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压低了嗓子对钱桀道,“自己人,莫慌,现下该想的应当是如何逃走。”说着,我问道,“王翦,你带了多少人?”
王翦皱了皱眉,“初时本有三十人,我们是先遣过来寻夫人踪迹的,不成想还真被我们发现了,一路追了过来,不料被魏军盯上,故而才损失了大半人数,跟着我到此处时,只剩下十人左右。”
说着,王翦的面上露出几分愧色。
我叹息一声,钱桀也将刀收了起来,我们尽量装出不谙周遭环境的模样,返回树边去寻精卫,先将她唤醒了来。
精卫醒得很快,从树上跃下来,也压低了嗓子低声询问我发生了何事。
“我们被包围了,现下该尽快醒醒神,如何快些逃跑才是。钱桀,王翦,你们二人可知前方路况如何?”我问道。
王翦不是魏人,自然不晓得,只得无奈的摇摇头。
钱桀没好脸色的叹息一声,遂道,“前行二里路,有一河道,虽不大但水流颇为湍急。中有一木桥架于其上,我们若是跑得快,过了那木桥,往前半里便有个三岔路口,选右侧一边的路口是条小径,穿山而过,能渐次寻回去秦的道路。”
有了路线便明了些了,王翦皱眉只作部署道,“夫人和这位姑娘可先驾马先行,我随即唤我的手下出来,缠住这些人半刻,便能赢得些许宝贵时间了。”
“夫人?”钱桀饶有些意味的瞥了我一眼,“我倒是低估你了。先时在丧葬坑精卫唤你夫人,我倒以为我听错了,不曾想你还真是个身份如此高贵的,我倒该庆幸了,带着一个这么重要人物,行走了这么些日子才被追杀。”
我没好气的白了钱桀一眼,不欲答话。
四人低声交流一番后,我和精卫悄无声息的装作去给那马儿添加草料模样,跨上马便使劲抽了一鞭,那马吃痛,嘶鸣一声,拽得我几近拉不稳缰绳,如箭离弦般冲了出去。
后方果然爆出一阵厮杀声来,我惊慌中回眸瞥了一眼,却见一队人马着魏衣,一队人马着秦装,更有一队人马粗布短褐模样,却各个带着刀兵厮杀起来。那一队简装和魏人更是跨马向我和精卫的方向追了过来,我惊得不敢再回头,只费尽了力气抽那马儿,飞速往前奔逃而去。
混乱中,箭羽破空之声在我耳畔梭梭直响,每一声破空便是一次心惊肉跳,眼见着就要上那木桥,却不想电光火石间,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便闻马儿痛嚎嘶鸣着摔了下来,我如个团子般滚了几滚,径直从那木桥边缘滚落下去,甚至来不及抓住桥栏。
到底还是没能躲过箭雨的,我虽没受伤,马却被射伤了。
冰凉的河水渗入肌肤直刺入骨,大口大口的河水带着腥臭泥沙之气灌入口中,湍急的河流推搡着我往下游冲去。慌乱之中,我都来不及唤一声救命。
许是因为是在夜里罢?我的思绪难得清明如水般,我甚至能清晰的记得这是我第三次落水,第一次是年幼时为救人跌入水中险些淹死,幸而被路过的还有些良心的家仆救了起来;第二次是为窥探甘草宫面貌夜里跌入水池中,将将溺水之际被赵无风救了起来;第三次,便是如今了,前两次我命大,想来这一回,却是再也逃不开了罢?
我芈青huáng怕了一世的水,最后却也还是死在了水里。想想,当真是有些可笑的,世事就是如此,有时候你愈怕什么,便愈来什么。
挣扎已然成为无谓的本能,清明的思绪里闪过我从儿时到如今的一幅幅画面,我甚至看到了我过世的母亲和爹爹,记忆中他们本已模糊的面容,如今却无比清明。母亲和善的笑着看着我,并不言语,父亲则牵着个尺半高的小毛孩儿,他们都在冲着我笑着。
小毛孩儿那不是……我弟弟吗?
