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付铜锁,是夜玉分别在两小儿生日时,赏给孩子的。芙蓉闻讯赶到冒着残烟的田舍残骸前,扑倒在龙三的遗骸旁,手里拿着一对乌黑的铜锁,凄惨号哭,声音凄厉,撕心裂肺,闻者无不悲痛欲绝。
班驺悄悄地对班超道,“尕叔,龙三是被堵在屋内烧死的……”
樊儇和夜玉也赶来了,冯家主母于氏也赶来了,樊儇将芙蓉紧紧地抱在怀中。此时的芙蓉,瞪着一双震惊、木然、失神的双眼,疯了一般的悲啼,饥饿和悲伤,让她几度晕厥过去。
隗里令古春带着忏作和十余名求盗,第二天又来勘查了半天。火势太大,田舍已成废墟,人已成炭黑,能臣古春里里外外勘查了半天,还是未能找到纵火线索。
古春带着满腹疑问,但还是怏怏地走了。班超开始料理龙三后事,已经流不出眼泪的芙蓉,将两只铜锁紧紧抱于怀中,双目木然,嘴里只会称王翻来覆去地重复一句话儿,“虎子不会玩火石,打不着火……”
………………………………
第七章 因爱生恨
都说人命关天,一把大火,烧死大小三条人命,对安陵邑、对班冯两家是天大的事。可对隗里县来说,不过烧死三个徒附,他们只能当成普通的失火来处理。
大早之年,天干物燥,易发火灾,隗里令古春通告各乡各里要谨慎火种、严防火灾后,便又将精力转到赈灾上。
但班冯两家却知道这起火灾的严重性,火灾第二天晨,原定是给龙三下葬。冯垦按班超所托,派小厮买来一大两小三具棺材,直接送到田舍废墟前,才返回班府。冯垦来到班府前院班超室内时,曹世叔陪着班昭恰好也赶回来了。
班昭顾不上到后院去安慰芙蓉,她和曹世叔带来的消息,让班昭、冯垦、班秉、班驺的心头更加蒙上了阴影。
“二兄,冯大兄,大伯已被看住,不能出营。君舅(注:汉时媳称公公为君舅)怕有事,命吾专程转告汝,须防雍营加害吾家……”
班超送雁旋归雒阳时一番细密安排,众人便对班府处境早有预感。原还以为火灾是莫名其妙的失火呢,此时闻班昭一说,众人恍然大悟,心惊不已。
雍营校尉石凉终于下手了,火灾是“警告”,甚至是“战书”。
安陵就在驻隗里的雍营的眼皮子底下,班家不过一个蓬门小户,竟然扳倒了雍营一个司马,杀了五名士卒,雍营这口气,无论如何是要出的。雍营数千众,班、冯两家徒附、小厮老弱病残都算上,不过数十人,如何抵挡?
班超见冯垦脸都吓黑了,便抱拳躬身道,“兄弟,梁子是吾班超结下的,绝不会连累冯府、连累于阿母,实在抱歉。
冯垦两腿直哆嗦,但却砸了班超一拳道,“说的屁话……没有班家护着,冯家早亡于弓氏矣……天大的事儿,你吾扛着……”
班昭怕阿母和师母担忧,在前院厅堂内将曹大人的叮嘱悄悄转告班超。
就在此时,阿母、师母和冯府的于氏老夫人、冯垦妻吕氏四人,一齐来到前院班超室内。见班超脸色铁青,班昭脸色焦虑,班秉、班驺、冯垦三人捂捂盖盖、忿然不平的样儿,三位老人便大体明白发生了什么。
阿母淡淡地道,“天塌下来便接着!套车,给龙三出殡!”
侍婢扶着一身白色孝衣、神情木然的芙蓉走了出来,众人一起上车。芙蓉上车时,冯垦看一眼楚楚可怜的芙蓉,心都要碎了。知道芙蓉不待见他,心里想上前扶一把又不敢,便躲藏在人后面。
里监门班伍已经请来了安陵的吹鼓手,十六家徒附自发为龙三戴孝,冯家的数百家徒附,也都举家而来。班府正正规规地给一个徒附出殡,安陵各世族只好派人来参加。虽然是大灾年景,徒附龙三的葬礼也算隆重,尤其是他最终得已葬入班家的祖茔!
