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希孝那边本来就一贯与兄长保持一致意见,加上锦衣卫监督边军多年,从没有管过边军走私的事,总是有原因的,如果在他任上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当官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就好啦。
再说了,这三位心里还有一个原因:边军又没有少他们那一份孝敬……
这么一盘算下来,高务实当然就知道,能跳出来找他麻烦的只有赵贞吉。毕竟赵贞吉这人,你说他脾气暴躁也好,说他沽名卖直也罢,总归他也是一个有自己坚持的人,何况眼下又跟高拱势同水火,还管着都察院,他不跳出来,谁跳出来?
可惜他的这个问题,刚才高务实和孟冲已经“演习”过了一次,现在无非把刚才的话再复述一遍。于是曹淦出现在俺答汗庭的原因,就变成了由高务实所主导、边军及锦衣卫知情并默许的一桩细作暗探事件。
隆庆听了便笑着对赵贞吉道:“好了,这事情既然是诸位爱卿联手策划的反间计,赵先生就不必多虑了,咱们接着议事吧。”
但赵贞吉直觉认为这里头还是有问题,仍然不肯放过,又朝朱希孝问道:“朱都督,此事你果然知情?锦衣卫对此甚至还有所配合?”
朱希孝微微一笑,颔首道:“不错,赵阁老,此事早在……嗯,早在三个多月前,高侍读就秘密向我通报过。不仅如此,高侍读还考虑到即便我们要借此机会打入俺答内部,但也不能因此通商之故,使得俺答的力量有明显增强,是以高侍读建议,百里峡卖与俺答的物资,多以贵重的丝绸等物为主,而严禁各类铁器……”
“有何为证?”赵贞吉面色阴沉地打断道。
“有账本为证。”朱希孝笑容依旧,道:“高侍读将每一次百里峡出货的记录、价值、所换货物均记有账目,每出货一次就会往北镇抚司送上一份,北镇抚司也会派人在边关查证,如果赵阁老不信……只要陛下允许,下官立刻可以命人将账目送上。”
都察院虽然牛气冲天,但锦衣卫乃是皇帝亲军,可不是被都察院监督的,因此朱希孝明确加上了一句“只要陛下允许”。
陛下当然不会允许,但他也不会直说,只是面无表情地道:“既有账目,改天交给朕过目即是。”
赵贞吉眉头越皱越深,心说你朱希孝怎么回事,这是铁了心上高家的船?
朱希孝可能是见他面上尤有不甘之色,不由又露出笑容,继续道:“不惟如此,高侍读通过曹淦之手所交换来的物资,对我大明而言,还极其有利。”
赵贞吉沉声问道:“如何有利?”
朱希孝朝皇帝躬身一礼,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初先帝时,我大明曾开恩对俺答开放马市?”这事他说是说“开恩”,但在场诸位都知道其实是被迫的,所以他只是提了一嘴,立刻继续说道:“但那时候,俺答可不肯卖好马给我们大明,每年只能买些骟马不说,数目最多也不会超过五百匹。可是,诸位知道这半年来,高侍读这位家丁,给咱们宣府、大同、山西三镇边军从土默川弄来了多少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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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俺答封贡(四)
“诸位知道这半年来,高侍读这位家丁,给咱们宣府、大同、山西三镇边军从土默川弄来了多少匹马?”
