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轻车简从(上)
隆庆四年,十一月初七,小雪初晴。
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告假回乡备考,于今日正式离京。
右安门外,一辆普通马车在四名家丁的护卫下,辞别一干十来岁的京中公子,悄然踏上南下返乡之路。
前来送别的公子阔少分作两批,一批鲜衣怒马,乃是京中各家勋贵的子弟,以朱应桢、张元功为首,一共不下二十余人;另一批文质彬彬,乃是京中文臣高官之子弟,以葛曦、马慥为首,人数略少一些,一共七八号人。
有趣的是,两批人在道别之时,还都给高务实送上了程仪。
这些程仪数目不等,如朱应桢、张元功两位小公爷,皆奉上程仪百两,取科场百战百胜之意;小侯爷和小伯爷们则一水的六十六两,取六六大顺之意。
而文官子弟们则不同,他们有些人家中长辈宦囊颇丰,譬如马自强之子马慥,他家乃是和蒲州张四维家并列的陕西豪门,但囿于文官体例,也只好与葛曦等人一样,奉上程仪十二两,乃是取月月顺心之意。
高侍读虽然在这两个小圈子内都是以豪富著称,肯定不缺这点小钱,但中华礼仪之邦,规矩绝不能废,因此也都笑呵呵地收下。
高侍读不像其他穿越者,要么不爱与“古人”交往,要么装逼成性、拿捏架势,他毕竟是秘书出身,对于这些交际应酬,那是完全不在话下,不仅和每一位前来送别的朋友都能谈笑宴宴,随便几句话就说得对方满脸笑容、如沐春风,而且周旋在文武两派子弟之间,居然进退自如,甚至还能撮合得双方各自点头致意——所谓文武殊途,他能做到这点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待得终于挥手作别,高务实的马车缓缓离去,各家子弟终于可以告别凛冽寒风,钻进自家马车赶回城里。
另一边,高务实悄悄掀开马车的窗帘,朝外头的高珗问了一句:“骑丁在哪等着?”
高珗立刻答道:“大少爷,二百骑丁,今日一早便已赶到卢沟桥东十里处等候。”
果然,高务实的所谓轻车简从,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他现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未免再次碰上被马匪山贼袭击的旧事,这一次他回乡,直接带上了两百骑丁以防不测。
毕竟这一次南下也要经过霸州附近,而他身边可没有刘显、刘綎父子那种悍将护卫了。至于高珗,他的武艺虽然听说很不错,但高务实不懂武艺,又没见过高珗出手,平时这样看着,高务实也看不出个好坏来,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多带点人最靠谱。
反正高侍读不差钱。
高务实又问道:“路线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好了。”高珗答道:“今日咱们先会合了骑丁,然后过卢沟桥,赶到良乡县过午,下午沿着逐鹿马驿赶到涿州住下。明日咱们沿宣化马驿过定兴县,赶到保定住下……”
“慢着。”高务实忽然打断道:“这条路,过定兴县之后,到保定之前,中间是不是安肃县?”
高珗微微一怔,答道:“是要经过安肃,大少爷的意思是?”
