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的亭檐上飞舞着同样的三字草书,“双子亭”,几个字颇有怀素之风,笔势连绵草尔不乱。
最最巧妙之处在于连接桥和亭子的,居然是一条暗桥。长石柱桥墩砌筑在水下,浮在水面上的白色圆石盘作了断点的桥面,仅能供一人站立行走。游走在莲心桥上粗一看,会以为是睡莲叶片浮在水上;砌成白色,又不会让人跟真的绿色叶子混淆踩空。若观桥的是些公子小生,恐怕极易联想到那样的诗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傅曼烟看到这桥就走不动路了。这桥极具现代色彩,让她对古人的精妙技艺升起一种膜拜之心。看到这桥她就感觉亲切,便踏上那些伪装的睡莲叶子,一跳一踩地登上亭子,又将整条断点桥面走完一遍。直到听见铃铛和春喜的喊叫声,才慢悠悠地跳了回去。
春喜像是魔怔了,铃铛也吓得花容失色,尖声喊道,“三小姐,您别吓奴婢了,奴婢经不起。这个荷花池淹过人的。”
曼烟羞涩地点了下头。她果然冒失了,这里可不是现代,蹦极漂流满天飞。
经过这一遭惊吓,俩丫鬟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只想快点到祠堂。过了抄手游廊,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再走上一炷香的甬道,侯府西侧的傅氏祠堂终于到了。外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怀荣堂”。曼烟在心中估算了下,按照现代时间计算,从琉璃院走到这里差不多三十分钟。春喜接过铃铛预备着的斗篷,带曼烟往里面走去。她先是跟祠堂的仆人比划几下手势,那人才取钥匙打开一间厅门。曼烟这才知晓,放灵位的房间是要落锁的。
大概从大丰国高宗姬桓开始,京兆大户人家开始流行一个规矩,看守祠堂的最好是哑奴。说是因为祠堂里有祖先的姓名八字,一旦传扬出去会影响后代的运势,若是遇上一些不义的和尚道士作祟,还会伤了阴德。原本是可有可无之事,经过将近六七十年的发展,到先帝姬盛当政的天佑年间,这个规矩竟已经如河流入海扩散开来。加上先帝很是信奉佛道之事,也少有官员像前几朝那样对这条规定置喙,《大丰律》便加入了一条断舌之刑,若是犯了死罪的人,自请受此刑罚且终生看守祠堂,则可免了死罪后终生为奴,不允婚配,然后由大户人家买回去安置在祠堂当中。
从进入祠堂厅里,傅曼烟就感受到一股凉意,春喜及时将斗篷给她系上。祠堂里面确实比外间寒凉,哑奴裹着一件褐色短袄。他生的黑,五官看起来较暗淡,也许是在祠堂一个人待久了,虽然面无表情却一脸煞气,令人望之生畏。他点了三根香递给曼烟。
酱黑色的供案桌上立着密密麻麻的排位。最新的黄色牌位属于卓氏,写着“先妣傅母卓孺人闺名梦君之莲位”,旁边紧挨着一个青色木牌,“故男傅沐恩之莲位”让曼烟不忍多看。祖母当年不知道多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他人岂能懂。
傅曼烟跪倒在卓氏的牌位下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心底默默念道:“我,傅鄢,以性命起誓,从今往后,爱三小姐所爱,痛三小姐所痛,以后,我就是傅曼烟,傅曼烟就是我。如违此誓,来日必将灰飞烟灭。现在您就是我的母亲,您请安息吧。”
接着同样的一套动作,曼烟又在傅沐恩的牌位下行礼拜叩,许下承诺。完成整个仪式后,傅曼烟心底的那份不确定终于消失了。未来,她会尽力在此处找到属于自己的一份价值。
三人各怀心事地沿着原路返回,一路都很沉默。快近松鹤堂时,曼烟提出去看老夫人,春喜面有难色,道:“老夫人今天杂事太多,头先就发话出了祠堂让我送您回去呢。”
曼烟想着,看来是真的有事。便道:“春喜姐姐不用送了,赶紧去忙吧。我这有铃铛在呢。”
铃铛连声应和,“就是,不能让我只拿银子不干活啊。”
………………………………
008 想法
春喜急急忙忙走了左边那条岔路朝松鹤堂去了。
这个十字岔路口可算是安平侯府最显著的分界线,往东北方向不远处是老夫人的松鹤堂,一直往东走是大房的嫡长女所住琉璃院,最偏的西北方向住着三房,西南方向是二房。刚才她们经过的莲心桥一带就属于二房的范围。
曼烟继续跟在铃铛身后,之前那些嫣红姹紫如蛇皮样逐渐脱去。这里凄清冷寂,路上少有丫鬟仆妇走动。她又有了那种感觉,大房这一块像萧瑟的冬天。可是植物是不会替人守孝的,只看有没有精心照顾。傅曼烟刚好走到之前碰见傅曼幽的小桥,这桥修的毫不起眼,朴素的很。随口问道:“咱们府里来客人的话一般都在哪里逛?”
