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兴帝全神贯注的搭箭拉弓,他头上已经冒出了汗,胸口也深深起伏着,即便是努力压制,身侧的人也能听到他有些粗的喘息。但他不愿意停下,也不肯承认自己已经累了。英雄最怕迟暮,一个帝王亦是如此,一旦停下了,那就是服了老,向岁月低了头。
金尾羽箭朝一只麋鹿飞去,只见那羽箭掩着麋鹿的角斜擦而去,淹没在一旁的草丛中。麋鹿受了惊,撒开蹄子朝密林中跑去,看着茂盛的密林,若是让它跑了,怕是再也追不着了。
华兴帝眉头紧皱,手上快又抽出一只羽箭,策马向前追去,仍旧是搭箭弯弓,瞄准了那跑的疾快的麋鹿。只听得手下一松,先后两支羽箭几乎同时飞驰而去。
那麋鹿一个跟头向地上栽倒,抽搐几下不做动弹了,众人一声高喝,私下欢呼皆起。拍马屁大队,立刻簇拥上,开始了新一轮的疯狂赞扬。华兴帝心情不错,眉头舒展,脸上笑容大开,抬手命人道:“去把那麋鹿抬过来。”
有侍卫领命过去抬猎物,叶榆悄悄收了弓,落了两步。正晃荡着挽了一整天缰,已经酸的手腕时,只觉得肩头被人碰了碰。他抬头看了一眼,竟然是陈仲彦。
叶榆忙一礼道:“大人。”
陈仲彦微微皱眉摇头,压低了声音道:“你没瞧见皇上是跟自己较劲,谁都不敢碰那猎物么。”
叶榆抽了口凉气,屈指比了个噤声姿势,小声道:“大人,卑职有分寸……”叶榆没有手贱的毛病,刚刚若是真的放过这只麋鹿恐怕这几日都得在华兴帝阴沉脸色中过低压日子了。他既然出箭,自然有把握不让自己挑大头。
陈仲彦往前面华兴帝那里望去,只见侍卫将麋鹿抬了过去,华兴帝脸上并无多余神态。那麋鹿身上共中了两箭,一支乌木翎羽箭射在麋鹿后腿上,潺潺鲜血从那小洞冒出,华兴帝眼神深邃了几分。目光上移,另一支金尾羽箭扎在麋鹿身上,造成了致命伤。
华兴帝忽而大笑起来,眉眼间俱是得意,颔道:“好!这乌木翎羽箭是谁射的?”
叶榆一怔,看了眼陈仲彦,只见对方冲他微微颔。叶榆这才驱马上前,在华兴帝面前翻身下马,挑衣一礼道:“禀皇上,翎羽箭是卑职所出。”
华兴帝垂看了眼,脸上笑意更盛,颔道:“好好,原来是你,叶家的孩子。”说罢他又开口换道:“仲彦,就让他在你身边当差吧。”
陈仲彦大喜,忙上前应道:“是,皇上。”说罢给叶榆使了个眼色,叶榆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谢恩。
叶榆微微抬头看到,五皇子虽然面上无笑,但眼神中也是一片赞许。至于一旁的九皇子原本笑眯眯的细长眼睛已然更弯了。直到众人纷纷策马而去时,陈仲彦这才笑着对叶榆道:“叶侍卫,恭喜了。”
叶榆依旧是满心惊讶,这升职简直不要太快。跟在陈仲彦身旁当差?那可就是一等侍卫了,多少宗室贵族子弟都不一定熬得来的殊荣。出风头有风险,他射出那一箭的时候就知道,没想到还真给他压中了,得了这意想不到的收货。
陈仲彦要时刻跟在皇帝左右,道过喜后就往前头去了,叶榆也不敢落下,紧跟其后,心里头仍旧是琢磨着升职之事。从三等侍卫直接到一等侍卫,连跳两级,这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叶榆落在后头,只听得前面几个骑卫小声嘟囔着什么。其中一人道:“瞧瞧人家就是命好,生一副好皮相,直接被提拔到高位。”
令有一人道:“呵,也就是这两年消停了,前些年还是混家子,吊儿郎当的性子保不齐哪天就下来了。出什么风头……”
“背后嚼舌,有本事你们也射出一箭,不偏不倚中那麋鹿后蹄去。”一声音打断道。
