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偷为自己揩了把汗,只迂回模糊道,“阿政做事自然有阿政的道理,青huáng不过是个妇道人家,不认对错与否,只认阿政所说罢了。可李斯大人比青huáng看得清楚些不是?一如阿政的后宫,新选的那十二个少使,只有三个出于秦,其余都是他国送来的,其中样貌最为出挑三甲更是无一出自于秦。难道阿政知晓她们是外来的,就不宠幸她们了?”
我将一番话故意牵引回宫妃中,为的就是让阿政看到,我的满门心思不过在这群女人中间罢了,并无参议朝政的思绪。
然,我的小聪明,到底还是被他瞧穿了,他轻笑两声,低声磁性在我耳畔问道,“青huáng,你在怕政?”
温柔之态,一如我与他大婚之夜,他向不经人世的我靠近时,那极具魅惑的呢喃般。那时,他问的也是“青huáng,你在怕政?”
我不怕他,我怕的是他的猜疑心罢了。
我反扣住他的手,“不曾。”我的回答,和从前一样,“只是阿政,青huáng如今的身份是你的夫人,虽扮作寻常宫娥模样伴在你身侧,到底也还是栖桐夫人不是?瞒得过旁人,你我二人自己还不清楚吗?”
阿政的手心微凉,传递至我的手上时,还有一层薄薄的汗,“栖桐夫人只是一介宫妃,无权问政事,所以阿政也别再拿朝堂之事问青huáng了可好?你若想说,青huáng听着就是,但不予以评价就好。”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忽而紧紧将我拥入怀中,低喃着亦是曾经大婚那夜的温柔,“青huáng,不怕……”
我被他小心翼翼的模样逗得有些想笑,忍不住就揪着他的耳朵附在他耳畔轻笑起来,“我都说了我不怕,再者,阿政所做一定是有阿政的道理不是?我相信阿政不会无缘无故的驱逐客卿出咸阳的,嫪毐其心有异,其门客逐了便逐了,文信侯虽轻狂了些,但到底是一心为大秦的。此点,青huáng一个妇道人家都相信,阿政岂会多怀疑?只怕都是旧权贵没能期待复燃在阿政耳畔煽风点火了罢,嗯?”
他终日郁郁神色,即算是笑,也笑得不开怀,如今被我一闹,倒是畅快笑了出来。
他反身将我的手扣到身后,如鹰钩鼻抵在我的鼻尖,笑道,“你倒是信得过吕侯,不过,政会大动肝火非要逐客,也不是无旁的原因的。李斯与政观点相同,统一六国之策,他与我都认为该远交近攻,而郑国则提出修建水渠以兴二国之水利,如此情形下二国必然交好,可就在郑国渠修建期间,竟被人翻出此人是韩派来游说秦的细作……”
我原先不过是为了给阿政个台阶下,不曾想,这其中还真有这么一层。郑国之事我是不知晓的,如今他讲出来,我亦能理解他的多疑和猜忌了。
他本就被嫪毐吕不韦和嬴成蟜这三人弄得多疑,惶惶然初掌江山之际,就被三个至亲之人肱骨之臣所背叛。如今初初掌权,面对天下更是不得不加倍小心。
我叹息着,“青huáng相信阿政做每件事都有阿政的理由的。”
“李斯所言甚是,政此生所愿,合天下为秦。既然政有合天下之意,又曾应排外呢。这个李斯,倒是愈发叫孤赏识了,有勇有谋,所阐述的观点也都实在:古往今来客卿确实为秦做了不少贡献,政也不该重物轻人,将客卿都赶走了又是有利其他六国。逐客,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阿政喃喃着。
我在一侧附和,“李斯当真是最会权衡利弊的。”
阿政点头,“若无他提醒,政只怕也真会被那些老家伙们激热了血,如今想来,这些个老家伙呢,待时机成熟了,也是该给他们松松筋骨的。每每所考虑,都是自己利益……”
我听得心下一紧,大秦的老权贵们,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芈氏一脉,上至华阳太后和如今权势盛极的昌文君和昌平君,下至咸阳诸多小吏和精卫这样的媵女,如今的芈氏在大秦占的地位,决然不轻。而我,是如今的栖桐夫人,换而言之,一朝身为太后的话,芈氏的权利就是我今后权势的保障。
当初,祖母不也就是信了吕不韦的话,若然无嗣就只能得一朝恩宠,唯有子嗣荣登太子之位才能保住华阳一脉的长盛不衰,这才将不得宠的嬴异人过继到了自己名下吗?
