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偏过头,看了皇后一眼,满脸内疚地道“喜儿,朕累你受罚了。”
王皇后微微摇头,柔声道“臣妾说的是心里话。”
朱翊钧鼻子一酸,转过头去,不再言语,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两位公主在后面对视一眼,面带羞愧,一齐小声道“皇嫂,对不起”
王皇后转头,朝她们微微摇了摇头,又给了一个安慰的眼神,便重新老老实实跪好。
陈太后走近慈宁宫之时,李太后正端坐殿中,郭朴则坐着一个锦凳,看来是特赐的,两人正在商议什么。身边只有三四名太监,其中一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
陈太后一进门,李太后和郭朴都起身相迎。
李太后一脸沉痛地朝陈太后行了个半礼,道“累姐姐走一趟,小妹实在过意不去。”
“我倒是无妨,走动走动也好。”陈太后微微摇头,道“元辅请坐。”
但郭朴此时当然不敢坐,等到两宫太后分东西两侧坐好之后,才在锦凳上坐下半边屁股。
出乎意外的是,一贯很少主动开口的陈太后今日居然抢话了,她刚刚坐下,便朝李太后道“妹妹,喜儿也跪在皇帝身边了,你知道吗”
李太后有些吃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没让人惊动她啊。”
“喜儿年纪虽毕竟是皇后,皇上被罚长跪不起这样的事,在宫里怎么可能瞒住喜儿”陈太后叹道“我方才问她,为何也跪着受罚,妹妹知道她怎么说”
李太后摇了摇头。
陈太后目光中露出一丝追忆,声音有些幽远地道“她说,夫若有罪,妻岂无过”
………………………………
第031章 你下罪己诏吧
如陈太后方才一般,李太后听了这话,也是悚然动容,起身就往外走。
到了殿门口一看,只见皇帝跪在头前,皇后跪在他身边略靠后一点,两个女儿并排跪在后排。
朱翊钧平时没什么锻炼,这大殿外的石板又硬,跪到此刻,他的脸色已经早就苍白一片了,膝盖疼得他脸颊上汗水直淌。
两个女儿已经不光是脸色苍白,而且摇摇欲倒,两张原本宜喜宜嗔的小脸早就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不说,嘴唇也都有些泛乌。
也就皇后的脸色还稍微好点,不过李太后听了陈太后刚才转述的话,对她格外关切,道“皇后,你先起来。”
王皇后俯道“谢母后恩典,但皇上尚且跪着,臣妾岂能起身请母后容儿媳与夫君同罪而罚。”
李太后知道她把“儿媳”、“夫君”这两个词摆出来的意思,这是在说纲常,只好叹道“既然皇后这么说了,就都起来吧。”
“谢母后恩典。”这下四个人倒是异口同声。
但李太后脸色却依然冷淡,扫视了朱翊钧和朱尧娥、朱尧媖一眼,然后目光转向皇后时才柔和了一些,道“喜儿,哀家知道你来的意思了,但此事并非只是家务,你不要多问,这就回坤宁宫吧安心呆着。”
王皇后有些担忧自己一走,母后是不是又要继续罚皇帝跪下思过,有些犹豫,也没听出李太后这话的深意,迟疑着打算再开口。
李太后伸手一拦“喜儿,哀家不想再说一次。”
王皇后至孝,也不敢再说了,只好深深看了皇帝一眼,道“皇上,臣妾告退。”
朱翊钧点了点头“立秋了,夜里凉,你早些回宫休息吧。”
皇后又转头对李太后行了一礼,道“儿媳告退。”
李太后脸色又柔和了三分,点点头“不用进殿了,仁圣太后那里哀家帮你转达。”
等皇后走后,李太后的脸色果然又严厉起来,再次扫视了一子二女一眼,冷冷地道“看在皇后的面上,且免了你们的跪。”
三兄妹不敢顶撞,默默俯。
李太后又看了朱翊钧一眼,问道“可知错了”
朱翊钧心中觉得自己只是为了妹妹好,又没做什么坏事,哪就错了再说,这都跪了大半个时辰了,母后还不解气
不服肯定是不服的,只是他心里也明白,当面顶撞母后那是肯定不行的,只好瓮声瓮气地道“儿臣知错。”
