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罢,不是吾要找。小跟屁虫,烦死了,嘁,不是夫人收留,吾一拳捣一边去!”
班秉、班驺高高拉开门帘,纪蒿拉着吴英、锦娘的手,与蠕蠕等随从一起走进班超的大帐,见班超、淳于蓟、胡焰三人光着膀子,正撅着腚趴在沙盘上皱眉小声地争论着、密谋着什么。班超面北站在沙盘前,正在蹙眉沉思。胡焰与淳于蓟在沙盘两边,两人头靠头争得面红耳赤,互相瞪着牛眼似乎一言不合便要动手,对一群女人进来视而不见。
“疏勒人性烈,倘若反叛后投龟兹,吏民必反对,岂不要血流成河?吾以为断然不可,还是有预有埋伏!”胡焰是中军从事,帐谋时从来不让人。
淳于蓟则一脸恨铁不成钢架势,手敲着沙盘边框“咚咚”响,“老沙匪,狗日的,莫非让吴太公弄傻了?汝让疏勒军进驻,岂不是告诸众反贼,汉使早有防备,敢妄动者死……”
刚进来的吴英与锦娘对视一眼,勃然变色,就着发作,纪蒿带着歉意看了二人一眼,这才摁下怒火。只有小姑与寡妇二犬见到纪蒿便欣喜地奔过来,摇头摆尾,高兴万分的样子,接着又与秅娃儿和颥怜打闹在一起。
纪蒿奖赏性地抚摸一下二犬的大脑袋,然后摘下帷帽,静静地坐在一边,手拿便面当扇子,轻轻地扇着热风。二犬则乖巧地坐在她的脚边,调皮地不停掉头看着她和蠕蠕。吴英与锦娘二将,只好也静静地陪坐在一边。
秅娃儿好动,这闷热的帐内她自然呆不住,转眼便带着颥怜到大营内疯去了。
虽然已经是傍晚,但大帐内依然闷热异常。沙盘旁边,三人争论不休,各不相让,有时会象斗鸡一样瞪眼较劲,只到似乎有了点眉目,这才一齐回头,看着静静坐在一边的纪蒿和蠕蠕、吴英、锦娘等女,胡焰“啊”地惊叫一声,一时便痴了一般。
原来,他们看到了一幅很精美的画面。暗淡的光线下,四女二犬,姿态、神态各异,静如止水,正静静地一齐看着三人。
“嫂夫人……这这……抱歉……”
胡焰、淳于蓟尴尬地看了众女一眼,这才一起奔出帐去。原来他们都赤着上身,汗流浃背,还不时用大手搓着强健的身子,从大肚皮上搓出一团团黑乎乎的泥巴,这一切都让众女看在眼里实在不雅。此时便赶紧逃出,冲回自己帐内穿衣去了。
当着吴英与锦娘的面,班超装着若无其事一般,揉揉肿胀的太阳穴,与纪蒿只是对视一下,便心有灵犀地互相微微点头。班超嘴上却故意道,“汝完事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何不提前通报一声?遍地斥侯,今后汝之动向都需禀报本使、副使、中军!”
“嘁!”纪蒿叱道,“吾只是代商尉好不好,小人物,斥侯看不上的,说白了便是替权鱼空忙活!”
锦娘正要淘一下麻巾,纪蒿嫣然一笑,亲自接过,“这事该夫人干……”见木盆内的水已经黑乎乎的,便令班秉再打了一盆,这才在其中淘了一下,将麻布巾拧干,凌空抛到班超青铜色刚健的身上。
班超接住擦身上的汗,纪蒿却与蠕蠕、吴英、锦娘一起轻轻哼起童谣,“汉使走疏勒亡,龟兹人当国王;女作婢来男当奴,赤河水呀比血红……”
班超将麻巾扔还给蠕蠕,然后穿上襦服轻衫,便背着手在大帐内来来回回地踱着步。纪蒿已看出三人吵了几天架,定然大计已决。而这个大计,绝不是撤离疏勒国或西域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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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犒赏三军
她轻轻地问,“需要吾先将辎重营移驻于阗?”
见班超微微颔首,纪蒿轻叹了一口气柔声道,“吾闻驿吏言,说众将造反,便从无屠城一路奔来。天热如火,犹如地狱一般,倍感艰难。汉苑这些女子,可是有七人有身孕哪,烈日下长途行军,到底行不行?”
