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偏着头躺着,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
他知道,他的日子近了。
“传……内阁三辅臣和……贵妃、太子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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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8章 隆庆托孤(一)
皇帝这句传召,宛如一道魔咒,驱动着皇宫内外无数人随之而动。
司礼监掌印孟冲留守皇帝身侧,而司礼监五大秉笔太监冯保、陈洪、黄孟宇、张宏、陈矩则各分一路去请后宫后妃、太子及内阁辅臣来见。
冯保原本考虑到情况紧急,想接过去内阁请三位辅臣的差事,但转念一想,内阁以高拱为首,自己这一去只怕未见得能和张居正说上话,那去不去还有什么差别?于是干脆摆出第一秉笔的派头,对其他四人道:“事急矣,咱爷们得分头请人,我冯某是贵妃娘娘一手提携的,就去贵妃那儿吧。”
四人都没什么意见,陈洪道:“既如此,我去内阁。”
黄孟宇转头问张宏:“张公去哪?”
张宏道:“您先定吧。”
黄孟宇摇头道:“您在宫里比我久,您先。”
张宏本也是太子朱翊钧身边的人,听了这话,心里暗暗高兴,但想着陈矩也是从太子身边起来的人,不禁稍稍有些犹豫,道:“我是打算去钟粹宫,但不知……”
黄孟宇与陈矩对视一眼,抢过话头道:“甚好,既然如此,我去请皇后。”
陈矩则抬头看了看天色,才道:“近来太子喜欢与高谕德论史,眼下也不知是回了钟粹宫还是仍在文华殿,张公既去钟粹宫,我便去文华殿看一看吧。”
张宏没料到他们这两个内廷新贵如此好说话,不仅有些意外,心中暗忖:皇爷病危,太子马上就要成皇帝了,这俩人这时候不去巴结太子,却一个去请皇后,一个去文华殿?那皇后娘娘失宠两年了,刚才皇爷甚至都没提到她,就算提到,也不过是那个“贵妃、太子等”的“等”字,可见毫无份量。
至于太子殿下,虽然最近的确爱与高谕德论史,可眼下这时辰,正是太子殿下用过午膳,去贵妃娘娘那儿汇报今日学业之后回宫休息的时候,怎么会在文华殿?那地方现在只有高谕德在午休才对,去那儿有个屁用!
当然,黄孟宇和陈矩要犯傻,张宏并不在意,反倒放下心来,稍稍客气道:“那好,那好,劳二位的驾了。”
五位秉笔太监各去一方,自然有个远近之分,得由近及远来说。
离乾清宫最近的两处,莫过于李贵妃的永宁宫和太子的钟粹宫,而冯保又最先出发,自然第一个到达。
冯保赶到永宁宫的时候,李贵妃刚刚哄着三位公主入睡,这三位公主,正是她的三个女儿:朱尧娥、朱尧媖、朱尧媛。
隆庆一共有七个女儿,但长女和次女都不幸夭折了,剩下五个在世女儿,而她们三个就分别是三公主、四公主和五公主,都是李贵妃所生。
这也可见李贵妃之得宠和能生——朱翊钧、朱尧娥、朱尧媖、朱翊鏐、朱尧媛,短短七年间,李贵妃竟然生了五个孩子!更厉害的是,在这个早夭几率极高的时代,她的五个孩子全部健健康康的活了下来,简直神迹。
当然,有这样的“神迹”,也就不难理解李贵妃对于自宫入内廷侍候她的幼弟李文进,何以那般感激和内疚了。
至于这三位公主之所以还没有名号,则是因为明朝公主一般要到成年时才会获得册封(无风注:但早夭死了能追封),因此现在只能以排行相称。
而之所以这里只有三位公主在李贵妃身边,则是因为除了朱翊钧身为太子,早已独居钟粹宫之外,李贵妃的次子朱翊鏐也在隆庆四年才两岁时,便被宠子狂魔隆庆册封为潞王,也已经别居一宫,自然不劳李贵妃费心哄他睡觉了。
冯保来时,李贵妃刚刚从三位公主处出来,正打算沐浴一番开始午休,一听冯保说皇上病重,急召她和太子等人前往乾清宫,也顾不得多整理仪容了,花容变色之下,下令立刻前往。
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问太子那边如何。
冯保刚才走得急,也不知道是谁去请太子,但此刻自然不敢直说,便道:“钟粹宫近,贵妃娘娘何不与太子同往?”