叶榆抬头向前望去,见开口说话的竟是程放。程放话音一落,无人再语,想要射中一只麋鹿不难,他们都是陈仲彦挑出来的骑射一把好手,但敢射出一箭,且能把握自己只中麋鹿后腿,这就不仅仅是难了。叶榆不仅仅敢,还有这个本事,所以能得到提拔的是他,而非旁人。他所得到的,都非侥幸。即便是那些心里酸的人再怎么不服,也都无法反驳。
程放说罢头也没回头径直往前头去了,丝毫没有要过来跟叶榆说两句话的意思。
集体围猎到今日为止结束,之后的三日就是各位皇子朝臣自己单独狩猎的时间了,这也就到了各凭本事的时候。一般来说,都是皇子们各领两三人去狩猎,叶榆这一支精编的骑射队自然都是最抢手的。本以为往日来往密切的九皇子会带他在身旁,谁料九皇子只是随意挑选了两名骑卫,并没有要选叶榆的意思。
陈仲彦看在眼中,心下大喜,九皇子这是有意将叶榆留下了。陈仲彦忙命叶榆去华兴帝身旁陪同狩猎,其中之意显而易见。
叶榆摊开自己的手掌,白皙光洁的掌心前十几年只握过盛满美酒的夜光杯,这些日子以来因用弓箭太多,已经磨起了水泡,火辣辣地疼。他知道这是一个过程,等这些水泡磨破了,长出新痂,多磨几回,就能生出薄茧,到时候就不疼了。于这官场之上,叶榆不知道自己今后会变成什么模样,或许终究会像众人一样,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那时候是否还能守住本心,想明白自己所求呢?叶榆脑海中忽然浮现出6问薇的模样,她烛火下的侧颜静谧而安好。霎时间茫然散尽,就像是迷雾里永远闪烁的烛光。其实所有的矛盾和委屈都是无需存在的,因为这世上总有不惜脏了自己双手也要去守护的人。
他握紧了手上琢黑蛟乌木弓,策马追随那个老帝王而去。
※
夜色落在竹林间,投下疏影婆娑,有风拂过,枝叶相合的沙沙声,萦绕耳畔。
行于碧海,只觉四下清冷。绕过竹林,是一方小院,院中四下种着不知名的野花,便是不进屋去,也能闻到有檀香从里面传来。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屋中正堂之上是一尊佛像,供桌上摆着一九鼎小香炉,昏黄的烛火摇曳,香炉中的贡香红火忽明忽暗。
“诵了这么久经书,怎么就没有让你清心寡欲?”
说话的人一袭月白长袍,眉目犹如朗月,眼神却带着阴鸷,他径自寻了椅子坐下,打量着跪在蒲团上的女子。
女子身着折枝玉兰素缎衣裙,长半绾,她抬头,弯唇一笑,即便面色苍白仍有几分楚楚动人之态,她起身,走到叶均男子身旁,素手微抬,倒了杯茶递了过去:“我这里只有清汤淡水,二公子可莫要嫌弃。”
叶均抬头,看着女子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伸手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往身前一带,茶盏晃动打湿了他的衣襟,他却似没有察觉般。
孟青瑶顺势偎依在叶均怀中,轻叹一声,喃喃道:“二公子,青瑶福薄,唯愿为二公子排忧解难,再无二心。”
“好一个再无二心,若是无心,为何不青灯古佛好好修身养性?”叶均话虽薄凉,但指尖已经挑起怀中女子精巧的下巴,看着手中这巴掌大的小脸上,带着半推半就的笑意。
孟青瑶抿唇道:“二公子难道不能明白青瑶此刻的感受么?二公子这些日子以来,同我怕是差不多吧……”
叶均面色一沉,正待作,只见孟青瑶伸手握住他的手,娇喘微微,媚眼含愁,道:“公子莫恼,这些日子公子还不明白么?瑶儿心里头是向着谁的?若是公子肯听我一二,瑶儿心中甚是感激。若是公子不肯听,只肖将瑶儿当做与之倾吐的人即可,这有何难?”
