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埜看看徐爵盛气凌人的样子,心中也已有了几分不快。心说这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自己好歹是科道言官,按理说即便见了你家主人,也可以昂首阔步,哪容得你这下人这样盘三问四。但一想到恩师的再三叮嘱,这口窝囊气却也只能留下自己受用了。
“下官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只是仰慕冯公公的声名……”
徐爵颇为不耐地摆摆手:“曹给事,这些官面上的话咱们就不要再说了,眼下宫里宫外是个什么情形,我知道,你也知道,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可好?”
曹大埜尴尬收声,稍稍迟疑了一下,觉得既然此人直白,那就直接说得了,于是道:“好,既然徐管事快人快语,那曹某也就直说了……圣上突然召集众多勋贵家中年幼子弟进宫,每日陪伴太子玩耍,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徐爵鱼泡眼向上一翻:“皇上历来关爱太子,隆庆二年皇次子出生,皇上为了避免……嗯,立刻就给太子殿下准备了册立大典,正式册封。如今太子殿下即将八岁,也快到了出阁读书的年纪,皇上认为太子身为储君,当是文武全才,因此召各位勋贵家中年少有为者入宫陪伴太子,以期太子殿下将来不仅长于文治,亦通晓武事,此乃我皇上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能有什么隐情?”
曹大埜自然不会相信这么简单的说法,陪笑着问:“徐管事说得极是,不过贵主冯公乃是宫中贵人,总该知晓是谁为陛下献上此策吧?”说着转身拿来一方包绸檀木香盒,打开道:“久闻冯公以秉笔提督东厂,却历来是儒宦风采,下官无以为敬……徐管事请看,此龙尾玉蟾砚乃以龙尾山原石精挑细选,万中取一,再经当世名家精心磨制而成,今特献与冯公,还请徐管事转呈。当然,徐管事平日事务繁杂,今日能抽空一会,下官也是深表感激,这里是大明宝钞一千两整,还请徐管事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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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6章 太岳烧灶(上)
那龙尾玉蟾砚果然是顶级歙砚、砚中极品,徐大管事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价格匪浅,曹大埜将此物献给向来以儒宦自居的冯厂督,倒的确是对了冯保的胃口,能舍这么大的本钱,其诚意还是很足的。至于宝钞,虽然一贯不能按照面值计算,但千两面值的宝钞,对于他徐某人一个管事来说,倒也不是小数了。
但徐爵也没有立刻接下,而是笑了一笑,说道:“曹给事的诚意,在下是看见了,不过曹给事的来意,是不是应该说得更清楚一些?”
曹大埜佯装不知其意,道:“下官仰慕冯公久矣……”
“曹给事应当知道我家主人已经提督东厂数年,朝野上下能瞒得了他的事情可不多。”徐爵伸手摆了摆,打断曹大埜的话道:“曹给事,你上的是隆庆二年戊辰科的金榜,你的房师乃是当今太仆寺卿曾确庵公,而曾公则是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进士,其房师为张太岳张阁老。”
曹大埜面色微变,还未来得及说话,徐爵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曹给事出任县令刚满两年,尚不及一任便上调回京,还能出任户部给事中这等要职,想必此中不仅是曾公出了力,连张阁老说不定都有所示下。但无论如何,至少近期曹给事的职位不可能再轻易调动了。那么即便这件事里头有什么问题,曹给事能做的,最多也就是上疏劝谏皇上,说辞嘛,也无非就是亲贤臣远小人之类。可毕竟此事不过涉及太子,而太子年纪尚幼,陛下怕他在宫中寂寞,找几个忠良之后陪他玩耍玩耍,能有多大事?到时候曹给事你不仅争不到什么贤名,反而惹得陛下心中不喜,何苦来哉?由此可见,曹给事今日绝非为此而来。”
曹大埜这才知道,自己果然小觑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冯家管事,面带悻悻之色,尴尬道:“徐管事见微知著,下官佩服。”顿了一顿,又道:“下官此来,的确是受恩师所托,想和冯厂督打听一下,陛下突然如此行事,究竟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另有它意?这其中,又是否有别人的影子?”
