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载垕先一听奏章都多到拿不下,不禁吓了一跳,再一听高拱已经有了票拟,顿时放心大半,松了口气,忙问:“高先生怎么说?”
冯保深深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道:“高先生票拟上说:‘此事查无近例,故使外廷生疑,请陛下晓瑜群臣,言明此非永例。’另外,高先生还让奴婢等转奏陛下,说太子逐渐年长,可考虑出阁读书,既可早进圣学,又免群臣议论。”
朱载垕闻言连连点头,道:“你们代朕朱批,就说此事只是因太子在宫中寂寞,近来心情沉闷,而皇次子翊镠年幼不能与伴,朕与太子素亲之,遂召诸世勋子弟暂入宫禁稍事陪伴。京中勋贵皆是世代忠良,其子弟将来亦当为国之栋梁,倘太子少时便对他们有所了解,将来未尝无君臣相得之佳话流传后世。然则此事非为常例,只消太子心情好转,朕自然会命诸勋子弟各自归家,众臣工无须多虑。”
皇帝顿了一顿,又道:“还有就是,太子即将八岁,朕已准备命太子出阁读书,让众臣工不必担心太子耽于逸乐。”
二人唯唯应诺,回司礼监批复。
待他二人一走,一直没有说话的太子朱翊钧便有些闷闷不乐的开了口,道:“爹爹,儿子好不容易有几个伴儿,又要被打发走了么?”(无风注:明朝皇子称呼皇帝是可以称父皇的,但多数时候,尤其是父子关系比较亲密的,则与民间无异,直接叫爹爹。顺便提一句,皇帝、皇后乃至太后也经常自称“我”,而不是非要“朕”、“本宫”或者“哀家”,当然,这个也分场合及面对的对象。)
朱载垕看了一眼四周,吩咐道:“你等且先下去,朕要和太子说些事。”
殿中宦官宫女立刻撤了出去,在殿外候旨。
朱翊钧奇道:“爹爹有什么事要说,他们这些人又出不去,还怕泄露么?”
“你还小,不知道宫禁虽严,其实根本藏不住什么秘密。”朱载垕走到朱翊钧身前,如同寻常父亲一般,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道:“这人呐,谁也不是无牵无挂,谁也不会对你忠心无二,每个人都一定会有自己的私心。就说你那大伴冯保,他就没有自己的私心吗?高先生为何不肯举荐他做司礼监掌印太监,而是举荐了孟冲?”
朱翊钧愕然道:“为什么呢?”
朱载垕笑了笑,毫无皇帝架子的坐到儿子身边,抓着他的小手道:“因为,冯保读书多,又成了你的大伴。”
“啊?”朱翊钧更加不解了,问道:“读书多不好么?不读书怎么会明白道理,怎么会办事呢?尤其是司礼监,要为爹爹批红,爹爹也不可能把天下所有的事情都一一处理,总会有些小事让司礼监自行批复,那掌印太监要是什么都不懂,怎么能做得好?”
朱载垕笑道:“这就是高先生的私心了。”
朱翊钧大吃一惊:“什么!高阁老也有私心?他……他不是爹爹最信任的大臣么?他也有私心,那爹爹怎么办?”
“儿子莫慌。”朱载垕笑着,又摸了摸朱翊钧的脑袋,轻言细语但却十分严肃地道:“爹爹现在要和你说做皇帝最关键的事了,所以下面的话,你一定要记好,但却不能对任何人说,连你母后、母妃都不行,只能烂在心里,知道吗?”
朱翊钧忙坐直身子,小模样一本正经地道:“儿臣明白,请父皇示下。”瞧那面色,甚至有些紧张。
朱载垕倒是面色平静,说道:“爹爹方才和你说过,任何人都会有自己的私心,没有谁真正对你忠心不二,所以做皇帝就一定要能分辨得出那个人的私心是什么,只有这样,才能选对要用的人。”
朱翊钧感到有些难以理解,皱着小眉头问道:“私心……还能分辨?”