班超看了她一眼,目光不容置疑,却未做回答。
她又看到了她熟悉的模样,走一步看三步,长于思而敏于行。纵使天崩于前,地裂于后,即使生死决绝之时,一样深谋远虑,成竹在胸,总是能在绝境中趟出一条生路。那沉静的眸中从无焦虑,只有坦然与沉稳、睿智,给汉使团众将、也给她无穷力量。
她匆匆从无屠国赶来,还有一个难以言说的心思,每临生死抉择关头,她就想呆在他的身边。可此时真的呆到一起了,表面还要装得风轻云淡,其实心情却难以平静,越想装得若无其事,到最后越是付诸东流。
与几年前在拘愚城下刚见到他时不同,几年孤军奋战,现在的这个自己托付终生的老男人已经成精了,面对一切变局都游刃有余、深不可测,似乎天下尽在掌控之中。你永远无法知道,下一刻他的脑袋里会蹦出什么奇思妙想。有时她觉得离他很近,可当她鼓足勇气想靠近现实时,他却又静默地远了,变得朦胧般扑朔迷离而不可捉摸。
搬这一大家子可不是小事,想想就让人烦恼。纪蒿坐不住了,腾地站了起来,“既如此,吾便连夜返盘橐,令众妇提前收拾好!”
汉使团来疏勒时,随同而来的不过鄯善国派出的丘庶辎重队。可现在众将和众刑卒大都已经娶妇成家,有的既娶妻又纳几个妾,需要提前行动,不能拖了汉使团的后腿。纪蒿作为大总管,已经归心似箭。
班超顾不得吴英、锦娘在场,没有下令她暂留,他极少见地温言挽留道,“遍地斥侯,吾看汝还是明日与大军一起班师回盘橐罢……”
这分明是丈夫的口吻,威风八面的汉大使,到了夫人面前竟然没了脾气。在于阗国时,曾经动辄黑脸相向,动辄胡吼一顿,威风得很,现在乾坤颠倒,简直就差巴巴地恳求了。
吴英、锦娘、蠕蠕等女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略感讶异,扭头抿嘴偷笑。班超心思被人窥破,脸上现出尴尬,转身又趴在沙盘边,耳朵顿感发急。
或许是离开班府时间太久,或许是挂念故园和亲人,现在班超已经开始依恋这个小虎牙了。尽管她风风火火,在他面前从不矜饬好修细细装扮。每天总会止不住的想她,想她成为了习惯。两人都端着架子,有时候越想抓紧却会适得其反。
大战间隙,每当夜深人静,他会思念老夫人、师母,思念邓尧、冯菟二夫人,思念班雄与三个小女,思念权氏四个义子义女。
雒阳在万里之外,遥不可及,另一个女人便慢慢走进他的内心。他很想放下男人的面子和汉使节的架子,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表面端着,其实心里真的很想她,很想很想,几乎被她塞的满满的。她奔波在西域南道各国,总让他有种莫名的不安。
秅娃儿不知什么时候带着颥怜回来了,端起纪蒿案上漆耳杯咕噜咕噜灌了一气,看班超一脸恳切,小东西先于心不忍了。她抹抹小嘴摇着纪蒿的手恳求道,“夫人,汝看大使都这样了,便留下罢……”
吴英、锦娘也笑道,“大使都说话了,夫人便留下罢!”
“小东西,汝懂个屁—”纪蒿给秅娃儿一个爆栗,见班超情难自抑的样儿,她的心也软了,也很甜蜜,便似很不情愿地缓缓坐下,嘴里愁道,“汉使府一大摊子,撤离谈何容易啊,什么事儿都得吾操心……”
班超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不敢看纪蒿的眼睛。或许为掩饰尴尬,看着秅娃儿身边的颥怜,他这才扭头看着纪蒿道,“是否送到雒阳学汉俗?”
颥怜闻言吓得直哆嗦,紧紧地贴着秅娃儿身边。秅娃儿则抚摸一下他的小脑袋安慰了一下,小声道,“莫怕,大使又不吃人,啊,有阿姊呢!”
