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年幼之时,亦是隆冬时节,偶遇一士子,于寒家避雪,此诗,就是此士子所吟诵,至于此人名姓,哲彼时年幼,倒也无从得知。”
“倒也是一桩憾事,小郎君倒是多奇遇,某亦听闻,小郎君曾欲仙人传授,得仙人所学,不知可是真事?”老者继续追问道。
“哲梦中遇异人,幸得其传授倒是真事,至于其是否为仙人,哲倒无从而知。”陆哲于是再把自己梦中遇仙的故事讲了一遍,但是同时也表明,梦中学东西倒是真的,至于是不是仙人子弟,自己就无从知晓了。
“小郎君倒是好机缘,听严法师说,小郎君天资聪慧,精通佛道两家,其佛法精深,令他寺中的定明大师钦佩不已,拜于小郎君门下,而小郎君门中那四训,如黄钟大吕,老朽闻之,亦是激动不已,夜不能寐,深感小郎君门中所学精深,简直尽道我儒家之志,若非得天所授,人间断无此等言语。”
“哦,不知那小郎君那门中四训,究竟是如何模样,竟然能让卢公激动得不能自持?”说话间,另一个人从后面,五短身材,大腹便便,亦是身穿红袍,红袍上用金线绣着瑞兽,带着黑色的纱帽幞头,最骚的是,他还在幞头边插了一朵金花,笑得极其和气,仿佛是一位富贵员外。
“观鱼兄。”卢公连忙向对方施礼。
“见过太守。”所有人一起行礼。没想到这个貌似太平绅士的老人竟然就是陈州太守,观鱼会的举办者,陈州的实际掌控者,郑观鱼。
“免礼,免礼,今日没有太守,只有一观鱼老叟尔,某这几日亦听闻几件趣事,亦是关于某位带着食铁兽的异人的,没想到今日一见,竟然是一位如此年少得少年郎,实在有趣,没想到此少年郎收徒之时的训诫竟然让卢公如此激动,某倒是很好奇,还请卢公将少年郎的门中四训讲来,一解某胸中之惑。”
“观鱼兄所愿,老朽固不敢请也。”卢庭栋正了正衣冠,极为恭敬,这才缓缓开口道。“这小郎君门中四训乃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果然,这四句一出,满园皆静。
“此四训可为天下儒者之志,可为儒家万世之基亦不为过!”半晌过后,郑观鱼有些失态,饶是他养气功夫极好,亦是激动得不能自已,而其他的人,就更加不堪了,顾不得太守还在场,不少人涨红了脸,暗暗握着拳头,纷纷激动地出声。
“听此一言,可浮一大白。”
“某儒家之志,尽在此四训中矣。”
“某今日闻此一言,三月不知肉味也。”
“壮哉,美哉,圣人之意,尽在此四训中也。”
“我等儒者,终生追求,莫不是实现此四训乎?”