与阿政谈话,我只觉是愈发心惊肉跳了,一时温存暖暖荡人心扉,一时就要斩我臂膀来助他江山永固。
我微微有些紧张的攥紧了拳,只在他面前信誓旦旦道,“芈氏一脉,青huáng不死,势保大秦江山万代”
书房内,静谧得连风吹珠帘的声音都分外清晰,他的呼吸声随胸膛起伏的动静也愈发清明。
我兀自紧张着,他却似丝毫不曾注意到我的异象般,只轻轻敲了敲我的头,“政的江山,自然该政来担,你又似从前一样傻了不是?政只要青huáng好好伴在政身侧就好,旁的不该你多想的,就交给政来,好吗?”
我怔怔的点点头,木讷而十分机械。
他却缓缓释开我的手心,“青huáng,你的手心出汗了。”
他手心的汗已干,我的手心却潮潮一片。他的手温了,我的手渐次微凉。
“阿政,我总待在你身侧装个宫娥也不是回事儿,赵胥走了许久了,你身边再难寻个体贴的,不若青huáng帮阿政寻个体贴些的小厮再带着罢。”我勉强挤出个笑来,故作顽笑道,“莫不然,等李斯回来,见着区区宫妃长伴于大王朝政之侧,又该有些微词了。”
到底,我是懦弱了,怕了,看不清他的心,更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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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3。君心难测
我在阿政身侧郁郁了许久,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愿反抗:他若真要削我芈氏的权,我拦不住,也不会去拦他。只是,我心里却抵挡不住翻涌的难受之感:到底,他是不信我的罢
背叛他的人太多,他难再相信,我能理解。可算一算时日,不搭我与他年幼就认识的情分,从秦王政三年我一路陪伴他至现在,八年的时间,难道这八年,他对我还是不愿相信的吗?
也只有这样的偶尔瞬间,我会忽然想起阿房,想起阿政能够全心信任的那个女人。诚然,我是有些羡慕她的,不过我却并不想成为她。
短暂的悲切过后,我拾起难受的心情,依偎在他怀里紧了紧。我嗅到他身上龙涎香和夹杂着的体温的他的味道,不自觉贪恋的深深嗅了几口。
他将我拥在怀里紧了紧,“青huáng,政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惹你伤心了?”
他孤傲时,说出的话虽看似无意,却能将人的心轻描淡写的伤透。可他温怀关切时,语气又是那般的温润,让人再难有脾气,只愿融化在他的温言软语里。
“没有……”我往他身上拱了拱,我不想再招惹他生气,只道,“青huáng只是觉得,阿政变了许多。从前的阿政,面对事情时,会慌乱会无措但是很勇敢果决。如今,阿政不再有慌张和无力,然,做什么事却都要思虑许久。这样的阿政,是不是过得很累?”
他没有被我岔开的话题所引导,只是捉着我的手,滚烫的唇亲昵的蹭着我的指尖,引得我不自觉的有些战栗,“青huáng,政并非想针对芈氏,只是大秦的许多老权贵,为富不仁为官不作为的太多,就像是一滩死水一样,再放久些,就会酸败坏掉。政的天下大计还未完成,政怎会容许他们在政完成大业前乃至建立一统之后,来为祸我大秦呢?”
