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徐辉祖,已经是出离了愤怒,最让他气恼的就是监军景清。
当初他没打算急着南下,就是想巩固后方之后,以堂堂之师讨敌,可景清坚持南下,他也没有办法。
而且徐辉祖担心过蜀王朱椿的问题,不能让他自己守着成都,徐辉祖想留下一员大将的。可景清却说蜀王殿下勤奋好学,忠厚谦逊,有古君子之风,绝对不会背叛朝廷,大可以放心!
“景大人,如今蜀王起兵造反,你还有什么可说?”
景清脸色难看,嘴唇哆嗦,他切齿道:“老夫一时瞎了眼睛,竟然被这个逆贼骗过了,还能怎么办!杀!杀光他们,不要顾忌什么宗室皇亲!”
“好!
徐辉祖冷冷道:“既然要杀,那就请老大人不要掺和军务,本爵自然有办法剿灭贼寇!”
这是要收回兵权了,景清咬了咬牙,满心不愿意,却还是道:”听你魏国公的!”
徐辉祖收回了兵权,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可二十几万人,消耗太大,又丢了成都,如果不能快点收复,他们可就完蛋了。
“魏国公放心,尽管巴蜀大地贼寇众多,可国乱显忠臣。四方忠良义士都会帮忙的,要多少粮食,多少民夫,都会有的!”
徐辉祖才不听景清的鬼话,他冷冷道:“景大人,你所谓的义士,不会是那些士绅乡勇吧?”
景清坦然道:“不是他们,还能有谁?”
徐辉祖一时语塞,义军那帮靠着穷苦人支撑,他们就只有靠着士绅豪强。可问题是九成五以上都是普通百姓,难道要舍大顾小吗?
“景大人,你要约束那些乡勇,不要让他们再给咱们添乱了,尤其是那些穷苦百姓,应该尽力安抚,要是把他们都逼反了,我们就完了!”
景清道:“魏国公有心了,老夫知道该怎么办!”
他真的知道吗?
显然,景清不清楚,或者说,他不愿意清楚。
景清有一个非常简单的逻辑,天下间最大的道理就是纲常,不管怎么样,造反就是不对的,凡是逆贼,都该千刀万剐。
而且那些穷人都是无赖,他们没田少地,是自己不好好干活,败光了祖宗家业,落了这一步,能租种土地,就是士绅的恩典,竟然还敢不知足,就是忘恩负义,跟着乱贼造反,更是十恶不赦!
巴蜀局势糜烂,都是因为这些刁民!
对待刁民,没有什么好讲的,只有杀戮,用最残忍的手段,震慑人心,让他们惶恐,害怕,让他们永远不敢跟朝廷做对!
徐辉祖手下的兵马他管不到,可那些乡勇却是听从他的吩咐。
事实上,也不需要景清暗示什么,各地的乡勇已经动了起来。
柳淳剿杀过仁寿,汉州,金堂等地的乡勇,有种情况叫做兔死狐悲,其他各地的乡勇,全都动了起来,他们主动给徐辉祖帮忙,运送军粮,提供情报,帮着铺桥修路,提供钱物军需。
总而言之,只要能消灭那些该死的逆贼,他们愿意做任何的事情。
这帮家伙的卖力表演,让景清大为高兴,在他看来,这就是民心所向,就是大势所趋。乱贼已经完蛋了。
可景清忽略的事情是那些士绅乡勇,根本算不得巴蜀的民心。
就在眉山,柳淳曾经攻击过这里,他把多余的粮食分给了百姓,就因为这件事,当徐辉祖大军经过的时候,乡勇去告发眉山百姓。
他们主动充当刽子手。
去各家各户搜查,不管是不是从仓库拿到的粮食,悉数搜出来,堆成了一座座的小山。
光是拿粮食还不够,他们还抢牛羊猪狗,抢马匹,抢车辆,抢金银细软,乃至抢女人!