今日邀请到的,除了周子义一类的膏粱子弟,剩下的大多都是饱读诗书的儒生,这横渠四训,乍一出现,对于儒者的杀伤力,将好像十八年没有见过女人的青年突然碰见一个玉体横陈的美女一般,不少人激动得不能自已,不停地念着这四句,胸中燃烧着一团火,一股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情怀蔓延在这些年轻士子中间。
“不管遇仙一事真伪,陆小郎君果然得遇大贤,倒叫老朽好生羡慕。”郑观鱼看着陆哲,一脸的欣赏。
“此乃哲门中四训,哲不过一黄口小儿,若此生能做到其万一,亦不愧哲门中先贤训诫,”陆哲还是很谦虚,意思就是这几句话虽然厉害,不过小子虽然有此之志,但是能力不行,若能做到其中万分之一,自己就很高兴了。
“善!少年人不自傲,身怀异术不自诩,长此以往,当有进益。”郑观鱼满意地点点头。
“哲谨记太守训诫,当日日三省吾身。”面前这个是陈州的老大,而且与自己代表的统军府隐隐有嫌隙,陆哲姿态放得很低。
“不过——小郎君既然参加某的观鱼会,就要做些诗词文章,方才小郎君所念之诗,虽颇为出彩,但终非小郎君所作,老朽便要考汝一考,不知小郎君愿意否?”语气虽然极其和蔼,但是言下之意,不容得陆哲拒绝。
来了,来了,又要作诗,这郑观鱼果然不会放过自己。此时观鱼会还未正式开始,就要考核自己。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自己刚刚高调的表现,如果在接下来的考核出糗,就证明自己所学不精,入宝山而空手归,哪里还有颜面去参加后面的观鱼会,连带着统军府的颜面也尽失,而且,后面的佛法辩论,薛奉义也要一人去面对了,哪怕薛奉义在论武的环节力压群雄,也注定无法得到观鱼会的头名。
这世家之人,果然没有一个易于之辈,哪怕是一个一辈子都在吟风弄月的富贵闲人。陆哲暗暗咂舌,但此时已经骑虎难下,于是他只得开口道。
“还请太守出题。”陆哲对着郑观鱼行了一礼,心中暗暗祈祷,希望出个简单点的,最好是自己背过的。
“今日天公作美,天降大雪,小郎君便以这雪为题,吟诗一首可好?”郑观鱼沉吟了一下,缓缓开口道。
“谨遵太守之令。”听说是吟雪,陆哲心中松了一口气,古往今来,吟雪的诗还是很多的。不过陆哲记得的都是名篇,其中所含的意境,并不是自己这个年纪能抒发出来的,要找一篇符合自己年纪和心境的诗,一时间还真有些难。怎么办呢?有了!陆哲看着旁边的梅花,有了主意。
陆哲眼睛一亮,学着鬼长老那样,长袖一甩,迈步开声道。
“一片两片三四片,“陆哲迈了一步,缓缓吟出,周围的人点头者有之,不屑者有之,心想小儿之诗,也就如此了。
”五六七八九十片。”陆哲又迈了一步,这下,周围的人不屑之意更浓,不少人面露讥讽之色。
“片万片无数片,”陆哲迈出了第三步,这下,周围的人几乎哗然了,如果不是郑太守和卢公在此,不少人都要拂袖而去了。此等小儿,不学无术,方才那四训如此字字珠玑,被此等小儿吟出,现在想来,简直就是辱没此四训。就连杨弘毅和薛奉义等人,也俱是脸色通红,羞愧无地,甚至有个少年,悄悄地远离了他们的圈子。
“飞入梅花总不见。”陆哲不以为意,迈出了最后一步,指着那边的白梅花,开口吟诵到。
此句一出,所有的讥讽和不屑,戛然而止,众人宛如置身于广袤天地大雪纷飞之中,但见一剪寒梅傲立雪中,斗寒吐妍,雪花融入了梅花。
而那身穿白袍,言笑晏晏地俊朗少年,也彻底的,融入那雪花与梅花之中了。
………………………………
第六十一章 评价体系与贵人驾到
“倒也精巧有趣,听闻汝颇通术数,但是将数字化用于此诗之中,倒也出了老夫意料,虽然此诗直白平淡,开门见山,不过汝年未弱冠,有此份急才,实属难得,只是以后要在这诗文上,多下点功夫了。”听完了陆哲的最后一句,郑观鱼捋了捋胡子,给出了如此评价。
“此诗虽然直白,倒也颇具童趣。”
“垂髫童子,能做出此诗亦是不易。”
“郑太守提携后辈之情,可为吾辈楷模。”
“岂止吾辈楷模,可为天下楷模矣。”
随着郑观鱼给定了调子之后,一群人开始附和并且阴阳怪气起来,不少人更是面露不屑之色。