我相信他自来有他的道理,固然是不会去反对他说的任何事的,亦会支持他的一切。只是,站在他的立场,就意味着我要背叛我的族人……这些族人中,就包括对我有着养育之恩的祖母
说不难受,是假。
我怏怏的,也不答他的话,只是低声嗯着,一副已然无所谓的样子。
“青huáng,你的眸子里刻着忧虑神色。”阿政不知何时注意上了我的眼睛。
我有些躲闪,不敢迎上他的眸光,他却径直将我的下巴捏着抬了起来,逼着我直视他的眼,深邃的黑眸璨若星辰。只一眼,我就知道我败了,败在这深邃无边的温柔目光里。
“阿政……”我低声唤着他的名字,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冲着我笑了笑,伸手替我撩起额前碎发至一边,俯首如蜻蜓点水般的啄过我的额头,“青huáng,你又傻了不是?政猜你肯定是想多了,旧权贵政是必除的,可旧权贵一旦处决,新的权贵就会崛起。青huáng,有一天政若真的要对旧权贵动手了,肯定也会为你建起属于你的新势力的。”
他说着,狠狠将我揉进他怀中,温热的呼吸打在我额头,暖暖的让人情思荡漾。
我被他的举措弄得想发笑:安慰也好,哭笑也罢,好歹他是替我考虑了后路的。一朝为帝王,一举一措间都有可能生灵涂炭的,无意之举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结局。而如今,他也学会了怕结局的无可挽回,学会了留后路,他会在选择做一件事情时给我铺好后路。
如此,我又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我本一介妇人,又求什么天下万世流芳的美名呢?不过虚名罢了。即算是骂名,我也不在乎的,况我不是妺喜褒姒之流,纵然也不会给这世上留下此等骂名。
书房少了赵胥,添香料的都似蠢笨了些一般,今日这龙涎香熏得分外浓烈,昏昏欲暖的。
我与阿政就在这暖暖香薰中,吵了一场连自己都看不出的架,又莫名其妙的不算完美的修补好裂痕。
“阿政,既你决定撤回逐客令了,此事首功又在李斯。李斯向来不喜女子常围绕于朝堂,当初阿政眼翳时我伴在阿政身侧,他亦没少给我脸色看。如今李斯要回来,这书房,青huáng是迟早会待不下去的。赵胥不在了,阿政身边缺个伶俐人儿,不若青huáng将精卫荐来阿政身边,何如?”
我是有些担心他身边没个可用之人照顾的,他近日来连睡都睡得不甚安稳。
赵胥是从阿政才到咸阳就跟了他身边的,对阿政的习性最为了解,乃至阿政的只言片语他都能揣摩出他的心情,贴心得跟阿政的肚里虫般。如今,赵胥身死,阿政虽未对赵胥表现出过多的怀念,但到底一些不习惯的地方,我也看在眼里。
阿政叹息一声,“无论何时,你总是最体贴政的。”他轻笑着,“没了赵胥,政确有些不习惯。若要再带个婢子或宦人在身侧,重新再开始适应,也不甚方便。”
他素来挑剔,这倒让我有些为难了。
不待我想个解决的法子,他忽而欸了声,嘀咕着问道,“紫苏如今是被你派去甘泉宫伺候母后了罢?”
紫苏
是了,她自告发嫪毐立了功,被我带回咸阳宫内,可我又不喜她,将她差遣去哪儿都不是件痛快事儿,左右思忖着她与赵姬还算有些交情,就将她送去甘泉宫了。
我低声嗯了声,“阿政……不是不喜紫苏的吗?”
我试探性的问着阿政,他先前是对紫苏有些介意的,可如今看来却丝毫没有半分戒备之态。
形势似乎有变,可阿政每隔一段时日的也要去甘泉宫,从未表现出什么异样来,在甘泉宫不过也是小坐会儿就走,都不曾与赵姬有过多言语的,不该有变呐
我疑惑着,却闻阿政道,“她照顾母后照顾得也还算得当,如今就暂且将她调来政身边伺候着罢,待政哪日再寻着好使些的宦人了,再行将她送至母后身边就是。”阿政放开我,重新又拿起了奏疏看了起来,“她到底也算半个旧识,就她罢。”
既然阿政开了口,我自然再无反驳的道理,想着阿政梦呓时亦会有念叨赵姬,可见阿政对母后还是记挂着的,如此,紫苏钻了什么空子在阿政面前讨好卖乖也说不准。
我喏了声,只是还有些不大乐意的问了句,“为何用紫苏不用精卫?”