有百姓反抗,立刻就会被打死。
乡勇将抢到的财物,孝敬给军中的一些人,就能得到官军的庇护,这帮家伙越发胆大包天,一路上,涂炭生灵。
其中最过分的一支乡勇是韩家的,这个姓韩的本身是大地主,而且还经营岷江船运,控制码头的青壮。
当朝廷准许地方组建乡勇之后,他快速拉起了三千人的队伍,成为了巴蜀第一大乡勇。
这一次韩家又充当了官军的前锋。
他们一路杀戮,为首的人韩天长,他今年不到五十岁,身体强壮,精神充沛,据说在十几岁的时候,他还参加过反元义军,后来回乡之后,靠着手段狠辣,善于钻营,积累了不菲的家产。
“叔父,你说咱们这一次立了大功,朝廷会不会赏赐一官半职啊?”
看着侄子一脸垂涎的模样,韩天长轻蔑一笑,“别那么没出息,一官半职够吗?咱们韩家至少要出五个当官的!”
“五个?那么多?”侄子怪叫道。
韩天长绷着脸,故作高深,“你知道景大人向我许诺什么吗?”
“叔父快讲啊!”
“景大人答应收复成都,给我一个五品冠带!”
“五品冠带?那,那岂不是能当知府了?”
韩天长哈哈大笑,“知府?说实话,老子还没瞧得上。只要平定了巴蜀的乱贼,咱们家至少要弄到一万乡勇,再弄几十万亩田。我呢,朝廷能给大官最好,不给也无所谓。倒是你们几个小子,叔父帮你们送去太学!”
“太学?让我们读书啊!”侄子的脸立刻垮了,他哪是读书的料啊!
“蠢材!”韩天长忍不住骂道:“让你们考科举,你有本事考上吗?去太学,混个监生出来,叔父给你们花钱,外放知县,不成问题!咱们韩家有钱,这世上就没有银子办不成的事儿!”
韩天长得意洋洋道:“告诉你小子,这个办法还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景大人点给我的。他说了,咱们韩家忠义无双,朝廷就要重用咱们!哈哈哈!”
韩天长的笑声,像是夜猫子一般。
他的侄子,还有这些爪牙们,此刻都来了精神!
韩家要发达了。
地方上有实力,朝廷有人帮忙,简直上了终南捷径,不发达都没有道理了。
“你们这些龟儿子,都给老子拿出真本事,为朝廷效力,让景大人高兴啊!”
这些乡勇,说话之间,到了新津县城外,由于离着成都不远,这里原来的县令已经逃跑了,而靖难军还来不及接手,成了无主之地。
韩天长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直接扑了进去……进城之外,乡勇的凶戾疯狂,肆无忌惮地暴露出来。
杀戮,放火,抢掠……无恶不作,无所不为!
他们抓住穷人,向他们的口鼻塞入黄土,活生生噎死!
你们不是想要土地吗,这就是要田地的下场!
他们还把人绑起来,然后在身上放麻袋,一个,两个,三个……一直将人活活压死为止,死在粮食之下!
“牲畜,你们就是一群牲畜!”一个老婆婆凄厉地怒吼,乡勇根本不在乎,他们猖狂大笑,一群乱贼,还敢跟朝廷对抗,不是找死吗?
什么?他们不是乱贼!
谁说不是!
老子说他们是,他们就是!
韩天长放手让下面的人抢掠,他还告诉,要留几个漂亮的姑娘,好送给魏国公和景大人,至于金银细软,粮食牲畜,也要分出一些,充实军用。
说起来他们多不容易爱要自己抢东西,抢到了还要给官军送去。
等过些时候,他们也成了官军,那就好了。
韩天长越发得意,饱掠之后,带着战利品,撤出新津。他还告诉手下,去给景大人报捷,就是他们发现新津有乱贼出没,因此果断出手,剿灭全部乱贼,凯旋而归,为大军扫清障碍!
这就是乡勇!
这就是所谓的士绅乡贤,士大夫嘴里的忠义之士!