徐爵叹了口气,道:“宫闱之事,原是不该宣之于外臣的,但曹给事你这般盛意拳拳,我若一言不发,又实在不是道理……”他皱了皱眉,道:“我只能说,近来圣上一切如常,平日里也没有召见过什么不相干的人,若说有谁与圣上曾有密谈,那便只有高阁老一人。只是,圣上与高阁老之间的情分天下皆知,圣上原本就时常独召高阁老议事,因此此事根源究竟如何,我家厂督也很难断定。”
曹大埜下意识皱了皱眉,但还是拱手道:“多承徐管事相告此中情形,下官感激不尽。”然后站起身啦,微微露出一丝男人都懂的微笑:“碧湘楼今日已被下官包下,徐管事不妨在此一享南国风情,下官还需向恩师复命,就不在此久留了,告辞。”
徐爵也含笑起身,回了一礼,道:“累曹给事如此破费,徐某真是过意不去,将来曹给事若有什么需要了解的,但凡徐某知晓,必然知无不言。”
曹大埜又随意客套了几句,便匆匆离去,下楼之后也没忘记叮嘱周湘云,一定要好好侍候这位徐管事云云。
且不说长得如同人形癞蛤蟆一般的徐管事如何享用天鹅肉,曹大埜只是急匆匆地往宣武门方向赶去。
曹大埜的恩师太仆寺卿曾省吾并不住在那个方向,住在那边的是张居正。
不多时,曹大埜便匆匆赶到张居正府上,被门子从侧门接了进去,请往前花厅。待他进去,果然张阁老和他的恩师曾省吾二人均在。
“下官见过阁老,见过老师。”
张居正自恃身份,只是点了点头,说了一声:“仲平来了,坐吧。”
曾省吾却是问道:“可见着那人?”
曹大埜忙欠身道:“回禀老师,见着了。”
曾省吾摆了摆手:“坐下好好说话,不必多礼。”见曹大埜诚惶诚恐地坐了小半边屁股,又道:“那人可收了东西,又说了什么?”
曹大埜不敢怠慢,将当时情形和盘托出。曾省吾转头目视张居正,迟疑道:“师相,以高阁老之为人处世,应当不会作此无用之举,此事莫非真是陛下一时心血来潮?”
张居正面色淡然,道:“高中玄是个做大事的,为人刚直,不屑阴谋小计,况且此事得利者俱勋贵武臣也,高中玄素来骄傲,岂会自甘与武臣辈谋?此事当与他无关。”
曾省吾点了点头,但仍是皱着眉头:“但武臣勋贵既然无人面见陛下,师相也说并未有武臣上疏言及此事,则此事便只能是上意使然了?”但他马上想起一茬,道:“成国公兄弟历来极受圣眷,尤其朱希孝如今正是锦衣卫都督,按理说他是有权密觐陛下的,会不会是他……”
张居正摇头道:“锦衣卫都督固然有直入内廷面见陛下之权,然东厂威凌锦衣卫久矣,冯保又非庸人,岂能不监视朱希孝之举动?朱希孝若能悄然面圣,将冯保都给瞒了去,那他这厂督做得也未免忒窝囊了些。”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曾省吾想了想,道:“但东厂威凌锦衣卫,靠的是陛下宠信,而非职权。历来东厂所以能压着锦衣卫一头,追根究底,是因为东厂提督乃是内宦,比之锦衣卫都督,与陛下相处更多,遂更加亲近。然则冯保之根底,师相也是清楚的,他靠的却不是陛下的宠信,而是李贵妃的宠信。况且高阁老对冯保似乎历来不喜,按着资历,冯保本可为司礼监掌印,然高阁老却前举陈洪、后荐孟冲……”
“你是说,因为高中玄不喜冯保,所以陛下对冯保也不甚宠信,于是朱希孝在陛下心目中的位置甚至还高过冯保?”张居正微微露出笑容来,问道。
曾省吾迟疑道:“是否高过,不得而知,但冯保眼下的处境应该谈不上多好吧?”
