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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穿来
傅鄢醒来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喉咙火辣辣的疼,浑身无力。她想深吸一口气,却使不上劲。右手拇指和食指在脖颈上摩挲两下,分明摸到半圈凸起鼓胀的颈项。她抬起眼皮,打量着四周。
拔步床遥遥对着的是个椭圆洞门,门上挂了细细密密的水晶珠帘,米粒大的透明珠子缀在一起,一荡一漾珠影幢幢。室内空间格外开阔,家具不多,只有左侧黄花梨木的梳妆台和书桌椅挨在一处,右侧墙壁靠着一个同色的衣柜和一扇黄花梨水月观音屏风。傅鄢向右侧了侧身子。透过粉色的云纹纱帐,可见床背后方正圆融的孔雀莲花窗格。正是朝阳的一侧,孔雀莲花映衬着日光,浮凸而起,煞是生动。眼前古色古香的场景,让傅鄢恍若梦中。窗外晃过几道人影,传来一阵疾跑的脚步声。她慢慢眨了几下眼,再度昏沉沉睡了过去。
“烟儿,我的烟儿……老天爷,老天爷啊,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这样对我,我的儿孙们一个个要先我而去。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啊……浩彦,浩彦,我的儿啊……”
“老太太,您得保重身子,这个家还得靠您撑着啊。太医不是说了,烟姐儿已经救过来了,只需好好将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烟姐儿是个有造化的。回头你还得享儿孙福呢,老太太老太太……”
哭声、劝阻声、拐杖敲打地面咚咚的响声、茶壶茶杯的碰撞声,好一阵兵荒马乱。老妇人的哀嚎声渐渐息了,只隐隐剩下小丫鬟抽泣的声音。老妇人左手被嬷嬷搀扶,右手拄着拐杖,踉跄着离去。龙头拐杖“咚等咚等”奏出沉闷的响声,一声一声敲在地上,也落在傅鄢的心上。刚才那悲从中来的哭声,傅鄢心有戚戚焉,不禁湿了眼眶。
她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梦,这是真真切切,她穿越到了一个异度时空。那意味着什么呢?她方才反应过来,现代的傅鄢已经死了。鼻头还隐隐飘着校园那片大竹林裹挟潮湿的清香味道,她的肉身却已经停止呼吸在学校侧门的十字路口,她的灵魂飞越了千万年,来到了这里。
难过吗?好像有一点。但也算不上悲伤。她在现代是个孤儿,八岁被收养,一路都是读书生涯,没让养父母操过心。乖巧懂事几乎就是她的名字,上大学也是申请的助学贷款,日常勤工俭学,有时候在外面做兼职家教,有时候在学校图书馆和活动中心值日。就这么一天天长大,到了大四快毕业。本想着马上就可以工作然后报答父母养育之恩,谁知如此。人生总有意外,最无常,最平常。习惯就好。
傅鄢连眨了几下眼,眨去眼眶那层湿润之感。世间千万那条路,好走不好走,都得自己走。习惯了自己走,才不会失措彷徨。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一直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实在不必慌张。
两个小丫鬟还跪在椅子旁边,地上一滩水尚未干透,膝盖处透着印出的水渍。傅鄢抬起手想招呼她们起身,这才注意到五根小手指才跟柳树叶子般长短,嫩芽似的。她怔了怔,方才开口道:
“都起来吧,别跪着了。”
圆脸杏眼的少女急速跪行到床前,哭喊着,“三小姐,您醒了。吓死奴婢了,您终于醒了,感谢菩萨,感谢佛祖,感谢各路神仙。”边说边双手合在胸前,口里念念有词。另一个鸭蛋脸的少女梳着双丫髻,看着也是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则是快步起身,迈上拔步床架,温声询问:“三小姐,身子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傅鄢摇了摇头。
鸭蛋脸的丫鬟侧过头道,“木鱼,我去灶上看看药煎好没,你在这服侍着。”说完便拉开帘子小跑着出了门。
傅鄢看着胡乱拜神的丫头,原来叫木鱼。还撇着嘴,名字倒是有趣。“你怎么还跪着,快起来吧。”