“不过是一黄口小儿,门中四训倒是字字珠玑,没想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门中有先贤又如何,学问一道,终究是要自身努力,若本身是个废物,得遇仙人传授,亦不过如此。”
人群背后,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一句话。
声音不算大,但是周围的这群人,几乎都听到了。所有人脸色都露出了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空气里充满了揶揄与不屑的气味。
陆哲的脸色微微一红,随即也恢复了正常。
千万不要以为之前说的“简练直白““开门见山”是好字眼,或许在唐朝以后,这两个评语对于诗文算是褒义词,但是在此时,确是彻彻底底的贬义词。
因为唐初的诗风还是沿袭了齐梁时期的绮丽奢靡的风格,以文字华丽富贵为上,追求辞藻巧艳的齐梁体。诗歌内容多以吟咏风云、月露为主,比较狭窄,形式上“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专门逐字逐句扣字眼,开创唐朝诗歌风气的初唐四杰,此刻要不连话都说不清楚,要不都还是液体,那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陈子昂要在十几年后才出生呢。
陆哲之前念的两首诗,一篇写边塞之情,这种直接描写离愁别苦之情的诗,在此时的唐人看来,十分粗鄙不文。这就跟听惯了歌剧啊古典音乐的人,第一次听到喊麦一样,另一篇咏雪,在他们看来,什么一片两片三四片的,这不是小孩儿的顺口溜么,哪怕是最后一句稍微有点意思,但是也仅仅是有点意思而已。
所以,方才郑观鱼给陆哲的评价,基本上就是很不屑地在批评了。
可是陆哲不知道呀,听到这个老头的评价,都是后世阅读理解里面的话,觉得还是好话,不由得面带微笑,恭恭敬敬地致谢。
这个行为在唐朝人眼里,不免就有些没皮没脸了,村言俗语都被此人带到太守府观鱼会上来了,被太守批评了,按说此少年应该惭愧无地,诺诺称是,不过却面有得色,仍然向太守致谢,这小儿,也忒无耻了,简直有辱斯文。
但是同样的行为,在熟知统军府和郑太守那点小龃龉内情的人,纷纷觉得此人谄媚太过了。例如薛奉义,此时脸白愈发的白了,狠狠捏紧了拳头,幸好唐人袖子宽大,有袖子挡住。
而严法师,则是暗暗心惊于此子唾面自干的隐忍。
郑观鱼也在暗爽中,他知道这个黄口小儿是统军府派来的人,那两首诗也非毫无可取之处,自己已经做好了看到此小儿失落表情的准备了。结果出乎自己意料的是,被自己一顿羞辱后,此小儿竟然对自己如此恭敬,这简直太爽了,就感觉到自己就像是打了那可恶的军汉的脸一样。
于是,觉得自己整个人生第一次压了牛进达一头的郑观鱼心情亦是很好,看着陆哲,越来越觉得此小儿真是无辜,被统军府请来接受自己羞辱,他还是个孩子呀,于是,他准备出言稍微勉励下他,显示下自己的君子风度。
没想到他刚准备开口,家里的管家就匆匆跑来,告诉他那位贵人莅临的消息,于是他再也顾不得这边的事情,跟着管家匆匆忙忙地走出去了。
这下更好了,众人只看到郑太守竟然拂袖而去,定是这无耻小儿气到了太守,于是众人如避蛇蝎一般,纷纷地离开了陆哲旁边,就连薛奉义,亦是面沉似水。
“贤弟为何谄媚太过矣?”杨弘毅把陆哲拉到一边,面色急切的问道。
“谄媚?弘毅兄何出此言?”陆哲一脸懵逼,不过随即也觉得有些不对。刚才自己周围还满满地一堆人,眨眼之间就剩下杨弘毅和薛奉义了,所有人都一脸不屑和厌恶的看着他,不少人此刻阴阳怪气的嘲讽起来,大意都是这种人也能参加上元观鱼会,简直平白污染了这里云云。
“方才太守如此羞辱贤弟,贤弟为何还面似春风耶?”看着陆哲一脸不解的样子,杨弘毅再也顾不得,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羞辱?”陆哲有些回过味来了,“那简练直白,开门见山之语,竟是恶评乎?”