这一幕班超和纪蒿都看在眼里,纪蒿道,“算了罢,便给秅娃儿做个伴罢。吾已致函小鱼儿,在敦煌聘一汉儒,教习两个小人五经六艺、经世济国之道……”
“也罢,便按夫人意办……”
班超看着这一对小人儿,又走到颥怜身前,单膝着地高大魁伟的身躯才蹲下,右手捧着颥怜战战兢兢的小脸蛋,直视着他惊鹿一般的眸子道,“小家伙,汝不是孤儿,秅娃儿便是汝姊。汝祖父貔晟大人的血不会白流,国仇家恨本使给汝报!”
颥怜一直低着头,血海深仇深藏在他小小的心灵,让他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或许班超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或许他知道眼前这个山一般的男人便是他的依靠,他慢慢抬起头,泪珠簌簌滚滚而落,面向班超可怜巴巴地点点头。
恰在此时,淳于蓟、胡焰穿好襦服后又一起返回大帐,见班超单膝跪地与两个小人相谈甚欢,颥怜和秅娃儿都在流眼泪,淳于蓟给秅娃儿一个爆栗,“好好带着阿弟,不准欺负他,出去玩儿去罢!”
等秅娃儿牵着颥怜的手一起走出大帐,呈匉从桢中城送来的十几车冰块也到了。于是,冰盘内再次摆上巨大的冰块,大帐内一会儿便凉爽起来。
纪蒿忧虑地通报道,“吾路过勒丘城时,莎车国大法师色决漪刚在勒丘城讲完佛法,又启程向盘橐城去了。疏勒国无法师,这老贼是齐黎心腹,便是个大斥侯,正是最易出事的时候,总让他来去自由,总不是办法!”
前些年,疏勒国让前国王龟兹人兜题玩坏了,穷困凋零,民不聊生,国内寺院基本被毁坏,僧侣也基本被屠杀殆尽,剩下的都逃到周边诸国。而相邻的于阗国、莎车国都是大佛国,于是,莎车国大法师色决漪便每年几次到疏勒国弘法,信徒甚重。
众将都不信佛,也不懂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从在白山蒲类国开始,班超对西域各国佛事从来战战兢兢,既未反对又不热心。当年,先帝在雒阳西门外建白马浮屠,鼓励吏民向佛。楚王刘英则用黄老浮屠交结百官,意图谋反。三辅“大善人”司马瑞造浮屠拢信众,却与司马南勾结羌胡,差点酿成大祸。
可汉使团下疏勒后,他面临的另一难题,恰是佛事。西域各国都信佛,僧侣是个特殊群体,在各国来去自由,娶妻蓄婢,甚至出将入相。国王忠与许多贵族、吏民都是信众,莎车国大法师色决漪现在便是疏勒信众心中的大佛,每次来疏勒弘法,国王忠与众多贵族必亲自接待,你不让他来讲佛布道怎么行?
因此,班超无奈地道,“沙门崇佛,汉使团没有理由反对。传令田寰,派手下斥侯跟随监视。如行不轨,他日一起算总账!”
他们又开始小声将即将进行的大动作,以及由此可能引发的变故,从头讨论了一遍。胡焰最后一再嘱咐众人,“从古至今,退守最难、最凶险。汉使团东归,牵一发而动全身。商尉与众将请切记,此为汉使团最高机密,暂不能让众将知道!”
蠕蠕闻言,不满地瞪了一眼胡焰。
这里除她而外都是大人物,这个老沙匪、断耳贼分明就是对她不放心。吴英见状,怜爱地抚摸一下蠕蠕的秀发。蠕蠕小声道,“汉侯晚上好好收拾这个讨厌的断耳贼!”
这话让胡焰听到了,竟然向蠕蠕作揖道,“蠕蠕所言有理,所言有理!”
“休想——”吴英故意变色叱道,“那不正如了他的意,做梦去罢!”
班超与淳于蓟原想传疏勒军大都尉黎弇,向他先行通报一番。但思前想后,为了行动稳妥、隐蔽,确保骗过焉渑这只母老虎,还是作罢。此时,天已经暗下来了,帐内却未点烛。胡焰便回头对帐外喝道,“点烛,上寒瓜!”