“老太太让奴婢们跪着,奴婢不敢起身。三小姐做了傻事,都是奴婢们没有看顾好,都是奴婢的错。”说完又开始拾起袖子抹泪起来。
傅鄢转了转眼珠子,“我喉咙疼,要喝水,你快起吧,不然怎么服侍我呢?你快给我讲讲,今天的事情都谁知道了?刚才都谁来我屋里了。”
木鱼这才速速起身,扶着傅鄢坐起来,塞了个迎枕到床头,然后倒水,又拿在手里试了试温度,才喂到她嘴边。动作甚为流利,看起来是平时做惯了的。
傅鄢喝了一半,接过茶杯,轻声道:“你给我讲讲,刚才我问你那些。”
小丫头仿佛松快了下来,说话的语气活泼了不少。“府里就老夫人跟方嬷嬷来过,其他人一个还不晓得。三小姐您不知道,幸亏铃铛机灵,当时见您吊在那身子好像都硬了,我都吓呆了,是铃铛一把抓过剪刀剪断了白绫。不然我们肯定都活不成了。”说到这木鱼又后怕了,“砰”地跪倒在地,乞求道:“三小姐,您可不能再想不开了。虽然大夫人刚去了,但是您还有老夫人疼着宠着,今天老夫人伤心狠了,才罚我们跪在这的。”
傅鄢微笑着轻声安慰,“放心吧,以后不会了。我已经想明白了,以后不会再让老夫人伤心,也不会让你们受罚了。对了,铃铛是去端药了吗?我喉咙好疼。”傅鄢捏了捏被子角,又知道了一个人,两个丫鬟,不太多。这到底是什么府第。
“嗯。”木鱼吸了吸鼻子,半颗眼泪挂在酒窝内,又哭又笑甚是逗趣。接过茶杯便道,“我去催催。”
傅鄢躺下身,盯着窗格上的孔雀凝神了一会,听到木鱼的说话声。“莲花,我去厨房,檀香和铃铛去了半天了。你在这儿候着,免得三小姐叫人。”
还有两个,檀香、莲花,只能在门外候着,应该是二等丫鬟。等等,檀香、莲花、木鱼、铃铛,怎么全是寺庙里的东西。丫鬟的名字一般不都是春夏秋冬之类的吗,窗子上也是孔雀莲花,还有屏风上画的观音,这里有文章。
不过这个小姐,八成是个受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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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丫鬟
三月是好时节,万物复苏,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傅鄢真正开始了穿越后的新生活。养伤的日子甚为无聊,她只当是养精蓄锐,受伤的鸟儿总得恢复健康才能展翅高飞不是。幸好木鱼铃铛两个丫鬟都围着她讲话逗趣,七嘴八舌间,她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傅曼烟,居住之处为琉璃院。在心底念了两遍,她立即接受了新名字,一字之差而已。
暗暗观察了好几日,傅曼烟确定自己没有露出异样。其实主要是她没干什么出格的事情,讲话不多,这几日大部分时间都躺着不动,没甚马脚可露。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依旧是温声细语,小心翼翼,俨然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只是不经意间常勾着木鱼铃铛她们说些府里头的家长里短,冀望获得更多信息。
比如,她的那些兄弟姐妹,年纪不大却都在读书识字;小一些的也开始启蒙,读些《千字文》或《三字经》之类。从两年前开始,族里面定了规矩,八岁以上的姑娘们每隔三日来府里浣花阁上课。浣花阁的林先生是二老爷专门请来的,府里一年得掏上三百两银子。二房三房那边的姑娘虽说才六七岁,想不想去上课先不论,能不能去肯定毋庸置疑。比如,厨房针线房时不时地传出丫头嬷嬷口角的传闻;还比如,府里的那些个太太姨娘。而大房的太太,卓氏,傅曼烟的生母,正是出了年关没的。
据悉,卓氏自侯爷出征亡故后一直都病着,虽然还年轻,却是一副看破红尘之势,平日寡言少语,也不管事。病怏怏的身子拖了好几年,终是精血耗尽,撒手而去。留下傅曼烟一个孤女悲惨凄凉。大殓的时候,三小姐对着棺木呆若木鸡,连哭都不会哭,双手紧紧勒住身上的孝衣,旁边的丫鬟婆子费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扯开。
……
连着吃了两三天的药,擦了舒痕膏,又躺了好几天,虽然还不曾出门,但是花窗上的孔雀莲花连着几日都是隐隐发亮活灵活现,可知最近的天气甚好。傅曼烟仔细盯着铃铛手上的绣绷子,看铃铛怎么一针一线一穿一扯。这样也能拉扯出个围脖来?