和和美美的一家人,眨眼间阴阳两隔,芙蓉接受不了这一现实。出殡时,她双目迷离,身体麻木、机械,仿佛痴傻了一般。等棺材入坑,徒附们正准备封土时,她乘扶着她的侍婢不备,凌空一头撞向坑中的棺材上,欲寻死同去。
幸好班超早有防备,他命班驺时时看着。芙蓉跪在高高的坑边,她突然疯了一般头向上扑向棺木,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班驺飞身而起,先她一步跳入坑中棺木上,双手一招海底捞月,一把接住了芙蓉。
“咚”地一声巨响,两人重重地摔在棺木上!
虽然命被救下了,芙蓉还是被撞昏了过去。班超大为恼怒,不得不命侍婢将她提前送回班府。
出殡后,按惯例是要办谢礼(注:即行答谢客礼)和宴客(注:即丧宴)的。可大灾之年,食不裹腹,丧宴是办不起的,再说班家又未收赙(注:即收受礼金)。可樊儇还是破例命夜玉从冯府借来栗米,熬成飦粥(注:即稠粥),款待众宾客、徒附。
班府老夫人亲自做主,将徒附龙三葬礼办得一丝不苟。
这场大灾之年的风风光光的葬礼,也让班超明白下面该怎么办。班家与雍营的怨结本就无解,阿母跟随阿公在河西军多年,她在在用行动告诉对手,班家虽然穷困,但不会屈服于邪恶!
丧事办完,樊儇便将凄凉孤零的芙蓉留在自己身边,与夜玉日夜尽心照料。那些天,芙蓉常常会偷偷哭泣,两个老人看着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只能陪着她暗暗垂泪。
芙蓉原是茂陵一个小户人家(注:即小地主)的独生女。她十七岁那一年,父母不幸双双病亡,家业也为二叔霸占。二叔将其嫁与茂陵世族涂家老三为妻,可涂老三游手好闲,噬赌,且常对其施暴。成婚一年,连芙蓉陪嫁的田地、财产均被输光。
芙蓉一怒之下,告官休了涂老三,离开涂家(注:汉律允妻休夫)。当初娘家陪嫁来的财产田地,早已经被涂老三赌光输光。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再回到老家,她的二叔却不愿收留她了。
而涂家使坏,当地啬夫竟不给芙蓉开据迁徙证明。芙蓉很烈,无家可归、一无所有的她,带着一身伤痕,擅自远赴安陵插草为标,自愿卖身为婢。班家迁至安陵的前一年,冯府的老夫人于氏在集上看到了芙蓉,见其楚楚可怜,便将其买下为婢。
东汉承前汉制,按《户律》采取严格的户数(注:即户籍)制度,人口不得随意迁徙。为防止人口随意流动或逃亡,从前汉起即颁发了《首匿法》,既追捕打击“亡人”(注:即任意脱籍的迁徙者或流民),又惩罚藏匿亡人者。
芙蓉并无允许迁徙凭据,冯家擅自接受,属于“藏匿亡命”,一旦被举发,便会被按律削爵下狱。但芙蓉的美貌让啬夫冯垦铤而走险,他利用自己乡啬夫的权力,悄悄允芙蓉入了安陵籍。
芙蓉与冯垦同岁,比班超大两岁。她刚到冯宅,便被年少风流的冯垦盯上了。冯垦原以为,自己帮了芙蓉这么大一个忙,让其脱了“亡人”身份,芙蓉本该感恩戴德、以身相谢。谁想,芙蓉很有主见,她宁可坐官,也不愿再做大户人家或世族公子的玩物。
最会搞定侍婢的冯公子这回碰上了茬子,什么温柔功夫、钱财名分利诱,芙蓉就是不让冯垦上手。急火攻心的冯公子只能把邪火撒在其他女人身上,他感觉失了面子,便因爱生恨,下决心用狠招收拾她!
