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方抱有最初那般浓烈的兴趣。但是如果放任这个索然无味的家伙独自去临清,她又不放心。还真是个难以抉择的局面……
蒋凝秋正在头疼,突然听见房门被轻轻叩响。
这么晚了是谁?蒋凝秋心中疑惑,走了过去。一开门,却是愣住。
那个“索然无味的男人”,此时就站在她的门外。
“蒋姑娘,”武云起的肩上背着包裹,一副整装待发的架势,“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这不才一更天?”蒋凝秋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随后才意识到这句话的重点,连忙又补充,“辞行?你要去哪儿?”
“诏书上命我在六月十五之前上任。我白日里已向王知县打听过,从此处步行临清,日夜兼程,十日可至。”
开什么玩笑,连着走十天,你当你是远足队员不成?蒋凝秋想也不想便劝阻道:“有我在这儿,岂能让你两条腿走过去?况且如今厉州境内并不安稳,武公子一个人上路,太危险了。”
“那便请蒋姑娘借我一匹马。”武云起却坚持,“我独来独往惯了,至今为止从未遇险。身无长物,自是连剪径山贼都不愿意多看两眼。”
蒋凝秋叹了口气。“武云起,”她头一次直呼青年的姓名,“你就这么巴不得甩开我们自己走吗?”
武云起一怔,半垂下眼帘。为了避嫌,两人只站在门口说话,他的大半张脸都遮掩在走廊的阴影当中,越发看不清表情。
“我没有耽误行程的必要。”他淡淡道,“救灾粮是蒋姑娘的,不是我的。”不等蒋凝秋开口,他抢先道,“若是蒋姑娘打算每走一处便停下来一次,难道要我一直跟在旁边?”
又不是不按时送你过去,你步行也是走,跟着马车也是走,就不能稍等一两日?你怎么就这么自私――蒋凝秋心头火起,刚要脱口而出,话却噎在了喉咙口。她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虽然自己已有打算,但武云起却并无配合的义务。若是强求,自私的反倒是她了。
“我也很想与你一同早日赶往临清,查出雷鸣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但是如你所见,这里还有很多饥民需要救济,我来到厉州的初衷便是为了帮助他们,怎么能一走了之。而且旱极而蝗,瘟疫与其他灾害也是相伴而生,不小心提防着,我实在放心不下。”
“蒋姑娘为何觉得,自己留在这里便能救得了所有人?”武云起突然问。
“……能救一个是一个,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我面前饿死吧?”
“分发粮食,预防蝗灾疫病,有什么是需要蒋姑娘亲力亲为,不能由旁人替代的?”
“这……”虽说她在的话队伍会有个主心骨,但其他人似乎还并没达到缺了她就不行的地步。
“粮食仅有数百石,而两州灾民何其多。蒋姑娘在每地只停留一日,每人只发放两个窝头。你救了他们今日,又如何能救得他们明日?”武云起的语气竟似是有些咄咄逼人起来,“粮食再多,终会消耗殆尽,到那时,蒋姑娘便再救不了任何人。”
“我怎么不能?”被“救不了任何人”这几个字所刺激到,蒋凝秋张口反驳,“我……”
“用你的‘法术’?”武云起再次抢白。
蒋凝秋猛然噎住。
自从那一日在对方面前用了烟雾弹,她的心里就一直悬在空中,忐忑不安地等着武云起问到这桩事。可是后者却似是选择性失忆了一般,丝毫没有对当日他们是如何逃脱的产生半点疑问。蒋凝秋惴惴了几日,甚至拐弯抹角地问了两三回,武云起都毫无反应,她这才放下心来。如今已过了二十多天,她都快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却没想到青年竟是毫无预兆地在这时候提起。
现在想来,她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要瞒着对方的自觉。似乎是下意识地,她在尚不熟稔之时,便对武云起抱有了一份莫名的信任。
不过……这好像不是现在的重点。
“我理解蒋姑娘忧心百姓、亲力亲为才肯放心的心情,然而事有轻重,无法两头兼顾之下,只能权衡之后取其重者为之。”见蒋凝秋默然不语,武云起又道,“若是蒋姑娘依旧无法决断,便由我再向前往临清这边加一个筹码。”
他的目光坦率澄澈,直视入蒋凝秋的双眼。
“我需要你。”
蒋凝秋的心脏猛地跳漏了一拍。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幻听了。
“我需要你。”对面那位仁兄居然好死不死地又重复了一遍,“我势单力孤,需要你做帮手。”
……是做打手吧?
不合时宜的小心思在一瞬间烟消云散,看着武云起脸上淡定又正直的表情,蒋凝秋忽然觉得有些啼笑皆非起来。
“你说得对。”她有些无力地垮下肩膀,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面面俱到本来就不可能,我又不是神。既然如此,不如专注于问题的根源所在。”
听到她如此说,武云起的脸上竟然难得地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既然蒋姑娘已有决断,我便不打扰了。”在蒋凝秋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他解下肩上的包袱皮,展开抖了一抖,叠起来拿在手里,“明日一早,再会。”
说罢,青年施施然离去,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蒋凝秋依旧呆立在门口,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好、像、又、被、这、混、蛋、给、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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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疑云
汪明城?申冤昭雪?