“木鱼,铃铛,你们可想换个名字?别人家的丫鬟好像都是梅兰竹菊之类的,比你们的好听。”
木鱼忙摆摆手,眼睛都快急红。“三小姐,万万使不得。不念大师可是说了,三小姐必须靠佛气镇着,才能消灾度厄。要不是因为您的伤,恐怕咱们这会子都到寒山寺了。”
傅曼烟轻轻拢着俩大拇指,搓了搓,没做声。总算是试探出些东西。
铃铛皱了下眉,方才道“三小姐,老夫人给奴婢们赐名是奴婢们的福气,这府里上下,除了松柏堂里的姐姐们,其他姐妹们谁还有这待遇。这都是因为三小姐得老夫人的疼爱,奴婢们跟着沾光。”
傅曼烟点了点头。木鱼率真,铃铛谨慎,看起来都还不错。
身上越躺着越乏力,傅曼烟索性起了身。帘子掀开后是明间,旁边还有个小耳房。直走几部向右拐,出了房门是个小花厅,其实就是个袖珍院子。阳光照耀着石砌的桌凳,一左一右摆着两盆一叶兰,枝摇叶晃。眼见傅曼烟就要坐上石凳,木鱼道,“三小姐,我去拿块垫子。”
傅曼烟直接落座,挥了下手,“没事,我就在这晒会太阳。你们各自去忙吧。”
木鱼不依,还是取来一块棉布坐褥。又说檀香煎了好几天的药,去厨房替替。接着铃铛去了针线房。莲花也不在。
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原身早已魂飞天外了,必须找个新人方能不露出马脚。傅曼烟盯着洒扫的丫头一会,打量下四周便唤她站到跟前。
小丫头个头比木鱼铃铛矮半个头,年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面色苍白,瘦弱得很。说话也是怯生生的。“奴婢名叫三儿,今年快九岁。家里排行第三,上头还有俩哥哥。前年大哥要娶嫂子,家里没钱便将奴婢卖来侯府,换了三两银子。”傅曼烟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跟吞了苍蝇似的不适。又想到这个世界人口贩卖是合法的,面色方才缓过来。
“你给我讲讲外边的事情吧,我平时都不大能出门走动,想听些新鲜有趣的。还有,外面的人都是怎么看咱们府里的?”
三儿知道的也不多,约略是年纪小,就说了她爹娘常挂在嘴边的安平侯府富贵人家,另外就是集市上好吃的糖葫芦、元宵节街上各色有趣的花灯,还有自家的一些琐碎事。有用的东西很少。傅曼烟团了团手中的丝缎帕子,“你生辰是几时?”
“奴婢是癸未年四月二十出生的。”
曼烟突然想起还不知道自己的具体生辰。“癸未年是哪一年?”
“贞武二年。”
原来今年是贞武十年。傅曼烟扬了扬嘴角,“我给你改个名字可好?”
小丫头赶紧跪了下来,又惊又怕又喜。“请,请三小姐赐名。”
“那以后你就叫拂尘吧。帮我多打听点外面的事情,回头讲给我听。”
拂尘自是点头不迭。见傅曼烟闭目养神,便躬身退了下去。刚走过抄手游廊,看见铃铛过来,怯怯唤了声,“铃铛姐姐。”
铃铛点了点头,走出约两丈距离后又转身,“站住。”双眼直直盯住小丫头低着的脑袋,“刚才莲花可在三小姐跟前?”
“莲花姐姐去院子外边晾衣裳了。我刚好要去外边,可是要叫一声?”