李贵妃一听有理,便吩咐摆驾钟粹宫,打算接了太子一起去。
刚到钟粹宫门口,正碰见太子仪仗正在紧急集结,而太子已经在一边急得跳脚——这是没办法的事,怪就怪朱元璋定的规矩太死板,后宫之中规矩多如牛毛,而除了某些皇帝偶尔敢于稍加改动或者权宜,其余人哪怕是太子,也得等着规定的仪仗摆好才能出行。
李贵妃的仪仗上前,太子连忙上前请安,然后脸色泛白,一脸紧张地道:“母妃,张宏说父皇的病又重了,您也是去看望父皇的吗?”
李贵妃见儿子面色惊惶不似作伪,又是高兴又是心酸,走下软轿,上前搂着他,摸了摸他的脑袋,强忍着要哭出来的冲动安慰道:“许是那帮太医又疑神疑鬼一惊一乍,没事的,咱们去看了就知道了,你父皇洪福齐天,一定……一定不会有事的。”
冯保见李贵妃搂着太子,连忙大声干咳了一下,朝李贵妃连使眼色。
明朝理学兴盛的坏处就在这里,哪怕是亲生母亲和年仅十岁的小太子之间,也不能有这样过于亲密的举动。
李贵妃被冯保一提醒,立刻醒悟过来,连忙松开太子,道:“钧儿,你是太子,待会儿不论如何,一定要……”她说到这里,自己也愣住了。
她本想说“一定要坚强”,可是这有问题,万一皇帝真的山陵崩,难道还不准太子哭了?那太子非被外界说成不孝之极不可。
但太子要是情绪失控大哭不已,却也不行,一则是极悲伤身,这年代哭瞎眼的事情可不少;二则是,李贵妃担心这样会让外廷看轻了太子,认为新君软弱可欺。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贵妃娘娘所言极是,还望太子好好劝慰皇上,请皇上静心休养,早日康复。”
“高务实?”李贵妃微微一怔,继而点头道:“嗯,你说得没错,本宫正是这个意思。”
这个声音明显还有很重的童稚感,既然不是朱翊钧,那就只能是太子伴读高务实了。
高务实本来是在帮太子呵斥那些内宦快些整理好仪仗,这时仪仗已毕,他才上前,正好发现李贵妃一句话把自己说楞了,于是出言帮她圆了一圆。
冯保一见高务实,心头不自觉地就是一紧,下意识大声问道:“高谕德,这个时候你怎不在文华殿?”
