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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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记- 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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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自己此生不可能跻身文人士子之列,亦无位极人臣的渴望,惟愿能为心中真正喜欢的事做一点点努力,借此若能成就我内心的希冀,也算是得偿所愿。然而沈士耕的话让我清楚的明白,这些也不过是我的奢望,它们早就和我无缘了,我原本能做的就只是一个宦臣,若是做得不算太坏,也许还能为史官所载,出现在魏史某一卷记录宦者的内容里,名字后面,寥寥数语,一生已被勾勒完毕。

    牵动嘴角,大约是一丝苦笑,那样的结局于我,也已不可求了。我收拾起这些文稿,慢慢的走回乾清门。

    晚间陪陛下闲话了一阵,她精神依旧不大好,我看着她躺下闭目欲睡去,才轻轻地离开。

    回到房中,了无困意,我整理了一下思路,想着如何向她请旨,还有尚未交代的人和事,尤其是阿升,我承诺过他,要护他周全,那么就应该为他寻一处安稳的所在。

    我展开两封空白的奏折,凝神之后,开始写下那些决定我未来命运的文字。

    半个月后,来自宁王府的奏折引起了陛下的注意,她怀疑的看着我,问,“怎么蕴宪忽然想起调阿升去王府?他知道阿升是你身边人,你一向离不开他的。”

    我正为她煮女儿茶以消食,便随意答道,“哪有离不开一说。阿升年纪不小了,难得殿下看得上他,出去历练一下也是好事。”

    “是不是你和蕴宪说了什么?”她是那么聪明,直切要害,“莫非你怕因你之故,日后连累阿升?”

    我笑道,“不过是调任一段时间,又不是不回来了。我是嫌他最近越发的聒噪了,打发出去好过些安静日子。且他跟着我,总是一副被惯坏了的样子,口没遮拦,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出去待几年,长些见识只怕还好些。”

    她再问,我却只坚持是为阿升好,过些日子想他了,我自然会求宁王再放他回来。她见我这般说,便不再追问,颌首同意了。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长舒了一口气。阿升却不依不饶的捧着旨意来找我,“这是怎么回事?突然间调我去宁王府?大人事先知道这事么?”

    “这是殿下的意思,我从何得知。说起来我都不知道你何时投了殿下的眼缘。”我浮起一丝笑意回答他。

    他闷闷的坐下,想了半天,道,“我不想去。我不想离开您。”

    我用微笑掩盖心里满溢的苦涩,“你以为去了就不用回来了?阿升,你不是一直喜欢江南么?去住上些日子罢,回来给我讲讲那里的风物人情。我如今也不方便出去了,倒是很怀念曾经那些自在的日子。就当是为我看看罢。”

    “可是……我是您的人啊,说好要跟您一辈子的。”他皱着眉,不甘又不舍得样子,看得我一阵难过。

    “一辈子长着呢,也不挣这一时。”我宽慰他,低首轻叹,“何况,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我只在心里说着,说给自己听。

    这一次,轮到我为阿升收拾行装了。我将历年的俸银兑了银票,给了他一部分,他百般推辞不要,奈何我提道他还要安置樊依,他想了想,才接过银票,感激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人给我些您日常写的字罢,回头我闲了照着临,等您再见的我时候,一准儿让您夸我大有进步。”他忽然笑着提出这个要求。

    我一怔,想到了那些文稿,也许可以给它们找个去处,于是悉数拿给他,笑着叮嘱,“这是我编写着玩的,纯为了打发时间。可不许给别人看。”

    他讷讷的点头,若有所思,但终究还是没再问我,那些我也不愿回答的问题。

    收拾好东西,他又说了会儿让我多珍重身体的话,嘱咐我天阴的时候一定要烧些炭火,千万不能再受了风寒。我一一答应。

    翌日,天气晴好,我送他至东华门处,那里已备好了马车,带他去通州码头。

    真到临别这一刻,我才知道何谓不舍,心底涩涩的,却也不敢表露出来。这已是我,不知第几次送别故人了。从前是看着他们远行天涯,留我在这座孤城之中。不久之后,我也要离开此地了。

    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然而人生如逆旅,谁不是行人。

    我看着阿升的车一点点移出我的视线,直至再也望不到。有些后悔没有让他再叫我一声哥哥,那曾经让我感觉温暖的两个字,就留在心底罢。我笑笑,若是送别做得太彻底,他一定又会有所怀疑。

    我缓步朝内廷走去,在通往内廷的夹道里,倏忽一阵秋风起,身上的公服被穿得猎猎作响。一瞬间往事流转,记起我曾经站在这里等候,还是楚国公主的她。那时候的我,面对她总会有一丝忐忑,一点不安,几分不知所措,青涩茫然。那天,陪着我一起等候还有孙泽淳,我们愉快的谈笑,他总是不忘对我讲那句,苟富贵毋相忘。