完全的肆无忌惮,完全的疯狂残暴!
难道老天就忍心让他们猖狂下去吗?
劫后余生的新津百姓,发出了绝望愤怒的呐喊!
“杀!”
一队精骑,旋风一般,出现在韩家乡勇的右翼,冲在最前面的人,正是平安!而他身后的骑兵,不久前还是朝廷的官军!
“弟兄们,谁家没有父母妻儿?谁的心是黑乎乎的?”平安眼珠子通红,他想起了童年最残酷的记忆……
“弟兄们,今天为了父老乡亲而战!杀光这些畜生!”
“杀!”
精骑席卷而来,每一个人都红了眼睛,他们疯狂挥刀,一个又一个,杀!杀!杀!
几天的谈心,他们明白了最简单的道路,变法是为了最穷苦的百姓,靖难是为了先帝的变法大业……如今韩家乡勇,又给他们上了最直观的一课!
没错,就是这样!
唯有杀光这帮畜生,才能杀出穷人的出头天!
杀!
奋斗在洪武末年
奋斗在洪武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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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7章 我也是先帝的儿子
这帮乡勇实在是该死!”蓝勇切齿咬牙,“新津数万百姓,让他们祸害了一遍,至少有上万人惨死,还有不少人逃到了乡下避难,接回成都的不到一万人!”
蓝勇咬碎了牙齿,杜思贤,王才也都在,他们无不义愤填膺。蜀王朱椿也道:“没道理啊,徐辉祖好歹也是名将之后,他不能干这种自寻死路的事情,莫非是下面人背着他的干的?”
蓝勇哼了一声,“他知不知道,都是罪!不过我听逃到成都的百姓讲,这些乡勇似乎提到过什么景大人!”
“景清!”朱椿一下子站了起来,惊得眼睛老大,不敢置信道:“怎么会?这怎么会?”
蓝勇鄙夷道:“怎么,难道百姓还能撒谎?他们的亲人都死了,这笔账就应该算在景清的头上!”
朱椿瘫坐在椅子上,不停摇头,“我还跟景清谈过,此人似乎出身寒微,好容易考上了进士,十分同情穷苦百姓,他,他怎么会下这个狠手?”
朱椿说到这里,下意识看向柳淳,毕竟柳淳是锦衣卫指挥使,这百官的履历都在他的肚子里装着,或许他能有答案吧!
柳淳哼了一声,“景清的确自幼父母双王,寄养在外祖父家里,他曾经两次考中乡试,还都是解元,却拒不入京参加会试!”
“啊!”朱椿惊呼,这是什么怪物啊,考中了解元,入京会试,那是天经地义啊,难道他不想当官?既然不想当官,你考什么乡试啊?
“景清这两次都是因为要奉养外祖父,乡间倒是广为流传他的孝顺贤明。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考中科举,入仕之后,就直接升任了佥都御史!”
朱椿迟疑道:“莫非……此人是沽名钓誉之徒?”
柳淳微微摇头,“这个我说不好,不过以我之见,景清正因为出身寒微,他才迫不及待向士人集团靠拢,不惜一切,换取士林的接纳和赞誉!”
柳淳沉声道:“奉天靖难,我们就是要除掉这些高高在上的士大夫,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
此言一出,大家的身体忍不住一震……朱椿陷入了,他品味着柳淳所讲,虽然景清的做法,该扒皮楦草,可他还知道自己在乎什么。而自己,明明知道自己在乎什么,却连奋力一搏的勇气都没有?
朱椿啊朱椿,难道你要让人瞧不起一辈子,让父皇也跟着蒙羞吗?你可是洪武大帝的儿子啊!
真的甘心当一辈子混吃等死的太平王爷?
蜀王纠结着,柳淳并没有把他当回事,而是立刻对蓝勇几个吩咐道:“我本以为徐辉祖就算再恶劣,也不敢对普通百姓下手,现在看起来,是我疏忽了,没有料到,他的身边还藏着一条恶狼!你们马上将成都周围的百姓接入城中,坚壁清野。一定要保护他们的周全!”