高务实刚要答话,朱翊钧却抢先了一步,皱眉道:“大伴,务实是我伴读,近来父皇欠安,我深感未尽孝道,这些天常与务实论及古之大贤如何行孝,希望能有所裨益。刚才张宏来时,我正与务实探讨《孝经》……你是说我不该带他来钟粹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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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8章 隆庆托孤(二)
主人教训家奴,放在哪里都是理所当然,但朱翊钧教训冯保,李贵妃却有些不乐意。
倒不是别的什么原因,而是因为冯保之所以成为太子的大伴,就是源于李贵妃需要冯保监督太子,以免太子学坏。
冯保这个人,无论高务实这样的“外人”怎么看他,但在李贵妃眼中,他一直都是一个颇有学问,而且颇为严厉的儒宦,正是她眼中理想的太子大伴。
冯保早年就在内书院读书,名列前茅。如果要从“师门”来说,他的琴艺出自明代内廷琴圣戴义,算是戴义的再传弟子,一手琴技不说像戴义那般出神入化,至少也算炉火纯青;他的书法则出自大明太监界的不老仙翁萧敬,也算是再传弟子,欧体、沈体都十分了得,前次他敢送张居正条幅,其自信也可见一斑
这还只是文化修养上的能耐,更被李贵妃看重的,则是他敢于严格要求太子朱翊钧。
当初他还在裕王府的时候,高务实还没有出现,小朱翊钧因为有个宠他宠上天的父王,因此也是很有一段时间无法无天惯了的。
那时候,裕王府内其余的太监、宫女都因为他的身份不敢管他,只有冯保敢于真正听从李贵妃的吩咐,严格管教朱翊钧,李贵妃说了不允许的事,只有冯保敢完全按照李贵妃的话来要求朱翊钧。
这就是裕王府那么多太监,而冯保最得李贵妃信任的根源。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裕王登基为帝之后,朱翊钧被册封为太子,李贵妃就立刻想方设法让冯保成了朱翊钧的大伴。
望子成龙,不独民间如此,天家亦然。
因此朱翊钧刚才这话一说出来,冯保当着李贵妃的面自然不好如何,但李贵妃却有些不高兴,把脸一板,道:“冯保只是出于惊讶才有这么一问,太子何故作态?”
母亲发了话,朱翊钧就不敢造次了,脖子一缩,认怂不说话了。
冯保一见贵妃娘娘给自己撑腰,顿时气也壮了,胆也肥了,腰杆一挺,拿捏着“内相”的腔调道:“高谕德,圣上龙体不适,急召贵妃与太子觐见,事不宜迟,耽误不得。至于讨论《孝经》什么的,将来再说也不迟,眼下你……”
冯保刚说到此处,李贵妃身边一个声音响起:“你既然也在,反正也不是外人,就一同去吧。”
冯保闻言大怒,转头就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蛋敢打断自己的话,还敢曲解自己的意思,谁知道一转头就愣住了,继而脸上露出悻悻之色,干咳一声,支吾着道:“唔……不错,是,是这么回事。”
李贵妃微微皱眉,偏过头对身边那人道:“文进,你插什么嘴?”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幼弟李文进。
李文进被阿姐批评了一句,却毫不在意,反而凑近过去,附耳对李贵妃说了几句话。
李贵妃听了,凤目微转,在高务实身上打量了两眼,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既然如此,高务实,你是太子伴读,就陪太子一道去吧。”
高务实仿佛完全没发觉刚才的情况有什么不对,一副迟钝呆萌的模样,一本正经地上前行了一礼,依足了宫中规矩谢过贵妃娘娘。
李贵妃见了,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她就喜欢规规矩矩的孩子——尤其是这孩子还要天天陪在她的宝贝儿子身边,那更是越讲规矩越好,免得把太子给带坏了。
冯保瞪大眼睛,心里又急又怒,暗骂道:李文进!你这厮好端端的,为何坏我好事?我冯某对你难道还不够客气、不够关照?要不是我冯双林'无风注:双林是冯保的号',你李文进受宫刑才几年,就算是贵妃娘娘的弟弟,可宫中自有规矩在,能让你这么快混成太监?了不起就是个监丞,连少监都不见得能当上呢!