“调整一下行进速度,明日中午改在安肃县暂歇并用餐。另外,你派人去一趟安肃县,拿我的名剌送往县衙,交给县尊梁梧梁青桐公,此人算是我的师兄,我既经过安肃,若不告知一声,于礼不合。”
高珗连忙应了。
其实高务实对这位在后世完全没有留下名字的梁梧县令本身并不在意,只不过陈矩是安肃县人,此前高务实曾经为了拉拢陈矩,写信给梁县令让他帮了点小忙。既然此次回乡经过安肃,还是打个招呼比较好。
想来,这位在嘉靖三十八年进士金榜中排到三甲第一百七十多名的梁县尊,肯定不敢怠慢了自己这位高阁老的侄儿、太子近臣,毕竟他到京述职的时候甚至都见不着高拱一面,在高拱门生之中的地位之低可见一斑,能有机会让他接近自己,反倒是给他面子。
不到一个时辰之后,高务实一行便在卢沟桥以东会合了两百骑丁。
这两百骑丁乃是高珗亲自挑选而出,不求骑术刀法顶尖,但求为人笃实守纪。这是高务实亲自交待的要求,毕竟此去新郑,那可是自己老家,万一带了些匪性未尽之徒,惹出什么事端来,他高侍读面子上就很难看了。
高珗也趁此机会,挑了两个机灵可靠的年轻骑丁先行南下,尽早赶去安肃县通知梁县尊“接驾”。
梁县令当晚刚要就寝,就见门下师爷带着门子匆匆而来,说有要事要面见县尊,甚至还特意交代下人说,就算县尊已经睡下,也要立刻叫起来。
梁县尊咋一听还以为是马匪偷袭县城来了,大吃一惊之下,连忙从后院赶到前堂,谁知那位张师爷脸上笑得都起褶子了,一见自家县尊老爷,立刻上前道喜:“恭喜县尊,喜事来了!”
“哪有什么喜事?”梁县尊一看不是马匪袭城,大松了一口气之余,一脸郁闷道:“下面的人不晓事,抓了个根本不该抓的人,本县正烦恼得紧,有甚喜事?”
那张师爷仍然一脸笑容:“县尊不必忧心,能为县尊解决问题的人来了!”
梁县尊怔了一怔,迟疑道:“谁能为本县解决这个问题?那姓帅的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他牵涉的事情可不简单。这档子事,本来与本县毫无干系,可他莫名其妙的想要去告御状,结果偏偏又在本县被抓了!这要是……要是本县没站对立场,那可比要命也差不到哪去了!”
张师爷哈哈一笑,把手中的名剌扬了一扬,然后递给梁县尊,口里道:“县尊不妨看看,有这位爷在……县尊老爷您就是想站错立场,学生觉得,只怕也难呐!”
梁县尊吃惊之余,连忙接过张师爷手中名剌一看,只见那拜帖上居中顶格写着“拜呈安肃县令梁青桐公亲启”,而落款则赫然写着“新郑末学后进师弟高务实敬上”。
“新郑!高务实!”
梁县尊惊得叫出声来,睁大眼睛看着张师爷,平时的雍容气度全然不见了踪影,只差跳了起来,口里大叫:“赶紧叫人!连夜准备接待!”然后还不等张师爷回应,便匆匆踱了几步,又急忙道:“通知县里大小官、吏,以及全县但凡还能喘气的耆老乡绅,就说本县下了死命令,明日都随本县一道,界迎高侍读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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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轻车简从(下)
界迎,这是个官场上历久弥新的传统,它不是任何规矩,但却在两千多年的“官史”之中默默地坚持流传,直到后世高务实穿越来大明之时也仍然大有市场。
所谓界迎,就是当地官员领着自己的下属前往自己辖区的边界去迎接。
至于迎接谁,这个不好说,一般来讲肯定是迎接上官。并且,界迎是迎接上官的最高规格。同时毫无疑问的是,如果迎接御驾,必然需要界迎。
高侍读的大驾当然远不如御驾尊贵,这中间差了何啻十万八千里?然而但对于梁县尊来说却未必,对他而言,高侍读的大驾没准真比御驾还更重要。
别说在大明朝当地方官基本没有见着御驾的可能,就算退一万步讲,真能接待御驾,可皇帝陛下也不会留意他区区一个小县令,不可能天降鸿运给他梁县尊,让他平步青云,升官右迁。
而高侍读的大驾就不同了,梁县尊觉得,如果能让高侍读满意,将来他回京之后,只要随意在高阁老面前夸自己几句,那自己的考评可不就一定是个“优”?