“贤弟是真不知耶?”杨弘毅都有些急了。
“当真不知,据吾门中所言,作诗当以此二者为上品。”陆哲终于明白了问题出自在哪里,虽然不知道自己背的诗哪里没有抄好,显然跟这个文会,不在一个评价体系就是了。
“即使如此,原来是我等误会贤弟了。”杨弘毅也弄明白了,自己当时看到陆哲一脸的恭敬,也吃惊于他的行为,以为他是个谄媚之徒,但是联想到跟他交往以来,自家贤弟身上那股隐隐看不起天下人的傲气,杨弘毅觉得有些不对,再加上在这陈州士族圈子里,自己可算是贤弟的引路人,若是他声名狼藉,也会连带着自己名声受损,所以他这才急急忙忙把陆哲拉到一边,赶紧质问陆哲。
“奉义兄可以有些误会贤弟了,贤弟何不快去解释一番?”杨弘毅很快就想到了跟他一起的薛奉义神情不悦,赶紧向陆哲提醒道。
于是陆哲连忙跑过去,向面沉似水的薛奉义解释,再三保证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这两句话是批评,再加上杨弘毅从中说项,薛奉义算是半信半疑地相信了陆哲的说法。
抛开这边的小小混乱不谈,郑府大门前,此时已经中门大开,家将将门前的闲人都已经清场,郑观鱼带着一众人等,亲自在大门口等候。
不一会儿,一列马队出现在文德坊的石板路上,先头的共有十二骑,俱是高头大马,马上的骑士个个全副武装,身着明光铠,腰悬利刃,个个虎背熊腰,在马上坐的笔直,虎视眈眈地看着周围,虽是缓缓而行,但是透着一股剽悍精干之气,一看就是骄兵悍将。
紧随着先头马队之后的,便是一辆马车,马车的周围,亦有骑兵护卫,俱是全副武装。
马车十分宽大且装饰华丽,用上好的文柏所制,饰以金玉,连窗帘都是上好的锦缎所制,上面用金线绣着鸾鸟和祥云。
拉车的马亦是神骏,个个膘肥体壮,连马具也极尽华丽之事,金鞭银辔。马车上坐着一个老车夫,衣着华丽且手法极为老练地赶着马车。
先头的马队到了郑府门口,随着领头的骑士一声令下,十二骑一起下马,分列于大门左右。紧接着,随着马车夫一声喊喝,马车稳稳地停在了郑府大门门口,此时,老车夫连忙下车,打开车门后跪在马车门口。
紧接着,一只绣着金线的翘头履便踩在了老车夫的背上,还没怎么看清,长长的裙摆便遮住了这只翘头履,里面的人踩着老车夫的背,走出了这辆豪华的马车。
“仆陈州太守郑观鱼,恭迎公主!”郑观鱼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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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雅集已始
“族叔何必如此,胜雪见过族叔,族叔万福。”被称作公主的少女从马车上走下,对着郑观鱼福了一福。
“君臣有别,此乃名分大意,观鱼须臾不敢忘也。“郑观鱼恭恭敬敬地答道,”公主今日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实乃我郑家之幸。”
“族叔过谦了,早就听闻族叔的观鱼园中富丽堂皇,巧匠精修而成,内有百尾赤鳞,更兼奇花异草,珍禽飞鸟,时人誉之为陈州第一园。上元之时,更是群贤毕至,观鱼作文,饮酒赋诗,实乃陈州一等一之风流盛会,胜雪能得族叔之邀,实乃妾之幸也。”
“哪里,哪里,公主过谦了,公主久居任城,想那皇家园林,不知看过多少,今日能屈尊莅临,实在陈州之幸,观鱼业已准备好,还请公主移步。”
“那就劳烦族叔了。”被称作公主的少女娉娉婷婷地福了一福,接着在郑观鱼地亲自带领下,一行人往观鱼园走去。
公主要来的消息早就传开了,此时见到郑家的仆人支起紫丝步障,上锈着飞鸟纹,还有人将花瓣洒落在步障的左右,哪不知公主要到了,此刻的观鱼园里,众多世家子弟议论纷纷,刚刚还颇为安静,世子文人彼此风度翩翩交流的观鱼园,此刻竟然有几分喧闹的意味。
“贤弟可知来人身份?”杨弘毅跟陆哲薛奉义的人站在一个角落,神秘兮兮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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