张居正不置可否地道:“他在宫中地位既然本就不甚稳妥,难道还不会借着自己手握东厂大权的机会,将可能威胁他的危险监控得更加谨慎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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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6章 太岳烧灶(下)
曾省吾恍然,点了点头:“师相言之有理,是学生糊涂了。”顿了一顿,又道:“那此事便没法分析了,只能认为是陛下心疼太子,才有了这一出。”
张居正略微沉吟一下,道:“欲知何人为之,不如看此事最后由谁得利。眼下来看,武臣勋贵们自是占了优势,但我此前之所以料定此事并非他们推动,也是有原因的。”
“其一,眼下内阁里头有高中玄在,此公除阁务在身,还兼掌铨,他是个量才施用之人,对武臣一贯看不上眼,尤其是那帮勋贵,在他眼里多是混吃等死之流,此事若是勋贵推动,极易遭其反感,而陛下不可能不重视高中玄的意见……成国公朱希忠乃是个持重之人,今又年迈,更不会做这等遭文官忌恨之事。”
“其二,将勋贵子弟送到太子身边,乃是个长远之计,如今陛下春秋正盛,以他们的眼光,哪会想得那么远?再说,勋贵武臣拢共也就那么些人,即便将来太子继位,那时能用的勋贵武臣也自然已经换成了他们的子弟辈,又何必多此一举?”
曾省吾想了想,道:“会不会是赵大洲此番上疏改革京营一事刺激到他们了,因此想要在将来逐渐扳回局面?”
张居正听到这话,倒也不由得不重视起来,沉吟片刻,才道:“国朝自有典制,这些勋贵早已不复祖宗之勇,心性多是随波逐流……况且京营改制非此一回,何以此前皆无异动,此番便忍耐不住了?”
“这也正是门生想不明白的地方。”曾省吾皱眉道:“可按照谁得利、谁主谋的思路来看,文臣无人有此动机……”
张居正心中一动,道:“那么宦官呢?”
“宦官?”曾省吾一怔:“宦官为何要这么做?”
张居正伸手阻止了曾省吾的话,细细想了一会儿,才道:“方才说过,冯保眼下地位并不太稳,若此事本就是他交结勋贵、从中推动,是不是也有可能?”
曾省吾思索着道:“可是他这么做,对他又能起到什么帮助?”
师生二人忽然异口同声说了一句:“太子!”
张居正说完,就没多说,曾省吾却是忙道:“冯保可能是觉得,只要太子高兴,陛下便会高兴,陛下若是高兴了,对他自然另眼相看!”
张居正点了点头:“除此之外,那些勋贵武臣受此事之惠,自然也会心生感激,虽然对冯保而言,这份感激未必有多大助益,但终究也是好处。”
“不错,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强。”曾省吾点了点头:“师相,若是如此,咱们今天花的钱,可就算是打了水漂了。”
“那却不然。”张居正哼了一声,半眯上眼睛,道:“自从华亭公去位,宫中老人大多去职赋闲,本阁部在宫里,犹如睁眼瞎一般,而高中玄则连续举荐两任司礼监掌印,内廷无人敢与高中玄相争者。如今,但凡高中玄有所票拟,只要圣上未曾出言阻止,司礼监无不照准批红,连一个字都不敢改。长此以往,恐非天下之幸。”
曾省吾心道:是不是天下之不幸现在不好说,但肯定是师相之不幸,亦是我之不幸。
于是点头道:“师相所忧甚是在理,然则眼下高阁老圣眷无双,司礼监掌印孟冲虽是无能之辈,却也没有太多恶名,想要拿掉他却不容易。”
张居正冷哼一声:“宫里那些个印着‘大明隆庆年造’的春宫瓷器,不就是这位孟公公大肆进献的么?前次太子突然想起一事欲请教陛下,不意正撞见陛下用膳,陛下偏又忘了这茬,结果被太子问了一句‘这瓷器为何画着男女赤身互博’,闹得陛下大为尴尬,吩咐日后太子不得在其用膳之时找他……你瞧瞧这都成什么事了!”
