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这是胡姨娘和九少爷。起身后,她们俩直接站到椅子后边,似在等人。曼烟亲密地看着这个庶弟,“一会去姐姐那玩可好?”
小儿郎一脸兴奋,却回过头看了看姨娘,然后低下头默不做声。
这时二房三房的人接踵而至。王氏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八小姐傅曼幽、五小姐傅曼纾,还有两个丫鬟两个婆子,一行人声势浩荡。她手里的帕子一扬,一只红色的绣花鞋预先迈过门槛。老太君看见那刺眼的红色,顿时有些不喜。再进来的是三夫人孟氏、六小姐傅曼华、七小姐傅曼娴、二房贺姨娘、三房白姨娘。因傅家子嗣不盛,姨娘都为傅家生下了后代,便也准了初一十五到松鹤堂请安。
王氏毫不知晓老夫人的心情,问完安便坐到左首第一张椅子上。其他人问安后又分别见礼,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方才全部就座。曼烟注意到胡姨娘看起来极其不安,她右手搭在九少爷肩膀处,手指无意识地撕抓九少爷的衣服。屋里这么多人,她在害怕什么。
王氏笑嘻嘻地张了嘴。“我先给烟儿陪个不是。那两个小丫头的卖身契还真在祝妈妈那,之前本来是拨给雨霖轩的,胡姨娘不肯要,大嫂那里刚好缺人就放到了合欢苑。”
曼烟心中冷笑,这是到处塞人呢,“雨霖轩”塞不进去就丢到“合欢苑”。不过这个胡姨娘倒是不做表面功夫。
“烟儿,听说你这些天病了,如今可好全了?婶婶真是担心极了。”
众人都将目光移到曼烟身上,她只好收回落在胡氏处的视线。不骄不躁地回答,“多谢二婶关心,烟儿好的差不多了。”
“到底是什么病啊?”王氏的视线故意落在曼烟的喉咙处,那里还有一道明显比边上皮肤暗些的月牙状伤疤。
曼烟但笑不语。老太君跟着叹了口气,“卓氏的七七不是还没过?她娘舍不得她,在她脖子上摸了一下。下个月初一我打算让烟儿去寒山寺还愿,府里之前做过道场了,你们就在园子的十字路口烧点纸钱吧。”
王氏的脸一下青了小半边,两只手拼命拧绞住帕子。老太君这话谁也反驳不了,她知道是上吊又如何,也不好说出来。
曼烟心里不厚道地暗笑。忽然,六岁的傅曼幽甜甜糯糯地开口道,“祖母,我可以像三姐姐那样坐到您身边吗?”还没等老太君答应,她就扑腾着坐到曼烟的对面,一脸胜利的笑容。曼烟很是无语,一个小孩子而已。
王氏灵光一闪,恢复了殷勤,“老太君,您看年哥儿现在也大了,他读书用功,是时候专门给他置个院子了。今儿个,我厚着脸皮讨您示下,能不能让年哥儿住到合欢苑那边去,以后就让他多过来陪您,您也教导下这个孙子。您看可好?”