那个岁多的小毛孩儿,奶声奶气唤我“阿姊”的小毛孩儿,父母亲接连过世后,我和弟弟被送去伯父家,坏心的家童将我弟弟推入水中,我为救弟弟才落了水的只是,人虽救上来了,我和弟弟却双双在大冬日里的感染了重度风寒。我求着那些仆从们行行好给我们抓些药,可惜那些人冷眼看着,骂我们是拖油瓶扫帚星,早死了才好,不致拖累他们为我们操心。大雪天里我跪到了巫医门前,那巫医是个好心人,给我们抓了药方,只是……我回去时,什么都已经晚了
泪水汨汨的涌了出来,融入冰凉的河水中,我又重重的呛了口水,思绪渐次模糊,可对于模糊中的亲人,却缓缓清晰起来。
昏昏沉沉间,仿佛有只温暖而粗糙的手死死拽住了我的手,弟弟唤着“阿姊”的奶声还在耳畔,我却再难看清任何事物了。
我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我见着了我的父母亲还有我的小弟,我们一家四口在那不大的房子里用膳,母亲随后去机杼上忙碌,父亲收拾着碗筷,我和弟弟蹲在地上数蚂蚁。我数着数着蚂蚁,忽而周遭静寂起来,只剩下草蛉鸣鸣,抬眸,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和房子,却是三座荒芜的坟头,我正坐在那一块灵牌上,刻着的正是我母亲的名字
陡然惊醒,周遭是透骨的凉意,可身畔却燃起了熊熊篝火,王翦那双温润的桃花眼在火光中闪烁着,见我醒了,他泛白着嘴唇笑了笑,“夫人总算醒了。”
我点点头,呛了几口气才缓过来,面颊上还有些残留的水渍,想来是刚刚吐出来的,而发间的水已不再连结成珠,只是还黏糊糊的贴着脸颊脖颈。
“我去再多拾捡些柴禾,夫人先将身子烤干些。”王翦如是说道,随即便不见了人影。
我回忆着那个梦,一遍遍回顾着,只因我本以为死了就死了我就会忘记,可有些存在心底的东西,哪能是刻意去忘记就当真能忘记的?不过是一时不曾去想起罢了,一旦触发,记忆便能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将你压得生生不能喘息。
我怕我会忘记这个梦,虽是噩梦,到底却是个甜美的噩梦不是?我一边希望着自己不曾梦醒,就这般随着家人去了算了,可一边意识到这只是个梦时,却又无比清醒的知道,我不会也不能止步于此,我的亲人还有阿政和扶苏,为了他们,我要连着我死去的三个亲人一起活下去。
弟弟,我那鬼头鬼脑的小机灵弟弟,是阿姊不好,阿姊不敢将你想起。
我对着篝火发呆,眼泪却再也止不住了。这十来年,我刻意去忘记而不敢想起的亲人,终究还是根种在我心底的痛。尤其是我那小弟,如若阿姊早些去寻那巫医,而不是傻子般的去求那些恶仆帮阿姊,小弟,是否你现如今也该是翩翩少年郎了?
潮湿的身子裹着篝火的潮热,烘着湿漉漉的我在迷蒙中睡去,这回,倒是再没做梦了,一觉睡到大天光,王翦就站在不远处远远地看着我的方向。
呵,这钱桀还真是一语成谶说中了,王翦呐王翦,你倒是来救驾的呢,还是来杀人的?
他说他是阿政派来的,可却无形之中,将本寻不着我们踪迹的追杀我的人都引了过来,反而促就了我提前疯逃,几近溺亡。
见我醒了,王翦咳嗽了两声,问询过我可否靠近,我点头之后,他才踏着方步迈了过来。我瞥了他一眼,“你是怎么寻到我的?”