“遵命!我们这就去!”
蓝勇等人下去,朱椿从沉默中清醒过来,他声音平静道:“如果百姓进城的太多,只怕粮食不够吃啊!”
“那也不能坐视不理啊!”柳淳道:“我们的希望就在平安身上!但愿他能尽快破敌。”
朱椿还是犹豫,他总觉得平安未必可靠,毕竟刚刚投降过来,柳淳怎么就那么信任他?要说起来,最可靠的就是自己!
这一次朱椿变得干脆起来,他没有再跟柳淳费吐沫,而是老老实实,履行自己的职责。
城外的百姓不断迁入,本就拥挤的成都,变得更加拥挤。朱椿动用王府的所有力量,安顿百姓,给他们粮食,饮水,烧柴……
那些从新津劫后余生的人们,把官军的残忍,告诉每一个人。他们不会去区分乡勇和官兵,反正都是朝廷那帮畜生干的!
成都百姓听过那些残忍的行径,无不义愤填膺。
越来越多的小伙子挺身而出,编成小队,携带着简陋的武器,准备帮助守城,这是一场属于所有人的战斗!
……
战争比预想来得要快,看起来徐辉祖很清楚兵贵神速的道理。
在坚壁清野半日之后,徐辉祖的人马已经围困了成都。
随之而来的就是惨烈的攻城战。
没有任何试探,一上来,就是全力以赴。
因为徐辉祖的确等不起了,嘉定州方向已经传来了急报,岷王的手下疯狂攻城,他们已经撑不住了。
徐辉祖不会再分兵援助,他只会卯足全力,拿下成都!
“攻城!”
黑压压的人群,提着云梯,猫着腰,向高大的成都城墙冲上来。
明初的火器已经很普及了,在一百人中间,有十人装备火铳。另外大军还会配属一些攻城用的火炮,信炮。
只不过这时候的火炮很滑稽,因为有前后两个炮口,也就是说,炮架其实是一块厚实的木头,前后凿出碗口粗的口,用来插炮筒,前后各插一个。
开炮的时候,先点燃一头,打过之后,旋转炮车上的轴,将另一头转过来,再发射出去。
这么做除了能提升一点射速之外,并没有多少好处。炮车结构复杂,火炮的威力也小很多……只能用来吓唬吓唬敌人。
至于更加沉重的大将军炮,倒是攻城利器,奈何蜀道难行,徐辉祖军中没有配备。
其实原本柳淳都有心改进火炮了,可惜啊,他被发配到了云南,因此新式火炮还是沐家的独门绝技,朝廷根本没有拿到。
“就算用人填,也要把成都给我拿下来!”
徐辉祖发了狠,他亲自督军,手里提着明晃晃的鬼头刀,谁敢后退半步,立斩不饶!
官军似乎也知道他们没有退路了,所有人都使出了全力,他们越过壕沟,冲过护城河,到了城墙之下,竖起云梯……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愧是南征北战的劲旅雄兵。
柳淳太清楚禁军的战斗力了,虽然淮西勋贵的上层已经腐朽,露出了暮气,可下面的士兵,尤其是许多参加过征讨北元,平定西南战斗的精锐,绝不可小觑。
果然,他们分工明确,有人用弓箭火铳掩护,有人快速攀着云梯,像城头爬去。
这帮士兵简直比猴子还要灵活,他们一手持盾牌格挡,一手紧握着刀,他们只用两根手指借力,就可以轻松攀爬,快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打!”
城头之上,各种守城的工具,一起丢下去……石块,滚木,装满生石灰的瓶子,罐子,还有煮沸的粪水金汁。
雨点一样,砸了下去。
不断有人受伤掉落,活活摔死,鲜血染红了城头地上。
战斗很惨烈,可对于双方来说,都有不能失败的压力。官军自不用说,而成都的军民呢?新津的惨相,他们都知道了。
如果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