阿政握着奏疏的手顿住,抬眸看了眼站在身侧的我,嗤笑道,“你看你,又来了不是?政怎么觉着,青huáng你近来心思愈发重了。精卫是你的贴身媵女,政虽也知道她是个细致入微的,体贴得紧。但到底你也身子不大好,如今又要养着阴曼,政怎好意思将精卫从你身边抢走呢?”
说着,阿政竟抬头煞有介事的凝思起来,“王美人如今是个不大管事的了;画眉又是在宫外野惯了的,难能主事;杜鹃则从来都是全心侍弄她的香粉。算一算,青huáng,你身边的可用之人也就只有精卫,政怎么舍得将你身边唯一的可用之人占到政身侧呢?”
我俏皮的冲他吐了吐舌头,“青huáng以为阿政嫌弃嘛……”
如此,笑了一回,闹了一回,待夜幕降临了,我才往甘泉宫去了。
夜色似泼墨,今夜无月,甘泉宫外若是没有灯火,走路都要小心磕着绊着。
今夜阿政去赵芡处歇息了,他有些日子没见嬴诗曼了,想念了就去看一回。而赵芡,自离了青鸾宫,倒也算个安分的主儿,人不惹她她自然不会招惹别人,安安生生的带着诗曼,日子尚算恬静。
从甘泉宫内出来时,紫苏翛然长叹一声,“紫苏无福,险些以为自己是要一辈子伺候些跟紫苏一样没福气的人的。到底,夫人和大王怜惜,又将我带出来了。”
“伴君身侧也不是什么快活事儿,你自在阿政身侧将阿政伺候好了就是,旁的也无须你多操心。说什么有福无福的,咸阳宫内,夏太后也好,赵太后也好,哪个拿出来不是尊荣的主儿?”
紫苏先后已经伺候了三个主子,跟了阿房不多久,阿房难产身亡;跟了夏太后不多久,夏太后寿终正寝,之后更是跟随去守灵;再跟了赵姬,又是个被软禁的庄襄太后。她们本都该是荣耀无边的人物,可惜有的有着尊贵的命却无福消受,有的却又不珍惜手中荣华。
“你这妄议主子的毛病,可要改改的,大王脾气不好,若将大王惹恼了,一时气头上惩罚丢了性命也未可知。”我如是浅浅呵斥道。
紫苏喏了声,不再顶嘴。
今夜阿政栖于赵芡处,想必已入眠了,我便暂且将紫苏带回了青鸾宫。她尚需要沐浴更衣,换身衣裳整理形容,待精卫夜里同她说些注意事项,明日晨起再将她送去伺候阿政才是。
青鸾宫,阴曼将将入睡,百灵挑着灯从侧殿出来,站定到我身侧,望着精卫带紫苏离去的背影默了半响。
百灵皱着眉,沉默寡言了许久的她,终于主动和我说起话儿来,“夫人带回来个不省油的灯,不怕不小心烫伤了自己吗?”
我回头凝视百灵,她清瘦苍白的面颊浮现出一抹孤傲清冷之色,对于紫苏,似是十分不屑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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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4。投诚
百灵已有年余不曾主动与我说话,时隔多日如今主动寻来,却是为了紫苏,这倒让我有几分吃惊。
我哂笑着觊了她一眼,“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的,你这许久的不与我说话,今日如何主动来提醒我小心些她?”
百灵依旧神色冷冷,她性子本就不如画眉活泼不似精卫温婉,只是恬淡而与世无争,唯一喜好就是和姊妹们闲来无事时闹闹。就这般也不大爱理人的性子,素来隐忍却敌不过天意滑了两次胎,人便更加郁郁寡淡了。
她望着紫苏离去的方向吸了口气,嗤笑着,“从前我笨,身在宫闱里,以为只要我不犯人人就不会来犯我,如今看来却是从前太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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