他后来又因为什么生了气呢?
***
何晏,祖父为灵帝时期的大将军,身为外戚,一时独大。何家曾是当时最显耀的一门权贵。后来何进与宦官争权失败,身首异处。后来董卓进京,废了少帝与何太后,何氏一族彻底没落。
何进的儿媳尹氏也是在何家分崩离析之际,被曹操看中。彼时尹氏早已是寡妇,独自抚养幼子何晏,曹操遂将他们孤儿寡母一同收进府里来,并将何晏当作亲子养育。
只是听说何晏并不稀罕这个继父,他在曹家高傲孤僻,从不合群,也更加不会看人脸色行事,反倒愈加张扬。
任昭容低头看了看离自己脚边只有一寸的锦衣裾,这次是略显浮华的堇色,丝线在斑驳的日光下泛着不同的色彩,犹如与天边余辉连成一片的如璧水面,光洁绚丽。
若是曹操的儿子穿得这样奢侈惹眼,早被罚过不知千百回了吧。
面容清癯的少年,靠在角落里坐着,悄无声息。
他似乎总坐在这里,一直坐在这里,一双如玉的手上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卷有关方术的书,他爱读的类目就像他本人一样冷僻,令人无所亲近。
他是何晏。
任昭容先前从未到过这个角落,也就不知有个像猫一样安静的少年一直藏在这里。她已经连续两天见着何晏了,只因为她凑巧走到这。
刚才,她还险些就踩到了他的衣衫,也是没有想到这里还藏了个人。
何晏抬眼,凉薄的目光将她自下而上地扫了一回,一双墨瞳宛若置于烟雨中。目光触及她的面容时,他别过头,长眉轻挑,声线凉凉的,可比初春时节尚且冷冽的泉水过石:“长得丑,就不要出来碍眼。”
语罢,他抬袖执起手中竹简,懒懒散散间带得腰间环佩叮咚做响,他甚至还翻了个身,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也转而背对着任昭容。
还从未有人肆无忌惮地说她丑,尤其是“碍眼”这个字眼,任谁听了脸色都不会好。
不过何晏早就背过了身,根本没看见她骤然冷下来的脸色。
他才过垂髫年纪,就已经有了孤高自许、顾影自怜的性子,着实令人喜欢不得。
甚至看了有些咬牙切齿。
想来,他多半是因为曹卉昨天那番话,被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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