班秉、班驺一直不敢进来,班秉闻言便欢欢喜喜地进来点上烛,班驺则端进来切好的几大铜盆寒瓜。帐外众将见大帐内气氛欢欣,便也都知道危机解了,于是众将一涌而进,争先恐后地抢过寒瓜便吃。
焦虑了十几天,夫人一来,便云开见日出,众将都巴结、奉承着纪蒿,“商尉”“嫂夫人”“夫人”叫得分外亲,班超与纪蒿听得也是分外甜蜜。
天黑后过一会,天也凉快了些。班超当晚犒赏全军,中军大帐内,辎重营端上几大盆刚刚捕上来的水煮小河虾、炸小鱼,几大盆肉炒青芦、炒鲜蘑、兽油焖青菜等,几鼎炖小羊羔,几盆脍炙野猪肉,分置各案上,十分丰富。
中军卫卒们则鱼贯而入,为每案旁置一罇蒲桃酒,并挖开泥封。中军众将一片欢欣,大帐内外刹时酒香扑鼻。
大宴间,班超看了淳于蓟、吴英一眼,淳于蓟心领神会端着爵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商尉乃汉使团第一功臣,本将敬商尉一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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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又爱又恨
纪蒿端起爵便干了,蠕蠕舀上酒,胡焰又端起爵敬纪蒿,“没有商尉精心署理,疏勒国不会有今日繁盛。生口四万余,国兵数千人,支撑数千大军拒呼衍獗一年多,各城未为累垮,此皆赖小嫂嫂苦心收拾,畅通商道,和气生财!”
虽然马屁太过明显,纪蒿也看似盛情难却,端起爵又干了。所谓远来是客,众将或是慑于班超的威严,或是诚心感激商尉府,最后连吴英、锦娘都加入了行列,轮流到主案敬酒。
纪蒿不动声色,适时向班超通报了葱岭和昆仑山上战况。
“吾离开无屠城时,萨莫克、昆兰与林曾都尉都曾派来密使禀报,今年四月起,贵霜国二世主阎膏珍派击胡候毵氐率二千人马,从罽宾国境进逼苏毗女国。南山侯苏温耶率山北部族节节抵抗,并急报于阗国国王广德和人在西夜国的昆兰。于是萨莫克率五百悬度营健卒进入葱岭,隐秘切断了毵氐的粮道。”
“战至六月,于阗都尉林曾将军派出一千人马上了昆仑山与南山侯合兵一处,小女王苏陶律也率兵从班公湖向西进入罽宾国内,与萨莫克、昆兰合兵一处。两军夹击毵氐,六月初毵氐大败,率残卒一千余人退上昆仑雪峰。后毵氐仅带二十余人逃回贵霜,余皆冻死山巅……”
班超、淳于蓟与众将闻言大喜,开怀畅饮。蠕蠕补充道,“此乃苏毗国与大月氏国交战首个大捷,女王苏陶耶赏于阗军与悬度营各白盐三千斤!”
纪蒿脸现忧虑之色,“吾军与呼衍獗相持年余,此时大月氏东犯苏毗女国,便显得非同寻常。故而商尉府帐议后,本尉已令昆兰为汉使团副使出使大月氏、大宛、康居、乌孙四国,既斥责阎膏珍挑起昆仑之争,同时亦查清大月氏国与北匈奴是否有勾连!”
商尉府的处置无疑是正确的,班超、淳于蓟此时已经隐约感觉到,打击昆仑女国,不过是阎膏珍的试探。雄霸葱岭以西的大月氏国已经渐渐露出獠牙,将扩张的矛头对准了葱岭以东的西域!
不知不沉更漏已残,帐外明月如水,从帐壁窗上洒进帐内。淳于蓟扭头望明月,目光不禁有些迷离。昆仑大捷解了南道各国和汉使团的后顾之忧,别人倒没什么,他眼前又浮现起南山侯苏温耶明艳动人、楚楚可怜的娇小身影。
但他神情的这丝毫变化自然瞒不过明察秋毫的纪蒿,她娇眉紧蹙,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着看了淳于蓟一眼,淳于蓟便赶紧举爵投降了!
“谢商尉提醒,本副使从未忘了吾妻云儿,再敬夫人一爵!”淳于蓟怕受到斥责,赶紧低声向纪蒿表态,并借机敬酒。
纪蒿面不改色,端起耳杯一饮而尽。
花间茶作色;月下酒为媒。纪蒿明知众将在帮他们的大使,甚至连班秉、班驺二将都巴巴地给尕叔、婶婶敬酒,她都来者不拒,风轻云淡。班超似乎稳操胜算,这妖女今晚定然逃不掉。他一边豪饮,一边部署着东归事宜。
“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