朱希孝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关注,别说隆庆帝立刻把目光投了过来,甚至就连青词首辅李春芳也从之前老僧入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望向朱希孝。
所有人都知道马匹对于军队的重要性,而他们同时也知道,大明自从马政崩溃以来,缺马的问题已经越来越严重了。甚至就在今年二月初六之时,负责管理马政的太仆寺卿顾存仁还上过条陈,言及朝廷应该注意马政六事。
他在条陈中提出的这六条分别是:一,优恤种马。近来种马之家苦于官吏侵渔,惟恐自驹。今后凡民间报定显重驹者,即给优恤,仍免徵草料银两。二,责成寄牧。通判专管马政。三,隆重迁选。管马官应久任。四,严督解运。各州县解银解马多被包揽,应严行禁革,并追查各处折色马价京营子粒未完者。五,议派改折。南直隶非产马之地,离京师又远,宜全部改徵折价。六,慎贮卷籍。本寺文移卷籍多被遗忘,请以余闲旧仓改作架阁库,命吏守之。
顾存仁的这道奏疏在历史上很有名,不过今日在场诸位除了高务实之外,都没有人清楚这一点。但他们至少都很清楚顾存仁这个马政条陈里最关键的两点实际上就是“马户养马”和“折银买马”。
马户养马先不多说,反正北方马户被这个政策折磨得一塌糊涂,还诞生了著名的河北马匪,如曹淦从岳父处继承的霸州响马就是其中典型。
大明的南直隶差不多就是后世的苏南和皖南一代,经济倒是足够发达,但显然并不产马,然而一直都有养马的“摊派”盘桓在他们头上,那就只能改为交钱,也就是“改徵折银”。
顾存仁这个条陈里主要说的是这个“该徵折银”收不到位的问题,但实际上今日集义殿中的诸位大臣都知道,即便这笔钱能到位,其实也多半要被挪做他用,为何?因为没地方买马。
早在朵颜三卫还听话的时候,大明还能从他们那儿买到一些马匹,虽然即便朵颜三卫也不大肯卖种马,但骟马买来好歹也能用上一些年头,总比没有强。后来朵颜三卫被南迁的蒙古左翼降服之后,大明买马的渠道就基本断裂掉了,而本土养马的数量又不足,于是导致近些年来只有辽东的马匹面前还算充足,其余地区包括宣大这种重镇,都只能维持一两支精锐但数量偏少的骑兵。
大明缺马的问题,已经连朝廷的文官大员们都觉得头疼了。
因此朱希孝此言一出,整个集义殿中众人的目光一瞬间就齐刷刷投到他脸上,仿佛在他脸上能找到大量马匹一般。
朱希孝脸上当然连马毛都不会有一根,但他一开口,众人就顿时大喜过望。只听得朱希孝伸出两根手指道:“大约半年时间里,高侍读的这位家丁曹淦,从土默川各部一共买入两千三百二十七匹可用于作战的良马。”
“哗!”
“嘶——”
“两千三百多匹?”
“此言当真?”
“都可以用于作战?”
……
朱希孝的兄长成国公朱希忠站出来一步,朝大家示意了一下,笑着道:“此事的确不是虚言诳语,英国公,你管着前军都督府,应当知晓宣大战马数目变动,你来说吧?”
众人于是又朝张溶望去,只见张溶点了点头:“宣府、大同、山西三镇,这半年来战马数量增长了一千九百多匹,如果按照往常战马折损、病死的大致情况来推断,三镇额外买入了两千三百多匹战马这个情况,应该是属实的。”
隆庆猛然一拍手,大声道:“好!买得好!那个曹淦办事不错,当有赏赐!”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曹淦既不是文官,也不是武将,却是高务实的家丁,他即便是皇帝,也不好越过人家的主人去赏赐,于是又补充一句:“高爱卿,这都是你调教家丁有功,这个赏赐应该由你来受。”
高务实心里松了口气,估计这件事应该可以遮盖过去了,而且这其中最大的意义还不是当前遮掩一下子,而是日后都可以借这个理由来跟蒙古交易——虽说等将来俺答封贡顺利完成,马市变成常开之后,这个理由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可是不要忘了,俺答封贡之后,大明开放的也只是和俺答本部土默川部及其能够掌控的沃儿都司等部马市,对于蒙古左翼可是依旧牢牢关闭交易大门的。
但高务实有了今天这一出戏打底之后就不同了,他可以用同样的理由跟蒙古左翼取得联系,也展开贸易。
道理还是一样的,高务实并不担心这些交易使得蒙古人可以在更大的程度上抵抗灾害、减少损失、强化经济等等。因为历史证明,这些游牧民族生活越艰难,就越有攻击性。相反的,如果他们生活变得安逸起来,攻击性就越低——他们又不会农业生产,活不下去了可不就只能靠抢?你当他们打仗就不死人,天生就喜欢打仗么?
