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建初元年(公元76年)阴历四月间的事,阴历四月二十八日,那是绿洲上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傍晚,天上一抹火烧云将蓝天染得彤红,也使疏勒国赤河城的暮色变成了瑰红色。
赤河大营内战旗猎猎,徐风劲吹,沙尘阵阵。大汉副使淳于蓟亲自爬上高高的瞭望台,百无聊赖地顶风瞭望了一顿。遥远的天山乌蒙一片、高耸入云,地平线上的呼衍獗大营黑压压的,重重叠叠。又是一个无聊的夜晚,东北方有几匹战马正疾驰而来,卷起阵阵沙尘,淳于蓟知道那是前出观敌的胡焰归来了。
“禀报副使,东南有驿马来……”瞭望台上正在值更的两名疏勒军士卒急禀。
淳于蓟应声扭头向东南方向望去,黑沉沉的地平线上,果然有一个黑点越来越大,那是几匹疾驰的驿马。淳于蓟心抽紧了,又有驿马来了,又会是什么坏消息?难道是伊吾庐失事了?
胡焰率着四匹探马飞驰进入北辕门,见淳于蓟刚爬下瞭望台,便下马道,“副使不用看了,嗨,一点风吹草动没有,死气沉沉的,呼衍獗在搞什么鬼?”他与淳于蓟并肩而行,一齐走向班超的中军大帐。
他们刚走到大帐前,身后“哒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无屠置四匹驿马搅起夏日的沙尘一前一后冲进大营辕门,它们一路狂奔疾驰到中军大帐前。驿吏黄色的身影惊动了各营,全军将士都紧张地盯向这里。
从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三月,北匈奴左鹿蠡王率领两万骑兵攻打车师后国开始,驿马送来的全是坏消息。一年多来,天山南北汉军大溃败,都护陈睦驻守的乌垒城、戊校尉关宠驻守的柳中城都已经先后陷落,已校尉耿恭驻守的疏勒城也被汉军放弃。
朝廷已无意于西域,汉使团、疏勒国、于阗国已风雨飘摇,苦苦挣扎了整整一年多。
这一年多班超自身难保,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呼衍獗率龟兹、焉耆、姑墨等北道多国联军,挟天山南北大胜之威,数度重兵南犯疏勒国。艰难岁月,每当呼衍獗重兵前来,班超便会主动放弃赤河城,并坚壁清野,将吏民撤到东南方向一百二十余里外的勒丘城田寰治下。
龟兹、焉耆、姑墨联军攻击的真正方向,是疏勒国的盘橐城。在整个相持的一年余时间内,呼衍獗从未看上过偏处东南的小城勒丘。
而班超自己,则率领疏勒军步步后退、诱敌深入,退守盘橐城、疏勒城。一般由国王忠亲自固守疏勒城,汉使团则固守盘橐城,两城互为首尾,互相策应!
兵力羸弱的一方要固守并不坚固的要点,是一门更大的学问。早已研透西域山川地理的班超,将地望之妙运用至极致,总算勉强挺了下来!
呼衍獗对疏勒国的多次进攻,战线会拉得越来越长,从姑墨国至盘橐城,联军的粮道一千四五百里。每次进攻持续时间约一个多月,等呼衍獗的联军粮秣终于不济退去,班超便会迅速重建赤河城,一切又回到原点,重新开始。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西域诸国以农耕为主,多国联军不是北匈奴军队,可以不要后勤千里远袭。在西域各绿洲之间转战,粮草成为军事行动重大的制约因素。
沙海南北两道绿洲之间,相隔千里以上。疏勒国坚壁清野,粮秣不能就地筹措,呼衍獗无法因敌于粮,便在尉头城建尉头仓,支持大军征战。
可从尉头仓至赤河城前线,直线仍有五百多里。三万大军在前方作战,需要数万役民、近万辆牛马驴车运送粮秣。于是,脆弱的粮道便成为班超打击的重点,成为汉使团击破联军进攻的主要作战方向。
两汉时代的西域,正因为受粮草后勤制约,北道诸国联军向南进攻的方式,一般都是重兵逐城争夺,极少轻兵冒险远袭!