“年哥儿不是有你们做爹娘的,哪用我来教?合欢苑的主意你们就不要打了,暂时先空着,烟儿放不下他爹娘,留着院子烟儿还有个念想。再说了,烟儿才被她娘摸了一下脖子,你们也不怕年哥儿冲撞了。”
老太君说完这话,众人都有些不自在,王氏的面色更是难看。冲撞什么,自然是鬼神。看不见摸不着,能不害怕吗?老太君扫了这一屋子的人,淡然道,“今儿个有件事情说给你们知道,反正你们也提了好几年了。以后哪个院子想吃什么喝什么,大厨房弄不了就自己花银子开小厨房吧。别再让我听到谁的丫鬟婆子跟厨房的人吵架了,说出去都丢了侯府的脸面。”
众人喜不自胜,心内都想着冬天可以吃到热食,可算是成了。
不过立个小厨房,怎么如此难。说来话长。先皇当政时灾年甚多,几次战乱都是持久战。当时国库空虚,先皇便带着后宫妃嫔一起布衣粗食倡导节俭,王公贵族们以帝王为马首,也不那么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大部分勋贵宗室都跟风取消了小厨房。一直到本朝,朝廷修养生息多年,国库也有了进账,如今的皇帝姬正也不想一直清苦下去,那些一二等的王爷府国公府以及九卿之家便都恢复了小厨房。
王氏前几年回娘家之时,看到家中几个主院都添了小厨房,哪个主子想换口味吃点新鲜的花样方便得很。可是跟老太君提了好几次,要求都被打了回来。如今老太君点了头,她不免觉得自己居功甚伟,给大家都谋了福利,顿时骄傲得像一只孔雀。
老太君拾起身边的拐杖,在地上重重敲了两下,“都不懂我的心啊,我老婆子倒成了这个恶人。你们以为跟着那些世家高门比着吃穿用度,咱们侯府就能上那世家碟谱。算了算了,事已至此,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老太君自持家之后,一直致力于为安平侯府去污名添书香,对于圣意,凭着阅历和见识自认还能摸到几分。奈何侯府这些人只顾一时享乐,都是目光短浅之辈,心头不免发凉,便想打发人走了。“你们可还有事,没事去卧薪斋看完老侯爷就散了吧。”
曼烟算是看出点眉目。听祖母的意思,这小厨房不止是家事。以后大厨房轻省,只用做大锅饭和祖母这边的,其他主子估计都在自己院子里吃小厨房。各院出入采买的人大大增加,府里的门禁就不好说了,万一有那私自夹带进出的,这内院可就热闹了。不过有个小厨房确实方便,她又可以给丫鬟安排新任务了。
老太君的话说完,众人有些尴尬,都去瞧王氏的脸色。一向王氏都是最先离开,今天倒是没发话。意外的是向来寡言的孟氏开口了:“老太君,儿媳有一事禀报。”孟氏不敢看老太君的眼睛,声如蚊蝇:“老太君,儿媳怕是管不了针线房了。”
孟氏是侯府三房的正室,一贯唯唯诺诺,既得听老太君的,也得听王氏的,在这个家里算是最没地位的正室。这个时代,女人活得不够滋润,大半原因是因为男人不够给力。跟二房的情况恰恰相反,三房的老爷傅季文是个白身,其生母是从前常姨奶奶身边的丫头,名叫翠屏。翠屏生下孩子当即就大出血死了。老太君那时候上有婆婆,侧有常娇,自己的日子都难过也顾不得这个庶子。傅季文就一直由乳母带着,大了才跟在大哥二哥身后东跑跑西混混。所以三老爷傅季文既没有娘疼,也没有爹爱,性子又老实木讷,能平安长大已经算是菩萨保佑。老太君掌家后给了他一间小铺子让他管着,这才有了点正经庶务。三房的日子紧巴,后来就又点了孟氏管针线房。这才让三房的面上好看了一些。
老太君面若冰霜,“是何道理?你说来我听听。”
孟氏羞愧道,“儿媳无能。”接着一味不言不语。
老夫人瞄了王氏一眼,很是恼火,“都去卧薪斋吧,我乏了。”说着便让傅曼烟搀扶着,往内室走去。
众人出门往北,走了一段路,王氏睨了孟氏一眼,“回头我给二老爷说一声,让他给松哥儿找个书院,不过你要知道,肯定不能跟碧水书院比了。”
孟氏恭敬地低头道,“多谢二哥二嫂,让你们费心了。”
一行人以王氏为首,又浩浩荡荡往卧薪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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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 族姐
卧室里,傅曼烟给老太君轻抚着后背,助她平复气息。刚才祖母显然是气到了。
方嬷嬷忿忿不平地道,“这二夫人也太狂了,肯定又拿什么挟住了三夫人。老夫人,您说怎么办?”
“先拖着吧,你回头去查查是因为什么事。”
曼烟暗暗记下不提。故作调皮笑道,“祖母,回头我送几个丫鬟伺候您可好?”
老太君被转移了注意力,“我这里难道还缺伺候的不成?”