这也是高务实敢于考虑用经济和政治手段控制蒙古的根源。
当然,这里总还是有个前提,即大明能够保持足够的防御力量,他们之中如果真有战争狂人式的首领要打仗,大明一定要能给于迎头一击。当他们发觉辛辛苦苦打仗还不如老老实实做生意划算的时候,即便是内部力量也会让他们无法形成合力来侵犯大明。而这,就是所谓经济影响政治了。
心头暗爽归心头暗爽,该做的秀还是要做到位,只见高务实面色如常,上前一步,出列朝隆庆躬身一礼,道:“高氏一族世受皇恩,微臣虽年少识浅,亦知战马于我大明而言事关紧要,因此才遣曹淦等人私出口北,为国贩马。不过,此事虽有文武诸公默许照拂,但毕竟是臣与曹淦等人犯禁在先。微臣以为,陛下不罚已是皇恩浩荡,岂敢受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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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俺答封贡(五)
“为国贩马”可真是个好借口,高务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差点连自己都感动了。
可惜冯保在一边听得一个劲地直翻白眼,暗想:这小子是怎么做到这样毫无廉耻的?
为国贩马?是,你倒是的确给大明额外弄到了一些战马,可是你在贩战马的同时难道不贩挽马?你贩挽马的同时会不顺带贩些其他皮货物资?当爷们是三岁小孩么!
冯保心里那个腻歪呀,真是甭提了,可是又不敢跳出来给皇帝分析,毕竟皇帝未必会认为不能在“为国贩马”的同时顺带贩卖点别的。说到底,这位仁厚之君并非一个养在深宫不懂俗事的皇帝,他是很懂得既要马儿跑,就不能不让马儿吃草这个浅显道理的。
冯保知道,对于这位皇帝,可以利用他仁厚的性格在他面前装可怜,就像上次自己被高务实坑害之后那样,虽然看起来惩罚不轻,但自己司礼监第一秉笔的位置并没有动摇,东厂提督的位置也稳如磐石;可是却最好不要试图在他面前胡乱谗言,因为他仁厚归仁厚,但并不幼稚傻笨,而且对于信任的人能够信任到底,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一定不能瞎开口。
不信?看看赵贞吉刚才这一幕,百般质疑之下,最后却无事发生,皇帝虽然明面上没有怪罪他,可那是瞧在他曾经也算半个“帝师”的经历,以及当前乃是内阁辅臣的面子上。实际上,当皇帝表示“曹淦当赏”的时候,可不就是直接打了赵贞吉的脸?
为什么越是高官重臣,越是不能轻易就一些不确定的事情表态?还不就是因为地位越高就越要小心翼翼维护自己的声望么?你要是每天动不动就表态,结果总是事与愿违,那么久而久之以后,威信何在?