言语间,我只觉有些腹胀,下意识的抚了抚肚子,怕是昨夜灌了水受凉了。
“末将一路问询着小镇上的人家,寻直一当铺时,见着一块成色颇好的玉玦,又是小篆文字,底下更刻有我大秦名家的篆章,我便大胆揣测是夫人之物,这才寻着大致的方向问到了,果然有一男子带着两女子沿途往秦的边境靠近着,这才寻了来。但末将不曾想到,那些刺客也跟了末将一路,是末将失职……”王翦说着,跪在我身前,颇为痛心模样。
我叹息一声,“罢罢罢既已到了如此田地,却也未必不是好的。只是,我怎的知道你到底是大王派来的人,还是要追杀我想将我生捉活擒的人呢?”
此前,我并不认识王翦,故而也不能确知其身份到底如何,他虽救了我,可谁晓得他是要救我的还是为了活捉我,从而立下更大的功劳呢?
王翦颇有些无辜的睁大了眸子,他不曾想到我会这么问,当即便在身上摸索起来,“末将有大王给的手令的,待末将找出来。”
然,他翻找了半天,都没摸出个屁来,半响,只无奈道,“想是落水时遗失了……”
“找不找都不打紧了,如今,除却相信你,我又能如何?”我叹息道,我只身一人,如今除了跟着王翦寻回大秦的路,我还能怎么办?倒是这王翦,不知比那钱桀如何?应当是更靠谱些的罢?
王翦憨憨一笑,这老实模样倒被我瞧了去,吕不韦曾教我相由心生,如此看来,这王翦应当不是什么坏人罢?
寒暄几句,便确定大致路线,准备先寻了精卫再返秦。正欲起身随王翦一道寻路,不想腹中生起阵阵绞痛,下身如涌流般,当下我心中便咯噔一下,顺手摸去,果然满手猩红
我红了脸,不想王翦回眸恰巧见了我满手的血,他慌张跪到我身前,“末将该死,昨日未来得及检查夫人伤势,夫人伤着哪儿了?末将这就替夫人查看伤势。”
不待他说完,我目瞪口呆颤抖着手,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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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重逢又叠危
我该如何向这呆汉子解释,我是月信已至,而非受伤?看着王翦亟亟欲替我检查伤势模样,我慌忙往后退了半步,随即慌张问道,“王翦,你可有家室?”
如若是有家室的人,应当一点就会通透罢?
王翦这汉子呆住片刻,旋即憨憨的挠了挠头,“并无。”他颇为费解的模样看着我,“夫人此刻关心王翦私事作甚?夫人还是快些检察伤势罢”
“等等”我此刻当真是急得脑仁疼了,我怎的就没想到,出现这般状况,若是有家室的男子,该一眼就看透的,我还如此问了句,当真是多余了。
可我这厢急得满头大汗的,也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憋了半响,只得说了句,“你若是个女子,该晓得女子都有些不适特别舒畅的时候的。”
闻言,王翦也是一脸头大的模样看着我,呆愣愣的不知我所云的模样。
我憋红了脸许久,才支支吾吾道,“我是来葵水了。”
王翦望着我,眼神忽然出现半刻的震惊,然后慌乱这不知所措模样,脸色蹭的刷红。
他不知所措的模样,倒是颇为憨厚可爱,支支吾吾的别过脸去几乎不敢看我,片刻后,才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问道,“那……那如今该怎么办?”
我和王翦的谈话变得颇为尴尬与别扭,但是好歹他终于知道我并非受伤了,一顿鸡同鸭讲的对话后,他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想了个些大概处置的方法。他脱了褐色中衣与我系在腰间,总算遮住了那污色,随即我才与他往附近的城镇同行而去。
不多时,便走到了个小村落,王翦红着半张脸进了一户人家,同那老妪交流半响后,方端了碗热姜水与我,“大娘说喝了可以缓解疼痛的,我也不知有没有用,不过这乡野人家,旁人给你投毒的可能性也确实不大,夫人若是不嫌弃这东西粗鄙,就喝了试试罢”
我点点头,接过那缺刻的小碗,颇为珍惜的喝了那小半碗姜汤。
看着我喝下半碗姜汤后,他才喏喏同我道,“夫人若是不介意,可以先在大娘家歇歇,末将先去买些东西回来,再带夫人上路。”
我点点头,他此番处理方式,倒也算妥帖。那大娘站在门口笑吟吟的望着我,橘皮脸上皱纹掩盖不住的是沧桑。她家中估摸着也无男丁,只是好在她心态尚佳罢?我如此揣测着。
那大娘热情的招呼着我进了去,闲聊一番,我才晓得她是因着躲避战祸才到这附近的,当时这片儿还没有战争,只是在逃亡路上只剩下自己和老头子孤身两人,子女死的死散的散,去年老头子寿终正寝,于是她一个人,即便离这战场近,也得过且过了。
闻言,我只得叹息着,却也说不出话。
大娘颇不介意的替我收了碗,方问道,“丫头是和自家汉子一起奔逃的罢?看你家男人模样,应当是个士卒,怎的,为了这么个美娇娘就逃了?”