铃铛接见外人也很少,想了想才回答:“该是西边,都喜欢那边的景致。浣花阁不是也在那边吗?族里的小姐有时会去亭子里玩。”
“你和春喜姐姐刚才不是说话来着,老夫人那边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好像是庄子上来人了。”
傅曼烟故作不解。“春喜姐姐怎么这么忙啊”
“老夫人那里她能顶上小半边天,府里各处丫鬟婆子,说情的吵架的领钱的,这个要问她,那个要找她,还有老夫人的吃喝嚼用都离不开她。怎么闲的起来?刚才跟我说腰疼呢。”铃铛的口气七分羡慕,三分同情。
曼烟却在想,腰疼还陪她走这么多路,可见是个心性坚忍的。做下人的这么累,是因为老夫人操心的事多,能够信任的却只有春喜和方嬷嬷。得用的人太少,所以才如此辛苦。看来得训练些人出来,留作备用。
训练一个能顶事的人,从甄选、培养到实践而后真正派上用场,需要不短时间,训练一批能办事的人就更不容易了。有没有什么快一点的办法呢?就比如木鱼这一群人在学认字,要是按照常规学习的方法,至少得需要一两年才能学以致用。而且都学一样的东西,某种程度而言是一种人力资源的浪费。最好让手底下的人每个人都拥有一技之长。当然,这是个长期目标,短期而言挑几个人因材施教方是上策。
曼烟回到琉璃院后,就让铃铛莲花几个到书桌上写字,自己靠在床头苦思冥想,争取先弄出个培训计划。在她看来,很多事情都是需要未雨绸缪的。直到拂尘回来,她的脑子才终于能休息一会。
拂尘带回来之前托人制的竹筒笔,刚进门时神情有些忐忑不安。曼烟看到成品后却颇为惊喜。这支笔明显比她想象中好。毛笔讲究的地方特别多,写字很慢,尤其不适合写很小的字。她是想方便自己以后写点备忘之类的日常东西才提出这个设想,本没有期待能做的多精良。
但做这个竹筒笔的师傅显然用了心。他没有按照她说的那样,将竹筒跟一个尖头的东西连接到一起,而是直接在细竹筒上下打了两个孔。上面的孔大,下面那个孔却很小,小孔里塞了一截又短又细的木刺,木刺修的十分均匀,跟现代签字笔笔芯的的笔头很相似,只是缺少笔尖防液体流泻的微小圆珠子。那个自然是不可能做出来的。不过曼烟又发现木刺和竹筒的接口处塞着一圈棉絮,棉絮已经黑了,显然这是防渗漏的。她一时眉开眼笑,简直不能要求更多了。至于师傅为啥没按她说的,她也明白了,肯定是缺乏连接的办法,胶水、焊接,这时候都不会有。
“三小姐,这块巾子是堵住上面那个孔的,还有这个是竹筒笔盖,不用的时候就套住。那个木匠说了,最好是像毛笔一样竖着放,免得里面的墨汁流出来。”拂尘也看出了三小姐心情很好,原本的担忧一扫而空。“主子上次给了奴婢三两银子,用了二两还有一两。”说着从腰里掏出银子捧在手心。