李太后一听就知道他心里不服,然而朱翊钧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他此刻脸色苍白,李太后也不忍再责罚,只是又怕自己露出软弱的一面,让儿子以后失了畏惧,行事越是无法无天,只好硬起心肠道“既是知错,你且进来,待我与你嫡母同郭先生商议该做如何惩罚,然后再做计较。”
朱翊钧依然是瓮声瓮气地回答“儿臣遵命。”
李太后不与他计较,又对朱尧娥与朱尧媖两位公主道“你们的事,明日再和你们计较,且下去吧。”
两位公主强忍着膝盖的疼痛和两腿的麻木,朝母后敛裾一礼,双双告退而去。
李太后于是转身回大殿,朱翊钧闷不吭声地跟着进来。
进得大殿,郭朴再一次站起身来,见过太后和皇上。
朱翊钧虽然一肚子憋屈,但对郭朴还是尊重的,只不过他此刻是“戴罪之身”,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只是点头道“元辅不必多礼。”
李太后则客气地道“元辅请坐。”
李太后自己坐下,却没说给皇帝准备坐处,朱翊钧只好老老实实杵在大殿中间,与寻常人家被父母教训的孩子待遇上没什么两样。
陈太后见场面有些尴尬,正打算先开口,用温和的语言给接下来的谈话定一个基调,却不料李太后忽然沉痛地朝郭朴问道“元辅,你是三朝辅弼,于国家大事之上的见解远胜于我们妇道人家,您来说说,如今皇帝失德,还适合君临天下么”
这话委实石破天惊
不惟郭朴大吃一惊,朱翊钧和陈太后一时都听得懵了。
但这种时候还是郭朴反应得快,但他并没有失态,也没有吓得磕头,而是站起身来,恭敬地自己摘下官帽,双手捧着,躬身道“太后此说,是责老臣辅教无功,辅弼无能,老臣宁不愧煞老臣有负先帝重托,无颜忝居相位,请乞骸骨,致仕归乡。”
朱翊钧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惊得亡魂大冒,知道这时候不是讲面子的时候,“噗通”一下跪倒在地,磕头道“母后息怒,儿臣知错了,儿臣真的知错了”
又转向陈太后,磕头道“母后救救儿臣”
陈太后想着皇帝这些年,虽然年幼,但每天不管刮风下雨都会规规矩矩来慈庆宫请安,对自己的恭敬也不比对亲生母亲差,这孩子总还是孝顺的,顿时心中不忍,安慰道“钧儿莫怕,你年纪还有时候难免会欠些思量,偶尔做错一点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今后好好改正就是了。”
李太后却不理朱翊钧,只是对郭朴安抚道“元辅言重了,哀家不是在怪你,你快把帽子先戴上。”
谁知道郭朴这次铁了心,也是语气沉痛,道“太后明鉴,老臣以为皇上此次虽是有错,却不算失德,中庸有言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兄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
“皇上知高务实交游广阔,于是将遴选驸马之事交于其手,此为智皇上念及兄妹之情,为公主终身之幸福而奔走,此为仁也皇上明知此事有违祖制,依旧行此善意之举,此为勇也。如此三达德兼备,老臣不知太后何以言皇上失德倘若此举失德,定是臣教导无方,唯有求退一道而已,望太后三思。”
朱翊钧心中大定,一时对郭朴的“仗义执言”感激涕零。
陈太后听了,也是暗暗点头,心道这郭先生倒也是个有担当的。
惟独李太后敏感的现了一个重要疑点,皱眉道“元辅说他此举是因为兄妹之情,为公主的终身之幸福奔走,此话从何说起,元辅又如何知道的”
郭朴平静地道“高务实乃老臣弟子,老臣知他这半年来一直在大兴县内寻找品貌端正的年轻生员。后来据说选中一人,年方十七,名唤侯拱辰。这些日子,他经常将此人带在身边,一边为其讲解学业,一边教其礼仪典制。今日出事之后,老臣便猜到,他这定是奉了皇上之命,为公主遴选驸马。”