    秋意渐浓,上林苑中的菊花也有些谢了。春日赏樱,夏日有芙蕖,金桂飘落之后,便可以等待梅苑绽放的素梅。可惜明年的好春光,我不能再陪她去看灿若云霞一般的菊樱了。我下意识的抚着那盛放过玉石棋盘的石桌,那一次与她对弈时,她眉梢眼角皆是笑,小小一颗梨涡若隐若现,她笑着说,天下不爱钱之人,唯朕之元承耳。原来那么久以前,她就已知晓我的心意。

    心中一痛,眼里竟有些泪水,我举目远眺,尽量蔽去眼角的潮湿。远处飘来一阵轻柔的歌声,细细听去,是教坊司在练习新的歌曲,她们唱的千回百转:黄菊开时伤聚散,曾记花前,共说深深愿。重见金英人未见,相思一夜天涯远。罗带同心闲结遍,带易成双,人恨成双晚。欲写彩笺书别怨,泪痕早已先书满。

    曾记花前,共说深深愿……几百年前的词中早已写过了,分毫不差,那花,那愿……

    我心中猛地一跳,当即转身向东华门处奔去,一路上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再去看看那院中的花,那廊下的燕,她倚过的梧桐,还有那座含了我名字的承明殿。

    东华门的侍卫见我去而复返,有一瞬的惊讶,听我吩咐备马更是有些诧异。我迅速跳上他牵来的马,匆匆撇下一句,“去养心殿传话,我去西苑取些东西就回来。”之后便朝西苑驰去。

    太液池金光摇曳,三秋桂子落花成荫,然而这些都不及承明殿旁,我曾住过的小院里那段绮丽的风光。

    我缓缓地走着,推开院门,竟有些近乡情怯,再寻回当日的位置拾阶坐下,可惜此时没有晴空护玉盘,也没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佳人不在侧,惟有影孤单。

    那是我一生里最好的时光,当时只道是伊始,以为将来总会有许多把酒赏月,闲话西窗的日子,却忘记了那些如诗的岁月,那深深相知的人,都注定与我今生无缘相亲。

    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我已然回不了头了,岁月悠长,往后的时光,我会在回忆她的微笑,回想她的轻言细语,回味她对我的柔肠百转中度过。春山花动,夏夜莲香,秋风落木,冬雪琼枝,我再也无法感受这些景致的妩媚可爱,因为她,不会再来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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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情知此后来无计

    我亲自去内阁取了当日的奏疏,再将自己写好的那本夹在其间,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我做的不禁颤栗手抖,真是令人无奈。

    她一本本的看,一点点的批。那些奏本长的都一样,我坐在稍远的地方,无从分辨哪一本才是我写的。

    “你今儿怎么想起去西苑了?”她抬起头笑问我。

    我眉间一跳,屏气答她,“忽然想去看看,承明殿屋檐下的燕巢还在不在。临时起意,忘记告诉你,是我的错。”

    “哪有什么错?你心思就是巧。不过何时变的这么任性了,倒不像你。”她不以为忤,总是能找到理由夸赞我。

    我心里微觉有些甜,想了想再道,“承明殿的匾额,我写好了。就放在我房中的书架上,你不是说想换么……若你觉得写得还能看,随时都可以换。”

    “你明儿拿来给我不就行了。有什么不好的,你写得还能差到哪儿去。”说话间,她已换了几本奏疏。

    我只觉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然后又落下去,紧盯着她的面色,我想自己此刻的脸色应该是一片苍白。

    我坐立不安,却不能令她看出来,遂起身去给她倒茶。她今日沏的是阳羡茶。往事又倏忽而至,想到那个共听漏声长的夜晚,倘若时光能倒流,哪怕再让我经历一次那些不堪,绝望,彷徨,难过……我都愿意,只要能换取一日在她身边的陪伴。

    啪的一声,是她合上奏疏的声音,我心跳起伏,听身后的她问道,“你为什么去西苑?”

    我听着自己失控的心跳声,深深的呼气,最为忐忑的等待已经过去了,接下来我应该可以从容面对。

    我转身,迎着她探寻的目光,回答,“去看廊间燕子,因为我知道明春时,我已不能再见到它。”

    她目光如秋水,清澈宁静,没有一星我猜测想过的怒火,她平静与我对视着,“你想去南京,可是我不会放你走。”

    “那么我就再请旨,直到你准了为止。”印象里,我从来没有这么绝决的和她对话过。

    她沉吟了一阵,有些茫然的问,“你不是说会一直陪着我么?”