旁边的曹大埜听得实在忍不住,噗嗤一笑,接着自己又吓了一大跳,忙道:“阁老,下官……下官一时鼻痒……”
曾省吾刚要训斥,张居正摆手道:“无妨,但本阁部方才所言之事,你切记不得声张,只能烂在心里,明白吗?”
“是,是,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曾省吾瞪了他一眼,又对张居正道:“师相所言,确是有理。孟冲此人毫无才具,乃一庖厨辈出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前,不过执掌尚膳监而已。其骤而出掌司礼监印,全赖高阁老举荐。但难也难在这一点上,若说那进献春宫瓷器,自可计成一罪,但却不足以由此将之撵下掌印之位。”
张居正点了点头:“但有高中玄为其说话,此罪确实不足以将之惩处,且此事涉及陛下,若是过于计较,反而坏事。不过,那冯保自认儒宦,必然因此看不起孟冲,同时对自己未能顺利掌印司礼监更觉不满……”
曾省吾闻弦歌而知雅意,眨了眨眼道:“师相的意思是,我等既然暂时拿孟冲无甚办法,不如先从冯保着手?”
张居正道:“善烧冷灶,也是一门学问。”
曾省吾当然听得懂这句话,但却还是凑趣道:“请师相指点。”
张居正笑了笑,道:“方才你说今晚这银子打了水漂,我便以为不然。无论这‘太子玩伴’一事是不是冯保推动,这银子都不算打了水漂。三省,你想想看,如果你大把大把银子送给孟冲,这就是烧的热灶,他那里有高中玄相助,本来就火焰熊熊,还差你这把火么?你赶着去投柴禾,人家也并不领情。倒是那些冷灶,如果靠你这一把火,扑腾扑腾烧出热气儿来了,人家才会记得你。”
“理自然是这个理儿。”曾省吾苦笑一下,缓缓说道:“只是人家热灶办得成事,若是个冷灶,可未必讨得来便宜。”
“三省此言差矣。”张居正冷冷一笑,道:“既作了官,就是一生的事业,哪能在乎一时的成败得失。你烧了三年冷灶,看似吃亏,到了第四个年头儿,说不定时来运转,又或者时机成熟,冷灶被烧成了热灶,此时你岂不也跟着鲤鱼跃龙门,落进了金窟窿?当年严嵩门下何等门庭若市,我却始终追随华亭公这冷灶,结果如何?”
曾省吾忽然醒悟过来,自己这位师相,岂不正是烧冷灶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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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7章 隆庆教子(上)
次日上午,皇宫之中。
隆庆皇帝朱载垕刚用完早膳,与前来请安的太子朱翊钧随意说了几句闲话,便有孟冲、冯保二人联袂而来,冯保手里还拿着一叠奏折,面色有些难看。
朱载垕瞥了一眼,随意问道:“有急奏?”
冯保虽然不忿孟冲,但规矩仍是规矩,只能目视孟冲,等他开口。
孟冲面带忧色,上前半步,躬身道:“回禀万岁爷爷,司礼监今儿个一早收了一大堆奏章,全是为了勋贵子弟入宫陪伴太子一事。其中尤以赵阁老为最甚,领衔都察院数十名御史联名上奏,言辞……呃,这个,言辞甚激。”
朱载垕听到“言辞甚激”,下意识眉角一跳,稳住心神,又问冯保:“冯保,你拿的就是那些奏章吗?可有内阁票拟?今日内阁是哪位先生主笔?”
冯保赶紧上前:“回禀万岁爷爷,奴婢只带了赵阁老和各部尚书的奏章,余者太多,一时拿不下。今日是高老先生执笔,对赵阁老与都察院的联名奏章已有了票拟。”
朱载垕先一听奏章都多到拿不下,不禁吓了一跳,再一听高拱已经有了票拟,顿时放心大半,松了口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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