然而李文进却是在和贵妃附耳说完那几句话之后就开始眼观鼻、鼻观心了,瞧那神色,只怕根本没看见冯保目露凶光的样子。
李贵妃惦记皇帝那边的情况,不想再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水袖一挥:“好了,仪仗既已备好,咱们这就走吧,别让圣上久等了。”
李贵妃这么一说,冯保就不敢继续咬牙切齿浪费时间了,赶紧上来帮贵妃娘娘掀开轿帘,请她上轿。起轿之后,也不肯稍离一步,亦步亦趋地跟在轿子边,以备贵妃随时吩咐。
朱翊钧也急着去看父皇,朝高务实随意招了招手就先往后去太子仪仗那边上轿了。高务实落后几步跟上,还没走到朱翊钧的轿边,身边赶过来一人,悄悄道:“事急矣,高公子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高务实头都没偏一下,却压低了声音道:“李公放心,尽在掌握。”
这说话之人,自然是李文进。恐怕也只有他,敢随便在贵妃和太子的仪仗中间来回乱跑。
听高务实这般说,李文进很是满意,回答道:“好,尽在掌握就最好不过了,这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都会寸步不离地陪在贵妃身边,所以贵妃这里你不必担心,万事有我。至于太子这边,瞧他和你这亲近模样,想必问题不大。不过……皇后那里,你到底有没有安排?要知道,不管她得宠不得宠,一旦山陵崩,她就是正宫太后,而现在太子还小,肯定不能亲政,那么她的话,可就是懿旨。”
高务实一边走到太子软轿的侧后方,跟着太子仪仗走着,一边平静地道:“李公尽管放心,只要李公能确保贵妃这里不出意外,天津港百五干股或者十万两长芦盐场兑票,任李公挑选。”
李文进立刻咧开了嘴,笑道:“港口什么的,我李某人也不大懂,也懒得理会那些细务,我觉得吧,还是盐场兑票来得实际,只不过……要是有现银的话,那就更好了。”
高务实总算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也露出一抹笑,毫不犹豫地道:“好说,好说,便如李公所愿。”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李文进恨不得大笑三声。
但是他却不知道,一句话就送出十万两白银、看似大出血的高务实,其实此刻也恨不得大笑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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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8章 隆庆托孤(三)
乾清宫乃在后宫正中位置,永宁宫和钟粹宫是东六宫里离乾清宫最近的两处,因此李贵妃和太子得知消息最早,紧随其后的则是暂居咸福宫的皇后。
皇后按理说当然应该住在坤宁宫,此宫在乾清宫之北,其中有一殿,曰交泰殿。乾者天也,坤者地也,取皇帝皇后天地交泰之意。不过两年前皇后因病自请幽居,就搬到了咸福宫,因为这事儿,连皇帝都被言官们很是批评了一段时间。
咸福宫是西六宫之一,位于西六宫的西北角,但并没有到达紫禁城的边缘,再往西还有中正殿、咸安宫等才到宫墙。
黄孟宇赶到咸福宫时,宫中一如既往地安静。倒不是皇帝真的虐待皇后,连宫女太监都不给安排,而是皇后原本就喜静,病了之后越发不喜欢吵闹,因此在咸福宫侍候的宫人们就都慢慢养成了轻手轻脚、细声细气的习惯。
黄孟宇来时,咸福宫中的下人,无论宫女还是太监,都表现得很淡然,只是平平静静地给他行礼,小声问候一声也就罢了。黄孟宇似乎也没把自己当外人,随意地挥手或者点头就算回应了。
穿过前殿来到后院,后院正殿抬头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同道堂。
同道堂这个名字,后世熟悉清史之人定有了解——咸丰帝驾崩时因为独子幼小,便给了后来的慈安和慈禧各一枚印章,临时代表皇权,慈安的那一枚刻着“御赏”,慈禧的那一枚就刻着“同道堂”'无风注:慈禧那一枚理论上是给其子同治帝的,但由慈禧代掌'。
当然,黄孟宇显然不知道同道堂在原先的历史中还有如此辉煌的一天,对他来说,这就是咸福宫的后院,里头暂时住着皇后而已。
“黄御马又来了?”一名身着少监服饰的宦官小跑上前,点头哈腰地见过黄孟宇。
自从前次高拱上疏,分了冯保首席秉笔的权,冯保便将兼职的御马监掌印让了出来,这个兼职被孟冲交给了黄孟宇,理由是黄孟宇原本就是大同镇守太监,熟悉军务。因此眼下内廷之中大多称呼黄孟宇为黄御马——秉笔毕竟有五个,御马监太监可只有一位。
黄孟宇虽然态度和气,但脸色很严肃,冲他问道:“皇后娘娘何在,皇爷病势加重,还请皇后娘娘立刻前往乾清宫探视。”
那咸福宫少监听了,心头不由一惊,知道必是皇上病危,黄孟宇才这般急匆匆赶来直入后殿,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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