相反,班超既将各城建成屯集粮秣的基地,又始终掌握着两支机动力量。即使在最困难的情况下中,也要保证鹫雕营、昆仑屯一人两马,人数虽少却能无后方长途远袭。黎弇的汉使营则保证一人一马,主要在疏勒国内机动作战,随时支援策应各战略要点。
疏勒国与于阗国联盟,在地望上形似一付重担。从鹫巢要塞经皮山城、无屠城、再到盘橐城,就如一根长长的扁担,其枢纽便是位于商道中间的无屠国,扁担的两头便是疏勒国和于阗国。龟兹、焉耆、姑墨联军每攻疏勒国,林曾必率于阗大军向北放出警戒,威胁姑墨国和龟兹国。而联军每攻于阗国,班超会率汉使团向北警戒,威胁姑墨国!
两年来,这种“扁担战术”大奏其效,极大束缚了呼衍獗的手脚。班超最担心的是呼衍獗会袭取无屠国,将于阗国、疏勒国联盟一截两断,进而各个击破。所幸的是,胡焰和权鱼的情报帮了大忙。
汉使团手中兵力有限,每次呼衍獗对无屠国攻击前,班超都会急调于阗国鹫雕营入无屠国,驻守无屠城。并令勒丘城守将田寰,率东疏勒州的州兵破袭、干扰联军的粮道。加上无屠城城高墙厚,因此呼衍獗无一得手!
北匈奴各部围殴乌垒城、柳中城、车师后国的疏勒城与蒲类国的伊吾庐城时,班超自顾不暇,岌岌可危,只能眼看着北匈奴夺取汉军一个又一个战略要点!
幸好冬季来临时,酒泉太守段彭、敦煌太守王遵的铁血北征,耿秉的征西大将军府设置在酒泉郡,使北匈奴蒲奴单于不敢轻举妄动。鲜卑对北匈奴左地弓卢水两岸的大举进攻,都使蒲奴单于、左贤王优留短期内无力西顾。而天山南北的左鹿蠡王部、南呼衍部因抢夺驻牧地,顾不上支援正与班超相持不下的呼衍獗部。
历史便是由各种错综复杂的因素促成的,蒲奴单于无力举国进入西域,仅命西域都尉呼衍獗率龟兹、焉耆、姑墨等国联军,尽快剿灭仍在疏勒国的汉使团。这让兵力最羸弱的班超有了喘息之机,从而在汉军大溃败的浪潮中堪堪维持了下来!
此时的中军大帐内,虽然不是帐议的时间,由于两组驿吏同时到来,有点不同寻常,各营将校便都不请自来。
班超正倚着坐榻就着身后的树形灯盏阅简,小姑和寡妇懒洋洋地坐在它的大案两侧。淳于蓟和胡焰到侧案后刚坐下,班秉、班驺捧着两个驿匣进入大帐放到胡焰案上,并又一一点燃大帐四周灯架上各四盏兽膏灯,昏暗的大帐内顿时明亮起来。
胡焰见是四名驿吏两个密匣,匣上封绳上那紫红色的泥封仿佛如血染一般猩红,不禁暗暗心惊。无屠置啬夫发泰派来的是两组驿吏,相隔一个时辰,可他们却同时到达赤河城大营。
淳于蓟也有不祥感觉,他与胡焰一一拆开泥封,分别从匣里拿出了两封一模一样的黄缣,并一一递给班超。所有将校在帐下都看得清楚,那是汉宫淡黄色的宫缣,分明是圣上亲自发来的诏书!
两份诏书的内容一模一样,“自永平年起,使节使西域历数年,去中土之肥饶,寄不毛之荒极,功在社稷。然频年服役,北虏蛮野,其险决绝。士怀土思,妇子相望,上天垂怜,朕实不忍。留念省察,顾思再三,现着使节即刻归国!”
看完诏书,他没有抬头,也没有给淳于蓟、胡焰传阅,而是将两封缣书慢慢叠起放入长袖中。他努力平静着自己的情绪,可明亮的烛光下,众将分明看得出,他其实已大惊失色,面色如土!
“大使,莫非伊吾庐已陷……”帐下众将知道大事不妙,现在天山南北只有宜禾都尉曹钱与蒲类国国王霜刺坚守的伊吾庐孤城,仍在汉军手中。
“勿要乱猜,曹钱将军、霜刺国王已经击退胡人,伊吾庐坚如磐石!”班超已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用的平静的语调道,“哺时将至,今日事,各位请回营哺食罢!”