他说着,转头朝朱翊钧问道“请问皇上,可是如此”
朱翊钧知道郭朴这是在帮他,自然连忙点头“元辅见事得准,便是如此。”
李太后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问道“尧娥和尧媖什么时候与那侯拱辰见面的”
朱翊钧连忙道“是此前儿臣携高务实拜谒山陵归来之后,在南沙河皇庄安排他们相见的。”说着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不过只是尧娥见了侯拱辰,侯拱辰并没有看见尧娥。”
李太后稍稍消了些气,但又现不对,问道“那尧媖又是怎么回事”
朱翊钧心中叫苦,暗道我也不知道尧媖是怎么回事啊
他此时不敢再多说谎,只好老实交代,说尧媖知道侯拱辰是为姐姐尧娥挑选的驸马,至于为什么她也会悄悄写情诗,他就不清楚了。
李太后回忆了一会儿近来两个女儿的状态,脸色一变,忽然决然道“元辅,有件事恐怕要委屈你了。”
郭朴一怔,完全不明其意,只能按照常规的应对方式道“太后言重了,老臣年近古稀,倒也不在乎什么委屈了,太后所有事,但请直言示下。”
李太后点了点头,却先对朱翊钧道“皇帝,既然元辅说你并非失德,之前的事哀家就不计较了,但是你违背祖制出宫,这一过错,你可承认”
朱翊钧不敢再辩,只能道“儿臣知错。”
李太后又道“那好,你明日便下一道罪己诏,言明自己擅自出宫,有违祖制,下诏罪己,但不要提尧娥和尧媖。同时,高务实当时虽无官职,但他是你伴读出身,深明典制,却明知你有违祖制而不加规劝,有负先帝所托,罪加一等。罚他贬官三级,尽快调出京师,在你两位妹妹未曾大婚之前,不得回京任职。”
朱翊钧本来听说要下罪己诏,心里就很不乐意,再一听还要把高务实贬官三级、调出京师,更不乐意了,急道“母后,儿臣可以下罪己诏,但此事与高务实毫无干系,他只是奉了儿臣之命”
“哀家难道不知道吗”李太后大怒,训斥道“还是说你希望他留在京师做你妹夫”
朱翊钧顿时愕然,半晌才忽然惊恐万分地道“什么尧媖那诗是对务实写的”
李太后冷哼一声,极其不满地道“现在你知道自己干了件什么好事了”
朱翊钧哑口无言,喃喃地道“怎么会这样”
陈太后心中叹息一声,暗暗忖道高务实被这一番耽搁,也不知道对将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她想了想,对郭朴道“元辅,此事对你这位弟子或许确有不公,不过这却也是最好的处理办法了你好好安排一下,虽然降他三级,也莫要太亏待了,将来皇上定然还是要用他的。”
郭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苦笑道“老臣明白,谢太后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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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2章 连降三级
有明一朝,升官最快的轮不到高务实,历史上崇祯年间的魏藻德以状元入仕,两年入阁,第四年即成为辅,那才叫快,跟坐火箭似的贬官最快的也轮不到高务实,而应该是严嵩,从辅直接贬为平民。连夏言都不能算,他好歹是先于正月致仕,十月再被问斩的。
但是,前日才连升两级,后一日又连贬三级,三天之内忽上忽下,这个记录恐怕高务实是当仁不让的创下了。
高务实的贬官令是和皇帝罪己诏一并传出的消息,罪己诏是郭朴亲自帮皇帝草拟再经制诰房润色之后下的。光从文字上来看,皇帝其实也没有多大的错误,无非就是听说自己的伴读回京赶考,于是念及旧情,出宫和他见了一面。
