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反正按照高国彦的计算,高务实光在这一块上面就亏掉了十七万多两,接近十八万两。
如果这样看的话,论蚀本,高务实可能已经创了大明有史以来的纪录。
然而真的亏了这么多银子吗?当然不是,高务实算账和高国彦算账是不同的。高国彦是单纯按照当前的行情来算的账,而高务实却不然。
在高国彦的计算中,开平煤矿和迁西铁矿的投资,是按照当前的地价来计算的,这显然不准,因为高务实当初买下这些地的时候,这些破地烂、地的价格相当便宜,再加上那会儿还有卫所帮忙赶人,很多地拿下来的价格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在原本最花钱的项目买地上,高务实的实际开支远低于账面开支。
换句话说,高国彦那十七万亏本中,占据大头的买地成本其实有很大的水分。
再说人工成本,高国彦是把高务实搞出来的护矿队的额外开支也算到人工成本里去了的,但高务实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这些人的开支高务实是另有补贴的,他从来没把这笔开支算到矿上去,所以这里又有不少水分。
如果全部算下来,实际上高务实也就亏了八万两出头——当然也不少,仍然是一笔惊人的巨资,但此刻的他已经可以承受了。再说,后世优质资产上市圈钱,那批买原始股的人,谁还不是低价买入等上涨?
但更重要的一个问题在于:这八万两银子是真的就这么亏本亏掉了吗?
当然不是,高务实不仅不觉得亏,还认为这八万两花的非常值,很多按理说根本买不来的好处,他现在都“买”到了。
这个好处就是他建立起了一个利益同盟,一个无论台前还是幕后都可称得上力量巨大的利益同盟。京师附近的皇亲国戚、武臣勋贵几乎被他一网打尽,连文官们都打着不同的幌子掺和进来不少。
有这样的背景打底,军工私营的推进势必能多出很大的助力,即便仍可能有部分文官反对,那也无伤大雅了——文官集团作为一个整体的时候的确不怕皇帝,但那不代表个别文官敢和整个勋贵集团放对。
举个例子,京营缺员、占役的情况那么严重,谁都知道是勋贵们干的好事,可为何直到现在都整治不下来?文官们动不动就念叨着要整改京营,结果整来整去根本没人上去开这第一枪。
所以勋贵集团是个很神奇的利益集团,你说他们厉害,他们平日里看起来比谁都温和无害,一副躺平任嘲的模样;你说他不厉害,任你再牛逼的阁老相公、内廷宠臣,都不敢跟他们顶着硬杠。
后世有学者说明朝的权力构成已经有了三权分立的影子,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的。
至于皇亲国戚,尤其是国戚,他们其实很难单独称之为一个“集团”,因为在明朝的选后选妃制度下,这些家庭都没有什么根基,得势无非一朝两朝。不过,一朝两朝对于高务实而言已经够了。
只要隆庆依然英年早逝,陈皇后和李贵妃两家就一定是高务实争取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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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2章 打草惊蛇
时近三月,春暖花开。京师官宦贵戚之家的少年儿们纷纷相邀出城踏青,刑部尚书葛守礼之孙葛曦等少年好友也数邀高务实一同出游,均被高务实以“职责在身,未敢轻离禁庐”而婉拒。
高务实“未敢轻离禁庐”,这倒是真的,不过原因当然不是什么职责在身——请一天两天假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他之所以没心思出游踏青,还是因为近来局势越发紧张之故。
皇帝的病情不仅时常反复,而且明显有了加重的趋势,动辄头晕目眩无法上朝,连按例需要皇帝亲自出马的“班春劝农”,今年都交给了太子代行,可见病势渐沉,以难克制。
隆庆帝是高拱的最大倚仗,这一点朝廷上下都很清楚,张居正更是门清,这种时候他如果不搞出点动静来,那就不叫张居正了,因此高务实是真的不敢“轻离禁庐”。
他要保证自己时刻盯紧宫中一举一动,以免高拱大意,为人所趁。
之前戚继光涉案一事,最终还是被张居正给压了下去。虽然那件案子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其他涉案人员也都被处置,甚至代理兵部尚书的兵部左侍郎谷中虚都被软禁在京师家中革职待勘,但因为高拱特意来了个围三缺一,让兵部自己去查戚继光,于是张居正使出浑身解数,上下勾连,终于以戚继光涉案事出有因,乃是爱才惜才之举的名头,将之从这件案子中摘了出来,最终由兵部对他“申饬警醒”了事。