武云起的眉毛扬了起来。“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不敢;某家姓庄,名楚。”
“壮士请起。”
那大汉依言站起身来。武云起的个子已是高挑;居然还比他矮了半个头,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对方的阴影之内。年轻的知县抬起头来;看着对方的脸盯了半晌;忽然毫无预兆地伸出手去,在大汉的左脸上猛地一扯。
“嘶啦”一声轻响;那处竟是掉下了一块“皮”来;露出了下面的墨色刺青。
庄楚勃然色变,捂着左脸急退几步。武云起依旧站在原地;手中拎着那块假皮;语调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你是前去边关服苦役的囚犯?”
庄楚回过神来;神情变得凶狠;大踏步走上前来,举起醋钵大小的拳头:“你……!”
“本县不过是要检验一下壮士的身份,只不过手段稍稍唐突了些,还请壮士莫要介意。”武云起却好似没看到他的威胁一般,将那假皮向桌案上一丢,自己走到案后坐下,“汪明城确实有一名叫庄楚的小舅子,永昌二十二年犯下杀人的罪过,因另有隐情且自首而从轻发落,被判发配至边关服役,期限五年。”他直视着庄楚的双眼,“如今……可是还差了半年时间。”
庄楚听着他三言两语便揭穿了自己的老底,脸色顿时连番变幻。他到底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很快也镇定下来,双手抱着臂膀,居高临下地盯着武云起:“武知县说这个,是要将某家押送回去么?”看他那副样子,仿佛青年若是敢说半个“是”字,他便要动手把对方揍得将前言全部吞回去。
武云起摇头:“非也。我既然没有呼叫,便已是表明了立场。庄壮士请坐,时间尚且充足,你我可以慢慢说来。”
庄楚不信任地瞅着他,却还是依言从角落里扯来一方胡凳,在武云起面前坐下。
“武知县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来。”他道,“某家晓得你是向皇帝请命,揭露厉州灾情之人,是个为民为国的好官。只要是某家知道的,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虽是这么说,但从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诚意。武云起倒也不介怀,沉吟了一下,道:“如此,庄壮士想要从何讲起,便请一并道来吧。”
庄楚,祖籍沧州邺县,永昌初年生人。自幼失怙,家中有一老母,一长姊,相依为命。十九年,当地粮食歉收引发饥荒,迫不得已之下变卖家中祖产田地,带着老母与姐姐背井离乡,四处漂泊。有一手家传枪法,功夫很是了得,于是以走江湖卖艺为生。
永昌二十二年,庄家流落至厉州临清,便在此落脚。庄母与女儿每日编些箩筐篓子簸箕之物,由庄楚挑到镇上去卖,平时再去雷鸣山中打些野物,倒也能勉强维持生计。然而庄母毕竟年迈,没过多久,渐渐便生了病,抓了药也不见好,越发地严重起来。
临清县有个姓赵的富商,以卖药材起家,越做越大。他的小儿子原来是个浪荡子弟,整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赵富商见他不是读书的料子,也只能放弃让他科举高中、光耀门楣的梦想,将其强制送到当大夫的老友那里呆了五年,学了一身半吊子的医术。二十一年这赵公子回到临清,便处处以杏林圣手自居,整天找人试验自己的医术;可邻近人早就听过他的名声,哪里敢找他治病,家里有病人的无不躲着他走。赵富商见他没惹出什么大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胡来。
庄楚为家中老母寻医问药,恰巧被赵公子撞见,便向他吹嘘自己医术高超,手到病除。庄楚初来乍到,因为性格沉默寡言也很少与外人交流,因此对赵公子的风评毫不知情,见他自告奋勇不禁大喜过望,连忙将其请至家中,为母亲看诊。赵公子完全不顾庄母的病症与药性相冲,胡乱开了一些珍贵的药材,诓骗着庄楚花光了全部积蓄,在自家开的药铺里买来药煎了,为母亲服下。
可想而知,庄母服药后病情立刻加重,三日后死去。悲愤至极的庄楚提着长枪找上赵家,打伤家丁无数,又将赵公子一枪刺死,自己来到县衙自首。
当时汪明城任临清县令,查明来龙去脉之后,念及庄楚事出有因,又是自首,判他从轻发落,将房契折合成现银赔给对方,受黥面之刑流放边关,劳役五年后回返。又出银两安葬他的母亲,并做主收留他的姐姐庄氏。庄楚前去赵家寻仇时币便是个鱼死网破的心思,原本已不抱任何期望,得此轻判不禁感激涕零,对汪明城重重叩首,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庄楚的姐姐原本许了一户人家,文定彩礼都已置下,订了良辰吉日只待过门,却不料准新郎官竟是在走夜路时跌进水里淹死了,只得守了望门寡。无独有偶,汪明城原本也有一妻子,自幼体虚病弱,从老家启程随他上任,在途中便病逝了。一个是温和儒雅英姿勃发,一个是亭亭玉立我见犹怜,两人相处久了竟生出了几分情意,便就此走到了一起。也亏得大殷朝风气并不禁锢,汪明城也是个乡里交口称赞的好官,这鳏夫与寡妇同住在县衙内时,并没有惹来什么流言蜚语,两人结成秦晋之好后,百姓们倒是自发前来庆贺。