朱载垕笑道:“你知道爹爹当初为什么要准了徐阶的请辞,又为什么要想方设法让高先生回来么?”
朱翊钧迟疑道:“高阁老……更忠心?”
朱载垕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少有的坚定,道:“是高先生的私心对爹爹、对大明无害,而徐阶的私心对爹爹、对大明有害。”
朱翊钧再次愕然:“徐阶私心有害,儿子想得明白,但高阁老的私心为何就无害了?”
“因为高先生想要的是辅佐爹爹我扫除陋弊、中兴大明,如此他便能如管仲乐毅一般青史留名、流芳百世——这,便是他的私心。”朱载垕说到这里,面色逐渐冷了下来,又道:“但徐阶不同,徐阶要的只是人前显贵、同僚赞羡,至于朕如何、大明如何,对他而言不过细枝末节,根本无须在意。”
朱翊钧惊道:“徐阁……徐公竟是这等人?”
朱载垕冷笑一声,并不作答。
朱翊钧又问:“还有,高先生这私心,看着不像私心呀?”
“世人皆欲为官,因为为官即可掌权。”朱载垕为儿子解释道:“但有些人掌权为的是求利,有些人掌权为的是求名。求利者好分辨,求名者却又有分别,有人求的是当时之名,有人求的是万世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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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7章 隆庆教子(下)
“求利者好分辨,求名者却又有分别,有人求的是当时之名,有人求的是万世之名。”
隆庆帝的这句话,让年幼的太子有些难以理解。看着儿子一脸疑惑,朱载垕也觉得,自己可能说得太深奥,儿子还小,怎么可能理解?
于是想了一想,他决定举例,便道:“乖儿,你或许不知道,当年爹爹还是裕王的时候,因为严世藩……总之裕王府越来越穷,仅靠朝廷给的俸禄勉强度日。但其实皇室例有恩赐,只是我却拿不到。当时,高先生放下身份和心气,为爹爹奔走往复,甚至亲自上门,言辞卑切的恳求严世藩,爹爹才拿到那点可怜巴巴的例赐。乖儿,你要知道,高先生是满腹经纶的栋梁之才,这样形同乞丐,为爹爹不辞劳苦、不辞折节,爹爹如何能不感念其恩?”
朱翊钧吃了一惊:“恩?不是功?”
“是恩,也是功。”朱载垕正色道:“高先生为我老师,传道、受业、解惑,此其正职,他悉心教导,即功也。可为我牺牲如此之多,却只能以‘恩’视之。”
朱翊钧略微迟疑了一下,犹豫道:“可爹爹说,高先生也有私心。”
“高先生的私心,岂非正合我意?”隆庆笑道:“方才不是说了,高先生的目标是管仲乐毅,而爹爹又深知他的才具和魄力,我便让他放手施为,又能如何?他想要的是中兴大明,爹爹这个皇帝难道反而不想?”
“可是,儿子听说前年徐阶把高阁老轰走了,前不久爹爹才起复他,那又是为什么呢?”朱翊钧奇怪地问道。
听到这话,隆庆皇帝朱载垕沉默了下来,目光一时有些失神,喃喃地道:“有时候,做大事总要有些牺牲,但其实真正肯为你牺牲的人,其实并不多。”
他想起刚登基没多久,就因为所谓贪财、好色以及看似百事不管,有事皆问内阁的“怠政”,一位以刚直著称的老臣就怒而评价他:“自从开天辟地,就没见过这么吊儿郎当还可能开创盛世的皇帝!”
如此怒吼一般的斥责,他朱载垕却并不介意,他有自己的为君之道,他相信自己能够开创一个盛世,能够创造一个中兴。
其实天下很多官员都知道,他早年很苦、很窝囊;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他见惯了民生疾苦,体会过官场炎凉。这堂帝王必修课,他比好多皇帝都懂得早、懂得深。
而且,嘉靖对他虽刻薄,却仍是拿他当接班人培养的,为他配备的老师高拱、张居正等人哪个不是斑斑大才?