要知道,高阁老可是兼着吏部尚书的,这天下铨务,尽在他手!对于一个区区七品县令来说,他让你升,你就必然会升;他让你降,你就一定会降啊……这谁敢得罪?反正梁县令不敢。
在中国古代的官场中,很早便有所谓三省六部,其中“三省”废置不一,但六部却一直稳定地保持至今,而六部之中最为特殊的,就是吏部。
按照大明此时的规矩,京官见到自己的上级是不用下跪请安的,但是如果遇到了内阁大学士或者吏部尚书,则必须下跪请安。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为何见到其他尚书不用下跪,而遇到吏部尚书就得下跪了呢?吏部尚书凭什么就能特殊得跟“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的内阁大学士一样了呢?
无他,权力也。
因为吏部,它决定着大多数官员的前途。
本书前文有述,自从内阁制度形成以后,内阁开始逐步侵蚀原来属于六部的权力(无风注:这里是指朱元璋废相之后、经过加强的六部权力),到了嘉靖朝,尤其是严嵩掌权以后至今,首辅的权威更是如日中天,除了没有“开府”,几乎与丞相无二。当然李春芳可能算是个例外……
这种侵蚀有多严重呢?比如说兵部,如果没有内阁的同意,堂堂兵部尚书甚至都无法调兵——倘若一位边军将领接到兵部调兵令,他不会立刻执行,而是首先会问:可有内阁行文?
如果没有,那可真真抱歉,“恕本将不敢奉调。”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除了吏部以外,其余的五部尚书在权力上都已经大大缩小。有明一朝,有的吏部尚书甚至不愿意入阁。因为自己入阁,如果排名靠后,那可能就是明升暗降,实际权力还不如吏部尚书。
京官们每天面对各种大佬,对高级官员并不稀罕,但如果说是吏部尚书,京官们则称其为天官老爷。这是其他尚书远远达不到的,哪怕从名义上说,礼部才是第一,但从实际权力说,礼部连户部都不如。
礼部尚书唯一的优势在于入阁相对比较容易,很多阁老在入阁之前,都会先挂名一下礼部尚书,然后举行廷推,顺势入阁——比如高拱当年也是这样。
吏部何以如此权势熏天?因为它最主要的职能就是考核审定和任免各级官员。
按照朝廷的规矩,四品以下的官员任免,由吏部自行决定。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才需要内阁与吏部商议——注意,是与吏部商议,吏部仍然有很大的发言权。
一般来说,四品以上的官员属于中高级官员。按照大明的官制,地方主官只有兵备道和位置重要的知府属于四品官。也就是说,那些知县、知州等官员,在吏部那里仅仅是一个数字。如果有官员得罪了吏部尚书,吏部可以在正常的工作范围内进行合理报复。
譬如,把一个官员今年先调往云南,第二年立刻再调往辽东——怎样,爽不爽?你这一年的任期,有半年时间全耽搁在路上了!爷整不死你?还敢不听话么?不听话明年你继续给爷回云南。
而高拱之所以连续几次请辞吏部尚书,原因也正是这权力实在太大:他本就是次辅,李春芳又不怎么敢管事,内阁实际上是他在当家,他还身兼吏部尚书,一旦要决定官员升降,哪怕是四品以上,也相当于他自己与自己商量——之前海瑞堂堂应天巡抚,还不是高拱说调职就给他调职了?
这还得了!这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看来,可不就是“窃人君威福以自专”?这个罪名要是坐实的话,那可就是乱臣贼子了啊!