帐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瞪着豹眼,震惊地看着他。驿吏驿传来的分明是汉宫的宫缣,大使却说是伊吾庐宜禾都尉府与蒲类国的驿书,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班超已经拿起案上简册仔细地看起来,这是下了逐客令,黎弇、吴英与疏勒军和汉使团众将只得一一退出帐外。锦娘向来乖巧,见淳于蓟、胡焰、蒙榆等中军众将与田虑、华涂、梁宝麟三位军侯仍坐在案后,便也想赖下。
淳于蓟回首瞪了她一眼,吓得她赶紧举手投降,起身出帐。
华涂向帐门看了一眼,班秉、班驺二将便掖上帐门,亲自在外站岗。
帐内,班超从袖中取出缣书,让众将一人传阅一遍。旋即,震惊、迷惘、痛苦、不解,各种各样的表情都写满了他们的脸上。
帐中无人说话,众将都一齐看着班超。
从永平十六年进入西域,三年来无数次血战,每一天都要经历生死,现在疏勒国、于阗国、鄯善国正处在与北匈奴生死较量的紧要关头,皇帝却诏令归国,难道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
这三年尸山血海的征战岁月白过了没什么,可蒲类国、鄯善国、于阗国、疏勒国等西域诸国,生死决绝,铁心归顺大汉,北匈奴来了,它们还能活么?
难道大汉要再一次失信于西域各国?这让这群血性男儿一时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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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北岭告急
帐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胡焰起身走到帐门,令传进哺食。然后又回到案前坐下,他打断沉默,“此事事关重大,暂勿对外声张……”
当天晚上,哺食后众将又一一涌来中军大帐。班超依然坐在案后捧着窦融老大人的《河西阵图》静静地看着,不时端起案上的漆碗饮一口蒲桃酒。淳于蓟、胡焰、蒙榆则领着众将围着帐下的大沙盘,仔细推演北匈奴左地鲜卑人与北匈奴左贤王正在发生的大战。
帐外就寝的刁斗声响起,但只到夜里二更后,众将才心事重重地散去。
班超只到此时才一个人提着重锏,带着小姑、寡妇轻轻地走出帐外,一直向辕门外走去。班秉、班驺二将见状,便带着二什中军士卒,远远地跟着。
走出辕门,一直走到赤水河边,班超坐在黑暗中的河畔,小姑、寡妇一边一个坐在他的身边。
这是一个迷人的夏夜,听不见流动的河水声,耳畔只有唧唧、唧唧的虫鸣声。天上银河璀璨,繁星满天。夜风清吹,旷野上不时有荧火虫儿飞过,一只荧火虫从寡妇鼻梁上飞过,寡妇“噗”地打了一个喷嚏,强劲的气流将荧火虫击落。但萤火虫落到草叶上,小姑还伸出肥瓜子无聊地撩拔了一下,不一会虫儿又歪歪扭扭地飞起,落荒而逃。
班超并没有冥思苦想是否要遵圣上诏令东归,十里外,呼衍獗数万大军正扎营在赤河城北,随时会吞噬掉汉使团已经经营了两年多的疏勒国。建功万里远域,是他儿时的梦想,是先帝给予他的使命,是恩师窦融、左车两位老大人的嘱托,现在将在外,他怎么可能半途而废?!
相反,他正在苦苦思索破局之策。
每到危急关头,他便会按照先师窦融老大人的教诲,谋定而后动!
他不会遵照圣上诏令东归,他现在要思考的,是汉使团抗诏后,便将彻底失去朝廷的支持,如陷入黑暗中四顾茫然,无依无靠。疏勒国、于阗国、鄯善国也将真正成为孤军,能抵御强大的龟兹国、焉耆国等北道诸国的攻击吗?
如果圣上龙颜大怒,再发严诏强令他归国怎么办?他必须想明白,班氏、窦氏、权氏世族又会受到怎样的牵连?!
君命如天,他实在想不明白,年轻的刘炟愤怒之后,朝廷会如何拿班府泄气。但一处多艰苦战斗的历程,却让他对孤撑沙海南道半壁,充满了信心!