即使君临天下后,当年的辛酸艰苦,他也不曾遗忘。有一次批奏折,他看到有地方官请求表彰孝子,就忆起了与母亲的往事,当场潸然泪下。这满是泪的记忆中种着他一直恪守的理想,正如他在此次高拱起复之后对高拱的感叹:我登基以来遇到过很多难事,但不曾忘记的是登基诏书上的那八个字――“通变合宜,通弘新化!”
事实证明,他兑现了这个铭记终生的承诺。而他的手段就是两个成语:知人善任,外柔内刚。这简单的八个字正是他隆庆天子的执政方针。
他朱载垕之所以“又懒又傻”,是因为他认为,大明毛病虽多,但病根就一个――吏治。这个观点若是高务实在此,可能并不完全赞同,但却是朱载垕所坚持的观点。
而朱载垕又认为,在吏治之中,最触目惊心的正是不断加剧的贪腐。
以往偷偷摸摸的腐败行为,比如行贿、受贿、贪污公款,这时都成了台面上的规矩。至于前辈教后辈贪、领导带下属学坏,更是司空见惯。高先生曾对他说:“是以贪风牢不可破”,他同意高先生的话。官场风气更是堕落得没有了下限,曾有大臣评价说,逢迎拍马成了谦虚、人浮于事成了敦厚,民间的形容更尖刻:“公室之豺狼,私门之鹰犬。”
其实类似的问题,六十年后的崇祯也遇到了。但朱载垕的认识显然比崇祯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他公开表示:“四方万国,岂朕一人所能遍查”,要求群策群力,依法治国!
但要做到这个,就和捕鸟道理类似,不但要张好网,关键是要布好饵料,把香味放出去。他的“又懒又傻”,就是在刮香风。在歌舞升平中,朱载垕的第一张“大网”――京察,开始了。
京察在此时已流于形式,对官员的考核基本都是走过场,常是权钱开道,谁有钱。有权就能留下。长期以来,好官越考越少,贪腐分子却越来越多。所以对于这次京察,大家都很放松,以为依然是走过场。他们没料到的是,朱载垕整顿吏治的突破口就是这次只针对京官的“京察”。
隆庆元年正月,炸雷似的京察结果公布:大批京官被罢黜,甚至以往有都察院保护、从来惹不起的言官们,这次竟有一多半落马。
如此凶悍的京察有着几十年未见的严厉,因为其主持者是时任吏部尚书杨博。这位能臣资历老、脾气倔,原本协同京察的都察院也被他挂起来当了摆设。
不过,杨博反贪也没忘乡党,身为山西人,他竟连一个山西人都没抓,“热爱家乡”到如此明目张胆,让京城一片哗然。
果然,结果公布没多久,吏科给事中胡应嘉就愤怒上书,强烈抨击杨博在京察中包庇老乡的可耻行为。类似这样的事,在历次京察中都很常见,绝大多数的皇帝从不当回事,尤其是极少处置骂人的言官。
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正忙着选秀女、玩珠宝、入洞房的朱载垕听说杨博挨骂了,竟气呼呼地写了一份诏书给内阁,说这个叫胡应嘉的言官实在不像话,你们内阁商量下,给这家伙一个教训!
诏书发到内阁,也是一片哗然,但朱载垕等的就是这一幕。他要以这一份诏书做引线,引出那股潜藏在大明看似雄壮身躯下的病症——不作为!
而患“不作为”病的人,正是以首辅徐阶为首。
隆庆遍观身边亲信大臣,张居正是徐阶弟子,陈以勤公允而不敢为人先,殷士儋与张居正是同年,也同样是徐阶的弟子……
朱载垕只能推出高拱来和徐阶斗这一场法!
结果所有人都知道了:“满朝倒拱”,高拱连上二十多道奏疏请辞,归乡致仕。
徐阶似乎大获全胜,但朱载垕却在背后冷笑。
真正的输家其实正是徐阶:他这一脉的人马完全暴露在了皇帝眼前,且他这次干得太过分,惹了众怒——高拱是走了,可“高党”又不会瞬间星流云散!