所以高拱在这半年时间里,已经连续三次请辞吏部尚书之职,奈何皇帝执意不肯,那就没办法了。此时的高拱自己都不会知道,历史上他在短短两年多时间里,正式上疏请辞吏部尚书足足八次之多,而皇帝根本不为所动。
隆庆对高拱的信重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正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高务实在京畿,对高拱的威势其实了解得反而不够,而梁梧梁县尊在地方上,反而对自己这位恩相的权柄体会得更加深刻。
于是,这日中午,高务实刚刚顺着宣化马驿过了定兴县界,就看到了令他吃惊不已的一幕。
原本他觉得自己“回乡备考”带着足足两百骑丁,已经是排场巨大了,谁料论排场,那还是地方官更牛逼——梁县尊一身官服笔挺,带着阖县上下官吏、衙役并乡绅耆老,外加不知从哪里雇来的群众演员,足足五六百号人,在驿道两旁列队欢迎。
高务实直接目瞪口呆看傻了眼。
“我操这是干啥……我他妈真的只是路过啊!”用外人听不见的声音,以文名享誉京师士林的高侍读,坐在马车里毫无风度的骂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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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歙县逃犯(上)
高务实此次南下新郑,既非奉旨出巡,也非高官省亲,严格意义上来说,属于“请事假回家”。
显然,这种情况下当然是越低调越好,古往今来,谁请假回家办事还要大张旗鼓的?你是放着正当差事不办,却请了假处理私事啊!
他带了两百骑丁随行,本来就不怎么低调了,可那还总算有个理由:我怕又遇见匪盗。
另外,这些人毕竟是他自家的家丁,他作为少爷,想带就带了,别人也不好拿这个来说事。
但梁县尊这么一搞,就过分了,这是生怕不够高调啊!
所以高务实对梁县尊摆出的排场颇有些恼火,偏偏这火还发不得,因为人家毕竟是一番好意,自己要真是他的上官,那倒是可以摆个脸色,说些“本官素来不喜逢迎”之类的话,虽然这可能会伤了下属的脸面,却能维持自己的架势。
上官嘛,当然是自己的脸面比下属的脸面重要喽。
可问题是,高务实并非梁梧的上官,两人一个是京官中的京官、太子近臣,一个是名副其实的地方官,可谓互不统属。
而且认真计较的话,高务实这个“官”本就是个无品无级的编外分子,其本人也没有金榜题名这个重要资历,如果放在后世,妥妥的“临时工”一名,了不起就是雇佣他的老板硬扎了一些,乃是皇帝陛下。
可不管怎么说,在梁县尊这个正经朝廷命官面前,他理论上来讲都只能算一介白身。如果一定要按照规矩来办,甚至见了面之后,高务实应该给梁梧下跪参拜。
当然,前提是高务实不把他那件大红纻丝斗牛服穿着——这衣服乃是御赐,从规制上来讲,穿在身上在便意味着“超品”,自然能见官不拜。
不过,也是碰巧,高务实为了避免某些麻烦,今天还真穿了斗牛服在身。
于是当他下车之时,安肃县到场的各路人士一见这位高侍读,便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
先一开始离得远,大伙全看成了大红蟒服,待高务实走近了些,才发现那龙头之上绣着弯弯的牛角——原来是斗牛服。
可斗牛服也不得了,这飞鱼服也好,斗牛服也罢,都得看穿在什么人身上。若是个宫中內侍穿着,那无所谓,只说明这个太监在宫里混得还凑合,有时候御膳房的某位小宦官侍候得好,也可能被赏一件飞鱼。
若是武官就更无所谓了,别说锦衣卫个个都穿飞鱼,就算某些守备、参将,只要立下战功,朝廷又不想封赏你其他东西,也可能赐个飞鱼、斗牛之类的,权当是个荣誉。
可飞鱼、斗牛如果出现在文官身上,那就不得了了,错非是立下大功,或者极得圣眷,否则基本不可能。
毕竟,文官本就地位尊贵,再赐以龙纹(蟒、飞鱼、斗牛皆龙纹变种),岂是武臣內侍可比?
梁县尊先前也是一怔,然后立刻笑呵呵地上前,大声道:“高龙文服龙文,既书龙文,何必鞭影。”
高务实没料到这位“师兄”会来这么一出,略微一怔,继而也露出微笑,同样高声作答,道:“梁青桐似青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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