………………………………
第八章 月黑风高
自视为救世主的冯垦,倜傥不羁的冯公子,竟然一次次被一个侍婢断然拒绝。恼羞成怒之下,冯垦便将芙蓉暴打了一顿,然后悄悄关进田地庄园中的私牢,欲用饿刑逼其就范。
可冯垦没想到的是,几天后,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可刚烈的芙蓉就是不松嘴。
冯垦虽然风流,但他与多数世家大族公子不一样的是,他从不强奸侍婢。汉代严惩强奸,强奸庶民,尤其是强奸**,按汉律是要严惩的。但奴婢是奴隶,是享受不到这个法律保护的。汉律禁“奴、主通婚”,仅是禁止男奴与女主人之间发生婚姻或性关系,男主人与女奴之间的性行为或婚姻却受到保护。
如《二年律令》规定,“奴娶主、主之母及主妻、子以为妻,若与奸,弃市,而耐其女子以为隶妾。其强与奸,除所强。”“主婢奸,……有子,子畀婢主,皆为奴婢。”“复兄弟、季父伯父之妻、御婢,皆黥为城旦舂。复男弟兄子、季父伯父子之妻、御婢,皆完为城旦。”
所谓御婢,就是与男主人有性关系的女婢。《二年律令》对“主婢奸”的行为非但没有禁止,甚至还加以保护。虽然如此,冯垦还算是有良心的主家,他没有强奸芙蓉,也没有强奸过其他侍婢。相反,他只会威逼利诱,让侍婢们、徒附们心甘情愿地主动献身于他。
对情不甘心不愿的女子,即便是低贱的侮奴(注:汉代三辅方言称奴婢为侮、侮奴,奴婢贱称),他也从不强来。用他的话说,那是奸尸,太低级、太没品位了。对玩女人颇有境界、心得的冯公子,断断做不出。
芙蓉失踪,当时还年幼的冯府女公子冯菟情知是兄长搞鬼,她和冯垦大吵了一架。她知道下面将要发生什么,便奔到班府求班超帮忙。没找到班超,她直接求夜玉和雁旋。
于是夜玉至冯府,向于氏提出欲借芙蓉为婢。可冯垦正在气头上,他是家主,他不说,上哪找去?毕竟是人家的私婢,人家不送,夜玉没法,只好怏怏返回班府。
那天晚上月色如水,那也是班家迁回安陵的第一年夏天。当时,班超一个人住在田舍内看庄稼。夜里三更多天,他策马在田地里巡视一圈。当巡视到成国渠边时,忽然内急,便下马至河边小解。忽然看到河面上一团飘浮物蠕动了一下,细一看,那分明是一个人,正在弱弱地挣扎着。
有人落水?班超大惊,迅速扑下河面,将此人捞了上来。
这是一个女人,她仰面浮在水面上顺流而下,一根垂到河心的枯柳枝将其挡住,从而救了她一命。当时班超并没看清是冯家侍婢芙蓉,从水里刚捞起来时,她的头发披散在脸上、身上,不停地呕吐,象水鬼一样很是吓人。
原来,芙蓉已经饿晕,冯垦以为其必死,便命小厮夜里悄悄将其埋了算了。可小厮嫌麻烦,干脆扔水里冲走了事。没想到,芙蓉是被饿晕的,灌了一肚子水的芙蓉竟然呛醒了过来,见自己在水中,便拚命挣扎。可她已经无力自救,就在此时恰好班超看到了。
班超将其带回自家田舍,并喂了她一碗粥。芙蓉一直在迷离中,喝完粥后便又昏睡了过去。她一身透湿,赤着脚,田舍中又无衣可换,班超救人心切,便用马车将其送回班府,并直接抱到后宅阿母屋中。
二公子深夜拉回一个溺水的女人,阿母樊儇顾不得询问来历,先换下芙蓉身上的湿衣裳,擦干身子,让其卧于自己的榻上。这时,夜玉也起来了,她一见便知正是冯家“失踪”的侍婢芙蓉。
第二天,芙蓉便缓了过来。她原无大碍,只不过是饿的。将息几日便梳妆起来,原来是个干干净净、温雅可人的小寡妇,全家都很高兴。冯家要将芙蓉埋掉、扔掉,送回冯府她定然没有生路,于是阿母便将其留在班府,留在自己身边。
冯垦很快便知道了,他虽然心里恼怒,但班家有恩于冯家,且冯家与弓家为敌,全赖班家护佑呢,只好咽下了这口恶气。当年弓家夺小西河边冯家膏田,冯垦父冯斌已经走投无路,是刚从河西跟随窦融来到雒阳的班彪出手,办了为非作歹的弓家,帮冯家保住了家业。