二两银子,这么多,曼烟觉得超过预期太多了。她估算一下,材料成本、人工费、灌入墨汁需要工具,得费些功夫。自己就出了个创意,还被人家改良了。二两银子,真不多,毕竟没人做过这东西,那人也得反复尝试。算了算了,除非有现代的机器生产,不然成本也降不下来。她本来是想让丫鬟们以后都用这种笔呢。
她试着用新笔写满一张纸,没用上一炷香的时间。确实快,而且对纸张的要求也低,写在宣纸上不会力透纸背,那就可以写在劣质的黄纸上。越发觉得这个钱花得值得。见三小姐一直不说话,拂尘就将银子收了回去。之前主子说了,话只吩咐一遍,她不能再惹主子生气了。边上的莲花看着两个月的月例银子落到拂尘腰里,心里十分不快,再学写字就少了几分精神。一下午垂丧着脸,等到了点就去厨房领饭食。用哺食的时候她仍是一个人。铃铛木鱼学认字来劲了,檀香天天在厨房看炉子,拂尘老有三小姐私底下吩咐的活,莲花越想越觉得自己受了冷落,没吃几口就闷闷地躺着去了。
……
松鹤堂的偏厅里,方嬷嬷打发完田庄上的两个妇人,扶着明显精神不济的冯老太君回到卧室。老太君刚躺下眯了会眼,春喜前脚就过了门槛。她面带喜色,快步走到老夫人跟前,然后觑着方嬷嬷:“嬷嬷,您猜我来报的什么事?”
老夫人一手挽着方嬷嬷,一手支撑着靠起身,叱了句:“你这丫头片子,什么事值得做神做鬼的?”
春喜这才正经禀报,“刚才铃铛过来说,三小姐想把合欢苑的丫头婆子都拨到她院子里去,以后她会派人照看收拾,不让合欢苑荒凉了。说是要留个念想。”
顿了一会,继续道,“三小姐还说,咱们府里东边跟西边景色差太多,最好买些人进府给东边每个院子添两个人,还可以找几个懂园艺的人在东边多栽种一些花草树木,不然外人来咱们府上不好看。”
老太君顿时头也不疼腰也不酸了,坐直了身体。“还说了什么?”
春喜犹豫了一下,直言道,“还说她和老夫人是一家人,让您有什么事情不要憋在心里。说她现在大了,让您多在意自个的身子。还有就是等您这边忙完了,她再来问安。”
老太君如吃了蜂蜜一样,心里大为畅快。方嬷嬷趁此机会走到花几处,将一个描花攢枝的白瓷药碗端到手上,“老夫人就听三小姐的吧。我看三小姐这个主意挺好,您也不用发愁合欢苑的人如何安排了。院子暂且先空着,三小姐一个孤女舍不得父母,二房三房的人也没什么话可说。”
老太君端起药碗大口咕隆着喝了,眉眼之间放松许多。合欢苑是给他唯一的儿子傅沐恩住的,别人休想抢走。她又想起东边还有个胡姨娘住在“雨霖轩”,问道:“严哥儿那边也添人?”
春喜笑道,“老夫人和我问的一样,铃铛说她也问了,确定三小姐说的是咱们大房的主子都给添,九少爷那里自然要添。”言语间流露出一分平日难见的娇俏。
老太君手一挥,“照三小姐说的做,去吧。”
屋里就剩方嬷嬷一个伺候的。她往老太君跟前凑了凑,低声道,“老夫人,您说大夫人的死跟胡姨娘有没有关系?”