曼烟先一脸神秘,说着就开始嘚瑟了。“到时候您就知道了,我的丫鬟,自然跟别的丫鬟不一样。您不是常说我与别的小姐不同吗,那我调教出来的人也自有不寻常之处。”
老太君笑得咧开嘴。“哪有这么不自矜的姑娘家?祖母倒要看看你的丫鬟是不是三头六臂,就依了你。”
曼烟眼睛鼓溜溜转了两圈,童趣尽显。玩笑一阵后,她将手指放到唇上,轻轻“嘘”了一下,“祖母,烟儿有事想问您?”
方嬷嬷连忙去外边守着。“祖母,以前您可有提过让母亲过继子嗣?”
老夫人大吃一惊,“从来没有。可是听谁说了?”
曼烟自然不能说是檀香,因为檀香也是从别人口里听来。那个人她还不知道是谁。于是,摇摇头道:“我只是在想,母亲的过世有没有其他的原因?”
老太君面色凄凉,“烟儿啊,你娘这个人……你别说祖母没个顾忌。照我看,不管有没有其他原因,她都不是个长命的。自从你爹走了,你娘活着就是了无生趣,心如死灰。她的性子,要我说,真是太过绵软,都说我们做女子的要蒲苇纫如丝,你娘就是缺了个韧字。”
曼烟也觉得如此,不然母亲不会患上忧郁症。这情志之症,在现代都是个难题,除非父亲能死而复生,否则母亲难现生机。
老太君接着道,“嗣子之事倒不能说一点影子没有。这侯府以后总要传下去,咱们大房没有嫡男孙,你弟弟是庶子又年幼,不能袭爵,恐怕过继个嗣孙是早晚的事情。这一点府里的人都能想得到。二房倒是想袭爵,他们也不想想,哪有爵位传给侄子的?”
“祖母,爵位真的不可能传给侄子吗?”
“不可能,你父亲的爵位绝对不能传给二房。”老太君被问得红了眼,胸口一阵激荡,年轻时受过的那些屈辱折磨瞬间涌了上来,一口气憋在嗓子里下不去也出不来,被呛得连声咳嗽。曼烟赶紧给老夫人又是倒茶又是顺气儿。
“祖母,都是我的错,不该惹您伤心。”她其实还想问问祖父的那个妾室为何不来问安,见祖母情绪激动至此,便作罢了。
“傻孩子。你提醒了祖母,你二叔在朝廷里颇有些人脉,咱们大房单薄,若是他想袭爵,也不是半分可能都没有。你提醒得对。好在你父亲的爵位下来也才三年多,不管是过继嗣孙还是二房到外边谋划助力,都不是眼下能成的。咱们还有时间。”
曼烟忙继续劝慰,“祖母说的正是,您只管注意身子,到时候烟儿大了,什么魑魅魍魉都能应付。”
这时,外面方嬷嬷传报道,“老夫人,族里的小姐们下学过来问安了。”
一到明间,曼烟就看见几个年轻的姑娘立成一排。三个看起来十三四岁,均是明眸皓齿花容月貌,两个小的五官还稚嫩,看着也是美人坯子。曼烟知道三个大的是傅瑾傅隽傅灵,两个小的是傅芸傅雅,只是不能一一对应出来。她现在确定的信息是这几个姑娘都比她大,木鱼说过这几个都是族姐。
侯府与傅家本家前二十年来往极少,傅浩寅那样的伯爷没工夫搭理人,狗也不愿意理他。是后来老太君给族里捐了几十亩的祭田,族里的长辈们才抹开脸面重新开始走动。族里人数众多,这些族里的小姐虽也姓傅,在侯府时却不论排行,只论序齿。实在是因为族里的排行跟侯府的排行如果搅在一起,所有人都分不清行几了。
曼烟上前挽住一个姑娘的手,浅浅一笑,“姐姐们近来可好?我病了些日子,都好久没去浣花阁了。”然后拉着往祖母跟前凑,“祖母,您看姐姐越来越好看了。”她知道这几个大的是老太君专门从族里挑出来以待皇家大采选的。
老太君点点头,“嗯,瑾儿越发亮眼了。”轻松确认了傅瑾,最漂亮的,曼烟更加不担心了。见其他几个姑娘还没落座,赶紧展现出主人的姿态请她们坐下。看见一个最害羞的,便坐到她旁边,问道:“姐姐你这个珠花哪里买的?我让祖母帮我买。”
和傅瑾差不多身高的取笑她,“烟儿妹妹,你是故意讨老夫人赏赐的吧?不然哪至于盯着隽妹妹的头发瞧?”说完掏出帕子轻捂着嘴角。
“灵姐姐说得对。几位姐姐,雅妹妹,你们看烟妹妹病好了性子也变跳脱了,是不是?”一个小些的侧头看向旁边另一个寻求认同。