    这一句话令我心如刀绞,我吸气让自己的唇不再颤抖,之后含笑平静作答,“我是说过。可是后来发现,我陪在你身边,会令太多人不满意。那些人都是对于你来说,至为重要的人,你不能离开他们,但是可以离开我。”

    她迅速摇头,“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不用担心,他们已被我压下去了,不会再闹了。还有蕴宜,你是不是顾虑我和她的关系,她是我的女儿,若是她想要这个位置就不敢忤逆我……”

    我第一次摆手打断她的话,然后一字一句慢慢的说,“我不是担心这些。我是怕了,也累了。眼下有你在,公主尚且不能容我,何况以后?我不想死得全无尊严,更不想连求死得权利都被剥夺。这些我不敢想,从前我以为自己不会害怕,但是后来听了她那些话,我知道还是会怕。我不怪她,也不是要你去怪她,这些于她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但是我至少能躲得掉,倘若我走了,隔上三年五载公主可能就忘了我这个人,等到日后那一天,她更加不会记起我,那么我便可以平安终老了。所以我求你,放我走罢,就当是可怜我,成全我后半生的宁静。”

    她怔怔地听着,初时不发一言,然后她想着我的话,大约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不信我么?我说过会护着你的,至少我说过这话以后,从来没有食言过啊?”

    最难挨的时刻已经过去,我从容的应她,“有人弹劾我,你就罢他官,再不然就杀了他。那么一群人呢?你杀的完么?公主是你的女儿,大魏唯一的继承人,真有一天要你,在她和我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会选我么?”

    她忽然瞪大了眼睛看我,我并不想听这个问题的答案,接着说,“我不能奢望你会为我,做太多有违纲纪之事。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我尚有自知之明。”

    “你还是不信我,”她轻轻的笑了,“你总觉得我会是李三郎那样的人,为了江山,那些山盟海誓都可以抛得下。”

    “这没什么错!皇帝本来就是肩负天下的人,而不是承载某个情爱誓言的普通男女。你受了世人敬仰,四方朝贺,享受着你的子民供养,怎么可能在他们需要你的时候,只选择一段虚无缥缈的情感。李三郎和杨玉环尚且有十多年夫妻情,我自问比不了,我们,没有那般深刻的感情。”我一口气说完,然后安静的聆听内心滴血的声音。

    “你说的都对,可是你不是我。”她再笑,冷静的叹息,“说了这么多,你是心意已决?”

    我郑重的颌首,“是,我一定要离开。”

    “如果我从宗室里选一个孩子,立为嗣子呢?”她笑着问我,好像这是件极为普通的事。

    我举目叹息,连连摇头,“那我就更加要走!我无法承受你为我,做这些事。你已因为我,贬黜了你的丈夫,你的姐姐是因为我……还有你的母亲……如果再加上你女儿……我没办法面对。我周元承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内臣,何德何能蒙你错爱至斯,我实在不敢再领受。”

    漫长的沉默,她只是若有所思的望着我,之后浅浅一笑,“知道了,你还是为了我。什么你累了,你怕了,你不敢,你不能。都是托辞。周元承,你是为了成就我的名声。你这个人,什么时候能自私一回呢?”

    被她轻描淡写的击中心事,我突然感到一阵空洞和乏力,她总归那么明白我的心思,又何必我再说呢。

    “可是这样的你,真令我喜欢。”她笑得真挚,双眸闪亮,“我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了,为了情字可以要生要死。而且你说的很对,皇帝是不能太任性。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还是你。我试图用皇帝的身份维护你,其实是把你凌驾于更危险的绝壁,让你承受那么多人的嫉妒攻击。这是我最无奈之处,哪怕是我亦不得不认命。”

    她蹙了蹙眉,眸心深处的亮光一暗,缓缓地跌落在脸颊上,“元承,我同意让你走。不是为了我的名声,而是为了我的承诺,保护你。”

    这伴着她泪水的,如此平静的一句话,让我陡然间明悉,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时光悠悠的无涯洪荒里,有这样一个人,懂得我完整的灵魂,因为有她的存在,我的生命得以圆满欢喜,不再有别的期待,只需感谢造化的神奇,半生的等待亦或是半生的零落,都让我觉得值得,心中唯有宁静平和。

    我无声的笑了出来,感受着眼角的泪水慢慢滑落。

    天授十八年十一月,陛下下诏,指我结党乱政,欺罔弄权,排摈正直,引用奸邪,本当置之重典,姑从轻发落。降为御马监奉御,南京闲住。

    我即将离开的前一晚,照例送她回寝殿,她却不松开我的手,一径挽着我进了殿中。随后她令所有人退去,殿中只剩下我们两个。

    “秉烛夜谈,通宵达旦好不好?”她做出一副兴致颇高的样子。

    我点头同意,燃了一段沉水香,又沏了一小壶君山茶,摆在她面前。

    “以后没人给我点茶了,也没人给我梳头了。”她不无遗憾的感慨。

    我于是起身,道,“不如再为你梳一次。”

    她缓缓摇头,“你已梳了太多次了,该我为你梳了,我从前就想过,什么时候给你结一次发。”

    我心中一动,遂牵着她的手,走到镜前,拿掉束发的冠子,再将梳子递给她。

    我昨晚刚刚沐浴过,散下来的头发上还有青木香的味道,光洁的铜镜里映出我的面容,乌黑的眉和如漆烟墨一般的长发。

    她似乎也在着意的打量镜中的我,看得有些发怔,半晌才低眉笑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也算造物之精华灵秀了,这十多年过去,竟也没见你变老些,还是那样秀逸清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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