所以冯保有时候甚至怀疑赵贞吉是不是因为和言官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太多,连自身都受到影响,什么事都喜欢插个嘴。
在这一点上,冯保甚至觉得连李春芳都比赵贞吉聪明,人家虽然是出了名的溜肩膀,但是这种人最起码不容易得罪人——你瞧高拱对他虽然瞧不上眼,内阁要办的很多事情高拱自说自话就给办了,但最起码在面子上高拱并不会刻意与李春芳为难,有些需要首辅出面的时候,也照样会把李春芳摆在自己前面。
当然,在冯保看来最聪明的还是张居正。张居正虽然囿于资历,在内阁中看似最不起眼,但事实上他在内阁的排名并不垫底,真正垫底的反倒是兼掌都察院事的赵贞吉。
眼下内阁只有四位辅臣,按照排名顺序依次是中极殿大学士首辅李春芳;建极殿大学士次辅高拱;武英殿大学士群辅张居正;文渊阁大学士群辅赵贞吉。
至于大半个月前致仕的陈以勤此前是文华殿大学士,排名在高拱之下、张居正之上。不过他致仕之时,皇帝加恩他为太子太师,并让他挂名建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致仕——这其实是高拱的实任,由于高拱排名在陈以勤之上,所以陈以勤退休时稍微提高一点待遇,就好比后世正科级的干部退休之前经常被临时提拔到享受副处级待遇类似。这种方式的致仕,可以理解为“光荣退休”。
然而,张居正作为排名在赵贞吉之前的群辅,分管着兵部这一重要衙门不说,高拱的很多决策也来自于他的建议,但偏偏眼下百官对内阁的关注目光几乎都聚集在高拱和赵贞吉身上,张居正却很少遭遇政治攻击,这难道不能体现他的本事?
背锅你上,功劳我得。
也正是由于这样的表现,使得冯保一直想要跟张居正拉近关系,只是张居正虽然派自己的亲信管事游七与冯保的亲信管事徐爵保持密切接触,却始终不肯明确双方的盟友关系。
冯保一开始对此颇为不解,直到陈以勤致仕之时他才恍然大悟:眼下自己的头号大敌已经是高拱无疑,可张居正的头号大敌却是李春芳、赵贞吉联盟,高拱反而是张居正的最重要盟友兼“屏风”——有了事情可以怂恿高拱去办,出了麻烦也得让高拱挡着。
正是因为冯保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他知道今天的局面哪怕再如何对高氏伯侄不利,张居正也一定不会站出来,反而可能对高氏伯侄施以援手——只要李春芳和赵贞吉不倒,张居正这个态度就一定不会变!
再加上隆庆对高拱的信任根本没有丝毫动摇,冯保当然不会跟着赵贞吉瞎起哄。
现在的局面也证实了冯保的猜测,赵贞吉别说动不了高拱,甚至连区区一个高务实都拿不下,高拱甚至从头到尾保持着沉默,事情就宣告结束了。
可是,这也反过来证明了冯保的另一个猜测:这个高务实必须想办法搞掉,不然将来定然又是第二个高拱!
不过,事情的结果没有明确之前,李春芳不想跳出来吸引火力,不代表赵贞吉吃瘪之后李春芳作为盟友还能毫无表示,所以李春芳终于出来说话了。
只见他轻咳一声,说道:“陛下,既然此事别有原因,那就先不必多计较了,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先商议一下怎么处置把汉那吉的归降事宜。臣以为照吴君泽的上疏来看,俺答打消了去青海的计划而东返,必然是要赶回来处理此事,我朝廷若要收留把汉那吉,则需要立刻商议御敌之计,以策万全。”
李春芳毕竟多年为官,知道赵贞吉刚才这一击已经完全落空,立刻转移了话题。
不过隆庆也并不想因为这点事就非要搞得一位阁老灰头土面,所以很是配合的扫视了一眼殿中群臣,道:“首辅所言极是,眼下俺答大军东返,我若收留把汉那吉,则俺答十有八九要兴兵犯界。诸位大臣有何高论,不妨各抒己见,为朕参详赞画。”
然而,与上次一样,众臣皆不肯第一个开口。
隆庆正有些皱眉,却忽然听见一个虽然稚嫩但十分坚定的声音道:“陛下,微臣以为,应该坚决收留把汉那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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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俺答封贡(六)
“陛下,微臣以为,应该坚决收留把汉那吉!”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高务实。
众人一齐转头,愕然地看着站在最角落里的这个半大孩子,一时竟然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不是这句话本身有什么问题,因为这句话无论是在场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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