老太君微微摇了摇头。“照理说不该,浩彦都不在了,她还能争个子丑寅卯不成。真论起来,二房三房都是有子的。现在这种时刻,切忌疑邻盗斧。”老太君叹了口气,“卓氏自己是个当不了家的,倒生了个好女儿。琉璃院那边的丫鬟婆子都敲打敲打,让她们尽心伺候主子,要是再有下次,将她们全部卖出去。”老太君说起傅曼烟简直就是无一处不好,越想越满意,越想越喜欢,提到那几个丫鬟来口气不由忿忿的。
方嬷嬷知道老太君口硬心软,并不将她这句话当真,只服侍她躺下。“奴婢会安抚好庄子上那些人的,您安心就寝吧。”然后叫了人过来值夜方才离去。
………………………………
009 夜
方嬷嬷出松鹤堂的时候,天色几乎暗透。夜风猛然刮得狂。悬挂着的两只白灯笼胡乱摇摆,垂下的穗子拍打灯笼圆圆的身子,发出响亮的“啪啪”声。接着那长穗子疯狂舞动,在地上画出狰狞扭曲的影子,加上咆哮的风声,宛如怪兽在嘶吼扑打。
空气中流泻出丝丝寒意。方嬷嬷紧了紧身上交领的袄子,重重吸了口气,然后垂下肩。等风声渐小,她才悠闲地绕着松鹤堂转了小半圈,接着继续往北走,走到一处歇脚的小亭子后,坐着休息了片刻。她绛紫色的上衣和青色绸裤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不到片刻的功夫,一个与方嬷嬷年纪相仿的婆子从北面的竹林里穿出来,拎着气死风灯,健步如飞。竹林附近有老太爷的院子“卧薪斋”。
说起“卧薪斋”,府里不论主子奴才,都觉这院名好笑。最早这里只是三间连缀的屋子,因竹林冷僻清幽,便作了仙去的老太爷、上一任安平侯的书房。这一任安平侯是傅沐恩,两代安平侯中间还隔着一个安平伯傅浩寅,如今称他老侯爷也不过是众人给脸面的尊称,朝廷却是无敕命无表。
傅浩寅从小不是读书的材料,后来也无入仕之心,除了会从府里账房拿银子,其他正经事倒都让他为难,最最为难的就是这读书之事。然逝去的侯爷总逼他在这书斋见贤思齐三省吾身,故此从小到大,对这“卧薪斋”积攒了难言的恨意。待到老人一去,就迫不及待将三间房扩大,加盖了几间屋,改建成了如今的院子。后来他搬进之时,恨不得将院子里的两间藏书卖了去,亏得冯老太君以公公之名拼死反对,“卖了就是不孝”,方留下不少经史子集孤本藏本。搬了院子之后,这位老太爷更不将正室夫人放在眼里,一时之间天高海阔,想去姨娘处便去常氏院子,上火了随便捉个小丫鬟亦能快活。
方才从竹林出来那人应该就是老太爷院里的婆子。她进到亭子后,对着方嬷嬷躬了个身,满脸堆笑道:“嬷嬷,您不来我也要去松鹤堂禀报的,累您这大晚上还跑过来。”
方嬷嬷问道:“这几天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人来看老太爷?”
“老太爷这几天还是老样子,屋里能砸的都砸了,昨天二夫人让人从库房挑了一批不成套的瓷器送来了。之前的也都记了损耗。”
方嬷嬷表情变得更加淡漠了些,“二夫人那边来的谁?”
“身边的祝妈妈。”说完,婆子顿了片刻。方嬷嬷从袖兜里掏出一只绞丝的银手镯塞进婆子手心,“给你闺女添个妆。”婆子霎时笑得见眉不见眼,“前几日,二老爷托人拎了只鸟儿进来,说给老太爷解闷,不知道是八哥还是什么的,好生有趣。不过老太爷也就新鲜了两天,这几天也没逗那鸟。”
方嬷嬷又问了几句闲话,说道;“好生照看老太爷。”
两人说着话就散了。
不一会,一座假山后面出来个人影,她步履轻盈地走到方嬷嬷坐过的位置,迅速抓起一个小纸包塞入头上的发髻,又摇了摇头。然后,走到北边那片竹林地,拎起隐蔽处一个食盒,拿丝帕擦了擦底部,往“卧薪斋”而去。
今夜的风大,云层仿佛都被吹散,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颗粒分明。“雨霖轩”因地势比其他地方高些,是府中观星赏月最好的地方。这里的主子是个年方四岁的垂髫小儿,大房仅存的香火,傅曼烟的庶弟,九少爷。
九少爷傅司严,生母胡氏名妙然,是傅沐恩出征前俩月纳的妾室。傅将军出征不久,胡氏就诊出喜脉,出生那年正是贞武六年。胡氏临盆之前,安平伯府收到傅将军战死的消息,九少爷一出生就成遗腹子。大房当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