于是,徐阶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好些打手不是被整,就是罢官,内阁的其他几位同僚也都开始对他阳奉阴违……就这么憋屈了几个月,到隆庆二年,徐阶终于发现,这可能是皇帝在悄悄整他,于是打了辞职报告看看情形。
情形当然非常不妙,因为隆庆天子御笔朱批:您老回家去吧,慢走不送。
徐阶和高拱掐架时,之所以最开始是高拱走人,原因也正在于此:国家积弊丛生,但新帝刚刚登基,却更要以稳定为第一要务,所以既要让徐阶暴露实力,又暂时需要徐阶这样的“甘草阁老”保证朝局稳定;直到该深入整风了,隆庆帝自然不会忘记那位他心目中真正可以宰执天下的老师!
于是,高拱王者归来。
为保证整顿成功,朱载垕还打破旧制度,让老师高拱以内阁大学士的身份兼任吏部尚书,行政和人事一把抓。
面对皇帝学生几乎毫无保留的信任,高拱当然不会含糊,这也是此前高务实劝他更大力度开海等事之时,高拱反复表示不是他不想办,而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原因所在。
隆庆天子摇了摇头,让自己从沉思中摆脱出来,很有些莫名其妙的笑了一笑,对朱翊钧道:“这个原因,爹爹下次再教你,今天爹爹要先问你另一个问题:如果这些勋贵子弟不能长期陪你,爹爹给你找一个文官子弟来陪你如何?”
朱翊钧反问道:“谁家子弟?”
“高先生那位侄儿。”隆庆微笑道:“你赏赐还说跟他相谈甚欢呢。”
“是他?”朱翊钧眼前一亮:“儿子觉得他还不错。”
朱载垕点点头,若有所指地道:“那接下来,爹爹就再顶几天,让外头闹得更大一些,然后……就得看你那位小伙伴的表现了。”
………………………………
第058章 互为倚仗(上)
收服曹淦的当天晚上,高务实把给高拱和张四维的信要了回来,重新写了两封,除了详细把百里峡的收编过程老老实实讲了,还分析了收编这支响马盗的各种好处——当然他是站在保障京畿治安的角度来讲,个人利益什么的就不必细说了,反正以高拱和张四维的眼光,这点事情根本也别想瞒得过。
高务实唯一隐瞒的,只有曹淦那个张逆余寇或者南军逃卒的经历,高务实倒不是怕挨骂,而是觉得让他们知道这一点,将来万一要是有什么问题,多多少少也是个小隐患,但他高务实知道不要紧——黄口小儿,懂得什么?完全是被蒙蔽了嘛!
他这一夜睡得着实有些晚,而且小孩子本就贪睡,第二日起得就更晚——几乎快到了要吃午饭的时间。
就算如此,他醒来还不是“睡觉睡到自然醒”,而是被人给叫醒来的。更神奇的是,叫醒他的不是赏月听琴两个小丫鬟,却是刘显家的小萝莉馨儿。
“高公子,你们家的孩子居然能睡到这个时候?你在高阁老身边也敢睡这么久么?”
看着换了一身内穿窄袖褙子,外披狐皮大氅,盯着自己的小萝莉,高务实揉了揉眼睛,没好气地道:“我三伯每天天还没亮就进内阁去了,我什么时候起床他可不管,只要每天他晚上回来的时候,我的功课能完成,他才没那个闲心管我怎么安排时间。”
小萝莉一脸羡慕:“那你家住着可真不错,不像我家。”
“你家怎么了?”高务实问了一句,又朝站在一边的赏月听琴叫道:“你们俩别傻站着了,少爷我要起床更衣。”
小萝莉可能是因为出身刘显这种家庭,年纪也还太小,似乎没有多少男女观念,也没有打算避开,就这么一边站在原处看着赏月听琴两个小丫头上来侍候高务实更衣,一边人小鬼大地叹息道:“我哥五更刚过必然要起来练武,不然爹爹会揍他。我是女孩子,比他好一点,能再睡一个时辰。”
高务实心道:听起来你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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