“不用了,你去吧。”
傅曼烟依旧坐在石凳上,春日洒在脸上,鬓角旁边的小绒毛都清清楚楚,整个人也多了些生气。铃铛回到房间,将绣架搬到小花厅,又将一簇簇颜色各异的丝线在一块小圆匾上逐次摆齐整。
“三小姐,这围脖奴婢今晚就能绣出来。明早您就能出院子给老夫人请安了。到时候,老夫人一定欢喜得紧。”
“嗯,明天祖母要是真能高兴,都是你的功劳。不过,不是早上,而是下午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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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制笔
傅曼烟从书桌底下的柜子里找了本《幼学琼林》认真翻看。竖版的文字读起来很辛苦,需要多点时间来适应。她看到“岁时”那节,在心底默默背诵: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履端,是初一元旦;人日,是初七灵辰……还是要尽快融入这个时代啊,至少,先了解这个世界的时间法则。
“北方之神曰玄冥,北方之神曰玄冥……”樱桃小口喃喃,大脑却神游至九天外。朦朦胧胧,傅曼烟看见现代的自己,也是将将八岁,穿着浅蓝色的粗糙布衣裤,头上戴着唯一的饰品――kitty猫小发卡,孤儿院保育阿姨给的。当时她还没有姓氏,一向被人豆豆豆豆地叫唤。一屋子的小孩被审视,鸦雀无声。只有她,脸上泛着浅浅的微笑。
没时间思考为什么,就是感觉,她非得这么做不可。在那个重要的人进孤儿院前两分钟,隔着长走廊,她看见一个衣着讲究的男人微微抿紧的唇角。她心跳得飞快,然后疾跑进女孩们的房间换了身蓝色的衣服。孤儿院的孩子衣服都是一样的,一个季节每个人只有两套,原本的深蓝色因为频繁水洗已经褪成淡蓝。而这天穿红色衣服的孩子要多。
那人总理巡视一样过来,她心跳如鼓,双眼微潮。机会只有一次,必须和别人不一样。所以,她对他笑着。直到听见他询问读书怎么样,她肯定地回答:会背唐诗三百首。然后那人抬了一下眉毛。
结果证明,她的感觉是对的。多少次拯救她于困苦无助的预感,可是第一次她这么感谢它。那是她人生第一场冒险。后来上大学她学了心理系,才能用理论去解释当初的结论。毕竟,人分百种,口味各异,有人喜欢薛宝钗有人中意林黛玉。一个穿衣打扮一丝不苟走路双腿笔直的男人,很少是同情心泛滥的人,抿紧的嘴角代表着压力,而压力需要轻松来缓和,需要实力来化解。第一场冒险,她博对了。故而,后来的人生才能水到渠成。
预感,是前世的傅鄢最引以为傲的财富。
“北方之神曰玄冥,北方之神曰玄冥……”声音几乎听不清。
“三小姐,三小姐。用饭了。”傅曼烟一睁眼,神智立即清醒。是木鱼回来了,拎着饭食。
几人去到正间,一言不发地用完哺食。
“你们坐下吃吧,我去花厅走两圈消消食。”傅曼烟想到连续三天清一色的素菜,自己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虽说要守孝,饭却可以多吃些。随意加了一句,“以后让厨房加个蔬菜汤,开胃的泡菜偶尔也来一碟。对了,以后吃饭的时候叫上拂尘,就是那个浇花的小丫头。”
“是。”
木鱼和铃铛对望了两眼,傅曼烟已杳然而出,到花厅里抡拳踢脚。
曼烟舒展完身体又上腾下跃折腾了半天,气喘吁吁回了屋。已是酉时快尽,叫铃铛去松鹤堂知会明儿下午请安,顺道将拂尘叫进屋侍候。
“去,给我找根短点直点的树枝。”一道绿影子一溜烟跑了出去。傅曼烟笑了笑,坐到书桌前,又叫木鱼拿出常用的字帖和以前写过的一叠字。旧纸张还泛着油墨的芳香,大部分都是抄写的佛经。曼烟暗自叹了叹,识字还挺多,要知道佛经的生僻字可不少。前前后后翻完原身的作品,木鱼的墨研好了。拂尘捧着一堆树枝进了屋。
傅曼烟一看乐了,那简直就是一捆柴。挑了一根,笑道:“找个锋利的东西,把这根树枝的两头削尖了,我马上要用。”木鱼立刻从妆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