庄楚在边关,唯一挂念的便是自己的姐姐。接到来信得知她终身大事有了着落,不禁也松了一口气,将汪明城更是视作了大恩人。他也安心下来,老老实实地服役,因为吃苦肯干,人又有一把子力气,过了一年,居然还得了个小小的领头职位。
四年半,二十七封家书。姐姐与姐夫生了个大胖儿子,庄楚得了信既高兴又惆怅,更加盼望着早日回返。谁知这第二十八封,却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这封信是姐姐写来的。上面只有潦草的几个字:弟弟,救我。
“我得了那封信,哪里还等得下去,便趁着一个晚上,偷偷逃了出来,翻山越岭回到此地。”庄楚低着头,脸埋在手里,声音听上去有些发闷,“当年的事儿闹得人尽皆知,我也不敢抛头露面,只能拐弯抹角地打探消息。这一打探,才知道姐夫竟是在年初便辞了官,与姐姐和外甥不知去了何处。我不死心,想要摸进县衙找寻更多的线索,不料却被张县丞撞见。他倒没有喊人来拿我,却也不敢与我多说,只是含糊指了个方向,要我向东边去寻姐姐,却又告诫我不要再生事端。”
“你寻到了庄氏母子,却发现不见汪明城的身影。一问之下,才知道他被奸人逼迫着辞了官,对方却还不肯放过他,暗害了他的性命。”武云起一直安静地听着,到此处却突然插言道。
庄楚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显然是默认了。
“可我有一事不明。”武云起续道,“令姊一介弱智女流,又带着孩子,行动不便,对方既然杀得了汪明城,为何不索性斩草除根,将他们一并除去?”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庄楚抬起头,向着武云起怒目而视。
“我不过是在分析此事的疑点。”武云起却不为所动,“依你所言,前二十七封家书,俱是汪明城所写,唯有最近的一封换成了令姊。当时是正月三十,依照县衙内的记录,汪明城早已卸任离去。不妨假设,他此时已经遇害。可既然如此,贼人能放过他妻儿已是蹊跷,又怎么会容许她向外寄信?家中陡生变故,事情危及性命,人之常情,应是不愿说与弟弟知晓,可令姊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你想说什么?”庄楚盯着他。
“令姊又对庄壮士说了什么?”武云起反问。
“她说你是个好官,定能为姐夫申冤昭雪,这才要某家来寻你,你却对她百般恶意揣测!”庄楚恼怒地低吼。
“她可给了你什么东西,或是让你引我与她相见,要将什么证物亲手交予我?”武云起对他的怒火视而不见,继续追问。
庄楚闻言猛地怔住。武云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神情,片刻后道:“我明白了。今晚,便委屈庄壮士同我留在这书房里,明日天亮,我自会向旁人解释你的来路。庄壮士不妨先在县衙内住下,不要随意外出走动,一切事情由我来安排。三日之内,我定会随你前去令姊藏身之处,与她一见。”
“某家可没说要将你带过去!”庄楚嘴硬道,“谁知你安了什么心思?”
武云起不答,只是无声地看着他。在青年的注视之下,庄楚渐渐有些顶不住,气得哼了一声,搬着小凳坐到角落里去了。
武云起也不再理会他,垂眼看着面前摊开的卷宗,手指轻轻叩着桌案边沿。
对方,已经开始行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诸事不顺,大姨妈+发烧感冒+考试,没有请假是我的错,请各位小伙伴再谅解我一回。
今天晚些时候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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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男主内女主外
次日清晨。
当看着书房的门打开;武云起身后走出来一个虎背熊腰、阴沉着脸的黑皮大汉时,县衙的众人惊掉了一地下巴。
昨晚负责值夜的是以谢添为首的四名谢家侍卫。让人偷偷摸进了后衙不说,居然还进了知县所在的书房;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严重的失职。虽说明面上他们是被派过来保护蒋凝秋的;但早在出发之前;谢擎深便对这十个人说过;不但要保护蒋家大小姐;也不能让探花郎受到半点伤害。
甭管谢家少主究竟揣的是什么打算;总之领罚就是了。四个人倒也光棍,并不去找什么借口;向着年轻知县下跪认错。武云起自然不会苛责他们;亲自扶起来好言宽慰;又叫了庄楚过来;双方冰释前嫌。虽说过程中差点上演全武行,但是一场风波总算在未曾掀起前便被按下了。
一夜未睡对于武云起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依旧是那副神情淡定,心里不知在琢磨些什么的模样。众人一起去正堂用了饭,期间庄楚又与谢家侍卫们发生种种大小摩擦不提。饭后,青年却并未如同昨晚那般匆匆离开,而是找上了蒋凝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