张居正固然是爱戚继光之才的,但他这么做可不仅仅只是爱才这么简单。事实上,如果不把戚继光摘出来,那他张居正自己也会被拔出萝卜带出泥——戚继光跟他的牵连那可是太深了,而张居正屁股底下可从来谈不上干净。
这件事刚刚落幕,张居正就不安分了起来,左思右想之下,打算先试探一下高拱,看高拱在隆庆重病之后,气势会不会有所削减。
二月底,御史汪文辉疏陈四事,其略曰:
“先帝末年所任大臣,本协恭济务,无少衅嫌。始于一二言官见庙堂议论稍殊,遂潜察低昂、窥所向而攻其所忌。致颠倒是非,荧惑圣听,伤国家大体。苟踵承前弊,交煽并构,使正人不安其位,恐宋元祐之祸,复见于今,是为倾陷。
祖宗立法,至精密矣,而卒有不行者,非法敝也,不得其人耳。今言官条奏,率锐意更张。部臣重违言官,轻变祖制,迁就一时,苟且允覆。及法立弊起,又议复旧。政非通变之宜,民无画一之守,是为纷更。
古大臣坐事退者,必为微其词;所以养廉耻,存国体。今或掇其已往,揣彼未形,逐景循声,争相诟病,若市井哄瘩然。至方面重臣,苟非甚奸慝,亦宜弃短录长,为人才惜。今或搜抉小疵,指为大蠹,极言丑诋,使决引去。以此求人,国家安得全才而用之?是为苛刻。
言官能规切人主,纠弹大臣。至言官之短,谁为指之者?今言事论人或不当,部臣不为奏覆,即愤然不平;虽同列明知其非,亦莫与辨,以为体貌当如是。夫臣子且不肯一言受过,何以责难君父哉?是为求胜。
此四弊者,今日所当深戒。然其要在大臣取鉴前失,勿用希指生事之人。希指生事之人进,则忠直贞谅之士远,而颂成功、誉盛德者日至于前。大臣任己专断,即有阙失,孰从闻之?盖宰相之职,不当以救时自足,当以格心为本。愿陛下明饬中外,消朋比之私,还淳厚之俗,天下幸甚。”
这道奏疏没有指名道姓,但其中所言四事:倾陷、纷更、苛刻、求胜,明显是冲着高拱来的。
说倾陷,是暗中把陈以勤、赵贞吉、李春芳、殷士儋甚至此前徐阶等人的致仕全部不问缘由的栽到高拱头上,暗指高拱倾陷同僚。至于徐阶明明是因为皇帝对他耐心耗尽而批准致仕、陈以勤是明明是不肯站队主动请辞、李春芳明明是被人弹劾谋私而自己面对高拱的政绩也心灰意冷而连续请辞、殷士儋明明是自己靠中旨入阁被人逮着一通骂结果陈洪又阴差阳错转头卖了他才被皇帝批准致仕……这些原因汪文辉一个不看,就一句话:你高拱倾陷同僚。
实际上唯一一个算得上政争的,只有赵贞吉,而赵贞吉和高拱之争,看似两人的权力之争,其实是执政理念之争。
赵贞吉与徐阶一样为政务虚,高谈阔论有余,实际作为全无。这一点,但看他那个京营改制就知道,一个京营分出来六个管事的,三个武臣,三个文臣,令出多门,什么事都办不了,京营的组织机构近乎瘫痪,从皇帝到官员,从官员到士兵,全都不满意,最后只好又给改了回去。
况且赵贞吉下台,主要是因为他自己闹脾气,非要以辞职胁迫皇帝,要知道辅臣以辞职胁迫皇帝其实是辅臣的最后手段,相当于跟皇帝说:你要么听我的,要么让我走。
但对于当时的隆庆帝来说,这个选择题其实很好做,因为题目只有两个选项,选高拱还是选赵贞吉?
隆庆很果断的表示:不用选了,赵阁老你走吧。
所以说,如果光是执政理念不同,其实赵贞吉并不至于下台,他下台完全是因为自信心过于膨胀,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
但是凡此种种,汪文辉都绝口不提,所有的屎盆子就这么扣给了高拱。
说纷更,是指高拱推进改革。高拱推进改革并不像后来所谓的“张居正改革”一样,只要一拍脑袋定下来,就一条道走到黑。高拱的习惯是先试点或者先试行,看了实际表现再决定是“定为规制”还是“暂缓施行”。
这显然是一种非常务实的执政方针,相当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但喷子之所以是喷子,就在于他们根本不是来同你讲道理的。
喷子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喷而喷:我管你什么原因,管你是不是一百条改革里有九十九条都执行得很顺利,反正你有一条改革措施是昨天下令而今天撤销,那你就是“纷更”,就是瞎胡闹!我就要喷你!
说苛刻,这一条就更神奇了。他指的是高拱对于贪官、庸官的贬谪、追责等处理手段太过严厉。但事实是,高拱把官员犯事最多的几项分门别类,你犯了哪一条就对应哪一条的处理方式,完全是有章可循、有法可依,比以前那种看辅臣或者皇帝心情来处置的办法公平公正得多,这怎么就苛刻了?
哦,组织上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所以干部犯了罪就不能处置了?
真不知道是谁在瞎搞。
最后说求胜,这一条倒不是说高拱,而是把矛头指向了言官,大意是言官上监督皇帝,下监督大臣,可是谁监督言官呢?