叶均神色缓和了些,道:“那你就说说看。”
孟青瑶语笑嫣然,附在他耳畔低语道:“二公子,是时候当放放您公子爷的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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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早上叶家上下就在扫洒,门前悬起了高高的朱红灯笼,一派喜气洋洋之色。只见丫鬟小厮们左右忙碌着,新购的奇花异草摆满了整整一个内门。草木上都系着红色的彩绸和玉铃铛,若风拂过,一阵叮铃铃的煞是好听。
春搜之后共有三日休沐,叶榆别过陈仲彦等人后,这才往叶府赶去,心下也有几分盼着早早归家的意思。虽然相别不足一月,对家中妻子的思念,却是与日递增。思及至此,不由得纵马街头,加快了度。
因是大早上,路上行人不多,叶榆衣袂被风吹起,眼看着前方叶家的大门,不禁勾起唇角。正待要往前去,忽然眼前一晃,只见斜侧冲出一匹通体雪白得骏马,拦住去路。叶榆心下一惊,忙勒马停住,只听得马声嘶鸣,好在及时止住了脚步。
叶榆心下略微懊恼,他策马极快,但也是注意着分寸的,谁人这般横冲直撞,险些两相撞在一起。待定睛一看,方才有些头皮麻,忍不住皱了眉头。
面前雪色骏马上坐着一个身姿玲珑的少女,身着火红的窄袖裙裳,腰间别着一根银色的长鞭,早晨初升的太阳映在她脸颊上,犹如朝霞映雪,带着少女特有的鲜活美丽。她杏眼圆瞪,红唇微张,蹙眉道:“你,你那什么眼神!”
叶榆冷冷扫了眼,这个大小姐缠人的功夫他已经见到了,万万不想在去招惹半分。思及至此,便侧转马头,打算从她身旁过去。
只见面前银光一闪,听得啪的一声,长鞭已然拦住了去路,陈幼蕊气急败坏道:“叶榆!”
叶榆被这样一拦,平添了几分烦躁,眉心锁的更深了。
陈幼蕊气的小脸通红,看着叶榆面上神色,心下更是恼火,怒道:“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叶榆叹了口气,拱手一礼道:“陈姑娘,若是没猜错,令兄已经回府,你还是快回吧,莫要让他寻不到你,平添担心。”这唯一的妹妹,向来是被陈仲彦当成宝贝疙瘩来疼的。虽然在叶榆面前,陈仲彦从来不提,但若是陈幼蕊真有个闪失,他这个做大哥的必然上第一个过去跟人拼命。
陈幼蕊垂眸沉默半晌,面上满是委屈,说起话来也带了两三分哭意:“大哥不许我出门,我知道你们今天回来,特意从家里溜出来在这等你的,若是再回去,哪里还能出得来。叶榆……我是翻墙出来的,手都擦破了,你看……”她说着摊开小小的手掌,只见手心里面带着红红的擦伤还有灰土。
陈幼蕊撅着嘴巴,脑袋也垂的跟个豆芽一样,小手在衣裙上蹭了蹭,别过脸道:“我就想来看看你……”
叶榆颔叹息道:“以后别再偷偷溜出来了,走吧,我送你回府。”不管怎么说,先送她回去,总比在叶家门前僵持要好。
陈幼蕊看着叶榆的眼睛,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那,我能不能跟你乘一匹马?”
“不能。”
“就一小会儿……”
“不行。”
陈幼蕊不悦的皱起眉头来:“为什么?”