过去这一年多来,他班超以一旅孤军,与呼衍獗麾下的北道诸国艰苦对峙,虽然岌岌可危、惊心动魄,却最终堪堪打了个平手。这场战略对峙可不同以往的交战,北匈奴南呼衍部主要将领悉数参加了交战,但疏勒国、于阗国经受住了战火洗礼,难道这不正预示着北匈奴最终彻底失败的命运么?!
最危急是去年秋季时,汉使团被呼衍獗堵在赤河城,那是他班超、也是整个汉使团最危险、窘迫的时候,危急关头,汉使团华涂的中军小队甚至烧毁了与朝廷、与敦煌郡、与各国的所有驿函来往!
去年七月末,大地流火,呼衍獗借汉朝都护府被攻殁、北道汉军全线溃败之机,战前巧妙掩饰意图,然后突然率龟兹、焉耆等国联军共两万骑重兵兵临赤河城下。
这是艰苦相持的一年中,最危险、危急的一次战役,汉使团措不及防,疏勒国险遭灭国!
班超只到联军攻城数日才弄清楚,呼衍獗除自率主力进攻赤河城,同时还悄然派出两支夺命劲旅。一支为二千精锐,由北匈奴大人、南呼衍部幕师木都为大将,冒着酷暑隐秘奔袭疏勒国北岭州。一支为五千劲骑,由大将张望和万骑长石舂率领,长途奔袭疏勒国的中心盘橐城!
这是两支自带粮秣的快速机动劲旅,北匈奴南呼衍部的西域都尉呼衍獗极少打如此冒险的仗,这是算定了能一战夺疏勒国!
当时班超亲率疏勒军驻守在赤河城,而且疏勒军全军只有三千余人,加上于阗国的昆仑屯,总兵力也不到五千。权鱼的考工署竭尽全力,总算让新参军的二千农夫、牧民能勉强穿上稍象点样儿的皮札甲,能配上制式刀矛盾牌和硬弓。
疏勒军这三千人多为步卒,除黎阳的汉使营为骑兵外,左将苏矸屯骑营千余人仅有战马二百余匹,其余越骑营、击胡营和积射营各有六七百人,可每营战马不足五十匹。
而呼衍獗麾下的龟兹、焉耆、姑墨、温宿等国近二万余远征军,主力是名扬西域的龟兹、焉耆铁骑,全军都配备矫健高大的乌孙马、焉耆龙驹(1),和体形稍小、却耐力强悍的蒙古马,战力惊人。如果班超敢打野战,呼衍獗有充分的把握能一战而歼灭疏勒军!
多国联军这次进攻组织得极其成功,等到胡焰发现联军突然越过尉头城,直向赤河城扑来时,班超已经来不及将吏民撤向勒丘城,他和汉使团被堵在了赤河城与赤河大营中。
于是,惨烈的赤河城保卫战再度骤然打响!
耿恭以数百汉军便坚守住了车师后国的疏勒城,令蒲奴单于和左鹿蠡王蒙羞。同样,班超也以弱势兵力,在呼衍獗的连续强攻中守住了赤河坚城和城西的坚营壁垒。
十余日强攻不成,呼衍獗便突然放弃攻城,与过去一样改成了离城十里下寨,远围相持。于是,班超用正面防守挡住了滚滚而来的北道诸国联军,从而使汉军大溃败的瘟疫并没有向南道各国蔓延!
但呼衍獗故伎重演,令班超觉得有点不同寻常。他急令胡焰迅速向北岭城、勒丘城派出斥侯查探军情,恰就在此时,北岭城请求援兵的信使已急驰而至!
原来,南呼衍部幕师、万骑长木都能征惯战,用兵不同凡响。他率军昼伏夜行,突然出现在北岭城下,同样令北岭州吏民措手不及!
北岭州已经成为疏勒国最重要的农耕州,是疏勒国的粮仓之一。自《垦荒令》《禁椎令》颁发以来,北岭州人**发式增长,由当初的八百余人变成了近四千人的大州,人口滋长数倍,全州开垦农田近十余万亩。左相寒菸对北岭尤其厚爱,她除在盘橐城署理全国政务外,这一年其余时间主要是呆在北岭州。
寒菸奖励农桑,鼓励耕作。游民们开垦荒地,左相府便调集种子、耕牛借给屯民耕种,北岭州已开垦田地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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