皇帝本身并非不能出宫,朱元璋不可能制定一个这样的规矩,主要是他这次出宫未曾和内阁或者任何一个衙门打招呼这虽然也谈不上违反了某种制度,但却违反了长久以来的传统。
并不是只有朱元璋定下的规矩才叫祖制,列祖列宗定的规矩,对于朱翊钧而言都叫祖制,所以违背这一传统,也就成了违背祖制。
但不管怎么说,似乎情节并不算特别严重,比起武宗、世宗的所作所为而言,朱翊钧的这点小错误实在不值一提。
只是相对于他的父皇隆庆来说,这个错误就有点大了。毕竟隆庆登基后,有次想回裕邸怀下旧,结果才稍微提了一句,就被内阁给喷了回去,这种皇帝在文官们眼中才是好皇帝。
所以对于朱翊钧的这道罪己诏,外廷文官们大多都很平静,因为这件事的真实情况,在郭朴赶到慈宁宫之后立刻劝李太后封锁了起来,所以外廷的绝大多数文官都不知道内幕,他们还以为是郭朴维护了文官集团的威严,在现这件事之后请动两宫皇太后出面,逼得皇帝只能下罪己诏,很多官员私底下甚至暗暗叫好。
当然,也还有部分“忧国忧民”的官员因此上疏,劝皇帝汲取教训,进一步向着圣君的大道迈进
好吧,这些都是没有过硬后台、得不到高层指点的愣头青、边缘人,真正有后台、有人指点的官员,这一次都集体保持了沉默。无论实学党也好,心学党也罢,全都装了鸵鸟,根本没有人出来置评。
很多人的关注点,反而放在了另一道圣旨之上,这道圣旨一看就是跟皇帝罪己诏息息相关的,因为圣旨上说的是“奉懿旨,降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翰林院修撰高务实为都察院监察御史,罢经筵日讲官。”
随着这道圣旨,高务实就创造了一个记录,他刚刚升为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还没正式去詹事府报到上任呢,这个左谕德就被撸掉了。
顺便撸掉的还有翰林院修撰,以及经筵日讲官。不到三天,他由从六品升至从五品,又由从五品降至正七品,由翰林史官转为风宪言官,实属罕见。
消息传到翰林院,众翰林一片哗然。尤其是此前因为纂修会典有功,而被官升一级的翰林们纷纷为高务实抱不平。
有说“代君受过”的,有说“无妄之灾”的,甚至有说“含冤待雪”的,总之都觉得高务实冤枉得不行。什么未能规劝皇上,那完全是瞎扯淡皇上主动去找他,他当时一介布衣,还能把皇上骂回去不成
大家都是做官的人,谁不知道这种事换了是自己处在高务实的位置,肯定是巴结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赶皇上走
只是,既然皇上自己都下罪己诏了,而且圣旨里也说了是“奉懿旨”,那就更没法子了。两宫太后平时并不干政,这道懿旨肯定主要是冲皇帝去的,高务实纯属被流弹所伤。
新任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的陈经邦也很是无奈,他其实是想趁高务实在翰林院的机会好好跟他亲近亲近的,谁知天意弄人,竟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他也只好安慰高务实,说监察御史虽然只是七品,但作为风宪官,责任重大,非素著清名者不能担当,既然调了你去,至少说明内阁还是认可你的名声和才干的他知道两宫最多会指示将高务实“连降三级”,不可能亲自安排给他降到什么位置,所以这个安排必然是出自内阁。
高务实倒很淡定,他在事当晚就接到消息了,知道自己这次贬官的的确确是受了无妄之灾,也有一定的“代君受过”意思在里头,所以他并不烦恼。
代君受过没有什么不好,因为只要皇帝稍有人情味,迟早会把这一茬给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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