叶榆哭笑不得道:“陈姑娘,上京有多少眼睛盯着,女儿家的闺誉最重要,若是辱没了名节,今后还怎么嫁人?”真没想到,居然有轮到他给古代女子讲名节的一天。
陈幼蕊闻言,闷闷不乐的跟在叶榆马后,往陈府而去。
路上行人很少,两匹高大骏马一前一后而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6问薇梢沾染着晨间的露水,眉心的菱花钿在阳光下闪烁着晶亮的光芒,对比下来眼神则像是墨不见底的深渊,看不出光彩。她肩头披着薄锦披风,身侧跟着青漪苑的大丫鬟和几名小厮。
“姑爷他,他怎么又走了……”玉蝉喃喃自语。
“回去吧。”6问薇默然转头,向府中而去。
※
果真是不出叶榆所料,陈家此时又是上下乱作一团,陈仲彦的嗓门,堪称震天吼,整个府门都产生上下摇晃的感觉。满院子的丫鬟仆人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哭哭啼啼,好不壮观。
看着被叶榆送回来的妹妹,陈仲彦心底万分惭愧,八尺高的汉子,忍不住在下属面前红了脸。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陈仲彦也知道叶榆为人,虽然看着颇为散漫风流模样,实则是个重情义的,对于自家妹子的痴缠,就是叶榆不说什么,他这个做哥哥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把姑娘带下去,若再看不住,你们这些人,都通通滚蛋。”陈仲彦厉声呵斥下人。陈家上下唯唯诺诺,看叶榆的眼神,仿佛像是看到了救世主一样。
陈幼蕊躲到叶榆身后,不肯出来:“大哥!你别想再关着我!”
话音未落,陈幼蕊只觉得身上一轻,竟是被叶榆拎着后颈衣裳给提了出来,交到陈仲彦手上。
“大人,令妹卑职给您送来了,家中还有亲眷再等,恕卑职先告辞了。”
陈仲彦把妹子往仆役手上一送,使了个眼神,让他们先下去。待堂上人多数走后,这才拉住叶榆道:“小妹给你添麻烦了,我这个做哥哥的心下难安。”
叶榆苦笑道:“大人严重了。”
陈仲彦摆摆手道:“叶榆,虽然在侍卫处你我是上下级关系,可我们也是认识那么久了,私底下就像从前那样,叫我声大哥就好。”
叶榆略微摇头道:“大人心意叶榆心领了,只是不好越矩。”私下相交甚好,免不得被人背后嚼舌,点到为止即可,心里头有这份情意在,也无需口舌上故作亲昵。
陈仲彦见叶榆坚持,便也不再多话,只是道:“不管怎样,叶榆,大哥我却是有一事相求的,还望应承。”
叶榆见陈仲彦面上难得严肃,颔道:“大人直说就是。”
陈仲彦面上有些局促,半晌才略微犹豫道:“你也知道的,我家那个妹子是全家人的宝贝,打小宠的没谱。虽然是骄纵了些,但她心眼却是不坏的,就是年纪小……到大点就懂事了。”
叶榆面色微沉,却也不好作,只得耐心道:“大人说的是,只是不知何事需要叶榆帮忙?”
陈仲彦见叶榆神色中没有半分动摇,心下也是叹息,到底是有缘无分。他挠了挠头道:“既然如此,还请你绝了她这份心思吧。可你也知道,我这做哥哥的,疼了她这么多年,却是不想落下个埋怨……”
叶榆明白了,这是陈仲彦准备唱红脸,顺带拉他唱白脸。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他也不犹豫,点头便应下了。
内厅堂中,地上铺着柔软的绒毯,上摆一木根茶案,叶榆盘膝而坐,将煮好的茶给陈仲彦点好一杯,递了过去。陈仲彦心思显然没有在茶上,不住的往一侧看去,待见那珠帘屏风后有红衣闪过,这才松了口气。
叶榆看着陈仲彦脸上不自然的神色,轻咳两声道:“大人,现在可以说留我何事了吧?”
陈仲彦忙回过神来,哦哦应了两声,硬着头皮道:“叶榆,你我相识也有小半年了,有些事情我也是看在眼里的。咳……”他原本预计着先煽煽情,待把自己身为大哥的一片苦心诉说出口,让自己小妹听一听他这做大哥的有多不容易,可是话到嘴边,现有些词穷,文绉绉的段子,压根讲不来。
哼哼了两句之后,陈仲彦干脆直入正题,咬牙道:“叶榆,不如你就嫁给我妹吧!”
“咳咳……”叶榆被呛了一下,掩袖咳了几声,气恼的瞪了眼陈仲彦。
陈仲彦抬手拍了拍嘴巴道:“不对不对……叶榆,不如就让我妹嫁给你吧……”
叶榆缓了口气,冷声道:“大人这话太荒谬了,叶榆与荆妻情投意合,并无龃龉,况且用不多久,我也是孩子的父亲了。大人不觉得,此事纯属是无稽之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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