这倒也是个问题,但是汪文辉这里忽然来这样一手,其实并不是脑子抽风扩大打击面,盖因为言官无人监督这件事,它不是今天才有的,也不是今天才有人说的,大明凡两百年,早就有许多人就此议论、上疏。
汪文辉这里来这么一下,其实就是虚晃一枪,掩盖一下自己的真实目的罢了。
但是很显然,这样的手段想骗过老江湖是不可能的。
反正连高务实都骗不过,高务实看到这份疏文的时候,就直接忽略了第四条,全副心事都在前三条上。
但仔细分析一番之后,高务实明白过来,这道奏疏不是什么致命毒箭,它只是张居正在打草惊蛇——他是想看一看皇帝和高拱的反应,然后再考虑接下来出什么招。
唯一的问题在于,汪文辉为什么要帮张居正。
汪文辉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高拱是他的座师,张居正是他的房师。按理说,他既可以投高拱,也可以投张居正,但现在高拱才是首辅,一般而言难道不是投高拱更有前途么?
再仔细一看,高务实又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汪文辉是婺源人。
婺源,属徽州。
这下子高务实就明白了:此前徽州人丁丝绢税案结案时,歙县甩掉了一部分白交了两百年的人丁丝绢税,而婺源却“凭空”分担了一份。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古人诚不欺我。
此时皇帝病了,这种没有指名道姓的奏疏,他根本没有精力去看,外廷事已经完全交给了高拱处置,司礼监照例批红罢了。
以高拱的脾气,对这种喷子是一贯毫不客气的,哪怕对方名义上也算自己的门生,但他既然选择了听信张居正的唆使,那也就没必要留情。
于是仅仅三天,内阁的处置措施就下来了:汪文辉外调为宁夏佥事,修屯政,蠲浮粮,建水闸,流亡渐归。
你这么喜欢口嗨,那我就让你去做点实事,别一天到晚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宁夏那地方需要一个管理屯田水利的,你既然这么有才,就去造福一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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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3章 病榻交心
高务实打草惊蛇,张居正也打草惊蛇。
这不是古龙武侠的小说,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结果动起手来就是一剑封喉。高张知根知底,在当前的局面下,大家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击必杀,所以没有谁会一上来就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双方都在不断的做出试探,希望对方应对失当露出破绽。
但这样的试探因为一件事的到来戛然而止。
隆庆六年三月十二,皇帝在文华殿召见高拱、郭朴、张居正三位阁老了解近期政务时再次晕倒,并且这一次与上次不同,皇帝陷入了深深的昏迷,一直到了当天夜里接近子时才醒过来。
破例留在内阁休息而不敢回家的三位阁老在大批宦官的陪同下来到乾清宫探视。
皇帝面色苍白,把高拱召至榻前,抓着老师的手问道:“先生,太子尚幼,如何是好?”
高拱鼻子一酸,喉头动了动,望着皇帝近乎绝望的双眼,又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安慰道:“皇上莫想太多,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次陛下病得虽然急,但只要不自乱阵脚,慢慢将养着,总会好起来的。”
隆庆帝面露苦笑,把自己抓着高拱的那只右手松开,一边吃力的抬起来给高拱看,一边道:“先生你看。”
高拱这才注意到自己这位皇帝学生的手肿得老大,根根手指几乎都有平时两个粗,而且颜色也不对劲,明显有些泛着暗红。
哪怕高拱不通医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也至少可以看出来情况的严重。
皇帝见高拱变了脸色,苦笑着把手放了下来,小声道:“太医们说这是气血瘀滞……我觉得他们没说实话,或者就是还有话没说完。哈,皇帝……”隆庆面露嘲讽,“满朝上下有几个人肯对皇帝说真话呢?”
高拱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咳嗽了一声,才道:“许是为尊者讳。”
“为尊者讳?”隆庆居然没有计较,反而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是啊,为尊者讳,讳到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高拱吃了一惊,正要说话,却不料皇帝微微摇了摇头,道:“先生不必着急,朕现在什么都看得开,不会跟他们计较的。”
本来高拱还挺着不想太伤感,但他确实是个性情中人,听皇帝这么一说,分明是已经到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地步,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抓住皇帝的手道:“陛下,老臣有罪,老臣未尽劝谏之责……”
“先生莫要如此说。”隆庆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吃力地拍了拍高拱的手,安慰道:“天下没有人能比先生做得更好了,是朕自己不争气,是朕……怨不得先生。”
高拱心中更悲,抓着皇帝的手,却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隆庆的目光从高拱身侧而过,看了一眼郭朴和张居正,小声问道:“先生和张先生都是经年同僚,志同道合,互相砥砺,教我助我多矣,可近来之事……”皇帝微微犹豫了一下,望向高拱的目光之中露出希冀之色,“可还能缓和么?”
高拱被皇帝这一问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此情此景之下,他的良心容不得自己说那些口不应心的话来敷衍皇帝,只好道:“老臣惟陛下之命是从。”
皇帝盯着高拱的双眼,仔细看了一会儿,终于露出笑容,松了口气,道:“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高拱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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