曼烟低头微笑。宾果,全部搞定。害羞的是傅隽,捂嘴的是傅灵,傅芸爱说话些,傅雅没吭声。只是还不清楚这五个的性情,便邀请她们去琉璃院玩耍。傅芸本想答应,谁知傅隽先开了口:“烟妹妹,先给你赔罪了。二夫人那边已经备下了宴席。”
傅瑾想起族老让她们勿要搅和在大房和二房之间,附和道:“是啊,下次我们再去好好欣赏你的琉璃院。今天就陪老夫人说会闲话。”
曼烟脑子转了下弯明白了。后宅没有当家主母就是不方便,总不能让祖母陪着这些族姐逛园子。但是傅隽让她很疑惑,刚才的反应与她羞怯的性格不太相符。刚才说话的时候她眼里似乎是有某种期待。什么事情让她期待呢?
曼烟试探着问:“隽姐姐好像很喜欢二婶呢?”
傅隽的眼里刹那流露出一丝不解。不是因为二婶。那就好。
见她不自在,曼烟换了个话茬:“祖母,今年的采选是怎么回事啊,孙女挺好奇的。”
选秀之事跟曼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她知晓这是祖母费尽苦心想出来的一条路。从捐赠祭田到小姐们的族学,再到从族中挑人供选,都是为了安平侯府能站得更高更稳,每一个决定都凝聚了祖母的心血,需要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如果和这些姐姐们打好关系,自然是锦上添花的事情,说不定未来还能为祖母平添一份助力。
老太君端坐在正中间,直言正色:“我正要同你们说。宫里有七年没办选秀了,所以这一次的人很多。瑾儿灵儿隽儿,你们三个不要太紧张。这次大采选并非全部入到后宫,也可能选出一些到太子府和诸王府,甚至是公主的陪读。与其说是选秀,不如说是才选貌选的展露。你们能选上固然好;不能选上,对傅家的姐妹也是大有裨益的。所以,保持平常心,展现出我们傅氏家族的气韵风度即可。可听明白了?”
傅瑾、傅隽、傅灵三人齐声道,“谢老太君教诲。”
老太君又给五个姑娘一人拨了一个小丫鬟伺候,正是同金鱼宝幢同进府的那一批。傅瑾、傅隽、傅灵和傅芸、傅雅五人连声道谢方才离去。曼烟要观察一下老太君的身体情况,就多留了半个时辰。出了松鹤堂,她招呼拂尘领着去“雨霖轩”看看九少爷。既然山不来就她,她便去就山。
走到通往“雨霖轩”的小山坡时,曼烟听到墙内传来哀婉的歌声,歌声断断续续,如泣如诉。曼烟脑中浮现出胡姨娘暮气沉沉的脸,明明是仙姿玉容,给人感觉恰似明日黄花。看来父亲的离开给祖母、母亲、姨娘三个女人都带来了深刻的创伤体验,那些看不清摸不着的伤口,化成各种小虫子,爬到母亲的心里、祖母的身上、还有胡姨娘的脸上。
驻足听了一会,曼烟没有再往里面走。泪水洗去人类灵魂的尘埃,所有的悲伤都值得被尊重。她叫拂尘去木匠处多买几支竹筒笔,自己回了院子看书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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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 拼音教学
琉璃院现在小丫头不少,拂尘檀香也能帮忙,粗使杂活分担下来每个人活都不重。曼烟就让铃铛收拾出一个空屋,添了两张桌案,专门用来让她们下午学习。这会除了拂尘以外的一大帮人全部在屋里学写字。她们学习的热情都很高。虽然最近银子出去了不少,又是买茶叶又是买绣活,但都是在曼烟预料之中的开销,她也很愿意花这些钱,且时不时指导她们一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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