什么?自己啊汉子?什么?美娇娘?
我如被雷劈了般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才急急地解释道,“不是,不是,那并非我家汉子……”
“我看你两个长得也不像兄妹,不是小两口,那是什么?况且,那汉子颇为关心你的模样呢。若非不是自己汉子,谁管你葵水来了,替你要姜汤,还要替你去买骑马布呢?”那老大娘一脸她颇明白事理的模样。
我总该不能跟她解释我是大秦的宫妃,他是大秦的将士,我们是被人追杀来此罢?况,这儿还是魏境,若是就此说破,还不定老大娘会不会去同官差衙门说些什么,换几日口粮。
故而无奈之下,我也就不答话了,老大娘还絮絮叨叨的同我说些什么,可这一路我疲乏得紧,却是无心再听她闲聊的。乡野人家,多的是好心人,可也不得不提防为了生存,人能干出些什么事儿。
在大娘家歇息了半日,王翦寻了几块白布来,我自撕了做月经带,又换了他带来的干净衣裳,这才从大娘家谢过,匆匆出了门。
王翦回来时,已不再是秦兵装扮,也换了身粗布短褐,想来是拿自己身上衣服典当掉了得来的。如今我身上这一件,虽不是什么好料子,到底是干净的,也多了身换洗衣裳不是?
如此,我与王翦相持往原本的道路上寻去,返回是再回不得的,但往大致的方向走总是没错,果然,不几日,我们二人便与精卫和钱桀碰了头,应该说,是钱桀一路循着痕迹追寻来的。
精卫欢呼雀跃着过来拥住我,而我,则是紧紧箍着她,不敢再放开手。
钱桀这一身本领还真不是瞎吹的,想来幼年的经历,便是捶锻他最好的先生罢?苦也是苦的,我比他而言,年幼的那些苦,说不定比起他来,倒当真算不得什么。
精卫附在我耳畔问着,我这几日是不是月信将之,我说来都来了,还将尴尬事说与她听了一番,听得她直乐,还给王翦取了个“呆子”的绰号。
王翦见着钱桀,过去与钱桀颇为熟稔模样的互相对了对拳,王翦一脸担忧模样问他带的那十来个将士如何了,钱桀只是默声叹息了声。
王翦明白这声叹息意味着什么,也不再多问,只是冲着那原来我们出逃的方向抱了抱拳,遂转身跟上了我们的步伐。
“混战太乱,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人,我见你与那婆娘双双落了水,心想你们总该会水不至淹死的,便带着精卫寻着水路找了来。精卫丫头看见了这婆娘的衣服残片,便知道没有找错地方,这才一路追到了你们。”钱桀如是说道。
是夜,四人却是再不敢轻易入眠,谁也不知夜里会发生些什么,警惕些总是好的。
我们未能在天黑前寻到村落,故而便找了处隐蔽些的林子,各自往树上落了脚,着一人在附近轮流守夜,才算安然。
没了马,躲在林子里倒是避开众人眼目的好法子,夜里偶尔听得行进的兵马声,到底是没寻着边际来捉拿我们的。只是,没了马,我们行进的步伐也该慢了许多罢?
我睡不安稳,与精卫重逢后,不知为何,我心中偏偏的多了些不安。
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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