芙蓉是一个风华月貌的小寡妇,已经二十出头,该给她找一个归宿。于是不久后,夜玉便将做主,将芙蓉嫁于高大魁梧的龙三。
龙三已经四十岁,原为陇右人。建武三十年(公元54年),也就是班家迁回安陵的那一年,烧当羌寇掠陇右,龙三父母和妻、子尽亡。烧当羌之乱后,他孤身一人,来到安陵,自愿在班家为徒附。
芙蓉与龙三婚后恩恩爱爱、和和美美,很快便有了两个娃儿。可是,一场无名大火,一个美好的小家庭毁灭了。
大火过后,班超和班秉、班驺三人顾不上安慰芙蓉,而是绷紧神经,守护着班冯两家。
田舍被大火烧毁的几天后,安陵邑又发生了一件怪事。仅仅一个晚上的功夫,安陵邑各家各户共十七八条土狗,全部被人用肉饵毒死。啬夫冯垦和里魁们一起报到县衙,可是隗里县衙门的求盗们勘查了一番,找不到毒死狗的人,自然也就成了一桩无头案。
田舍失火,安陵一夜狗死光,连田舍中的徒附都不放过,让班超越发谨慎。杀掉雍营五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雍营士卒迟早会怀疑上他们,自然也就不会放过他们。
风声越来越紧,从火灾之后开始,每天晚上,班超都住在阿母樊儇的后院厢房之内。班秉、班驺二人,则轮流警戒,一刻也不敢大意。
这天晚上,天黑得象锅底,班驺抱着剑在三个院内巡视。
夜里三更,里监门班伍的敲更声刚过去一会,班驺巡视到中院时,忽然见四个黑影在黑暗中翻进班府院内,班驺截住厮杀开了。班秉听到动静,也赶紧冲出屋,加入战团。二人敌住四人,黑暗中打在一起。
“大兄,小心!”
甫一交手,班驺便感觉对手非同常人,心里骇然,便对班秉提醒道。
………………………………
第九章 暗夜杀手
中院打得不可开交时,中院的小厮、侍婢们都按照班超先前的安排,全部躲到屋内不得露头。虞四月提着剑,带着两个小厮防守着后院正房的门。班超先跳上屋顶,确信后院没有危险,这才跳进后院,又翻上中院屋顶观战。
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微弱的天光中,班秉和班驺被四人围在核心,已经落了下风。班超已分辨清楚,这四人是西南高原的羌人,手中所持的不是剑,而是月牙儿一般的弯刀。他们只有两人在激战,步伐灵活,出招凶猛,让班秉、班驺二人不敢丝毫大意。
他们两人一组,互相掩护,打得有章有法。两人与班秉、班驺缠斗时,总是有另两人持弯刀在外围警戒。
这是重金聘来的羌人杀手,身手非同寻常。班超又想起几月前在雒阳雒水河畔,两名羌人竟然追杀到皇城根下。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雍营这帮人下重金请来有如此手段的杀手,这是要灭班家门啊!
既报了仇,又嫁祸于化外羌人,盘算得不可谓不深!
一阵夜风吹过,院内外的榆树、槐树沙沙作响。班超确信除此四人外再无他人,便抽锏在手,准备加入战团。可没等他跳下院子,一名羌人已经发现屋顶有人,竟然纵身而起,灵巧地翻上了屋顶,连脚下的筒瓦都发出丝毫声响,瞬间一柄弯刀便杀到了班超身前。
班超挥锏迎上,在重锏的破空声中,对方却灵巧地抽刀躲过。
羌人体形高大,披着头发,却身形灵活,刀法轻巧。连着过了三招,竟然打得不急不缓,在这个斜坡瓦顶上,他行走自如,如履平地。此时,另一人又跃上屋顶,右手持弯刀,左手持链,抡圆了夹攻班超。
此时,院内地上形势已经发生微妙变化,班秉、班驺二人已经背靠背,互相掩护着缠斗着两名羌人,并不时传来“啊”“啊”中刀时的轻叫声。班超听得明白,这声音全部来自于班秉、班驺二人。
他心里开始担忧,怕打下去二人会出意外。于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