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听到谣传,说在巴米扬以北一个叫多什的地方附近爆发了激烈的战斗。我们就是驱车穿过多什才到巴米扬来的。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
“马扎里的军队袭击马苏德的军队,结果惨败。马苏德的军队正向巴米扬进发。”这个消息在男女老少中间都传遍了。巴米扬的民众害怕马苏德,此人是一个来自潘吉什尔panjshir山谷的塔吉克人。他手下士兵对待许多哈扎拉人非常残忍。马扎里是个哈扎拉军阀。他的军队在其他地方与马苏德派发生冲突,诸如在喀布尔我们家附近。但到目前为止,巴米扬并没有爆发激战。
尽管我们是普什图人,但巴米扬当地人对我们非常好。在岩洞里住的其他难民家庭每逢做点好吃的,都会送一些给我们分享。我们也同样以礼相还。巴米扬主要集市的店主都是哈扎拉人。每当我去他们的店铺买所需要的东西,我告诉他们我父亲稍后或者第二天再付给他们钱。他们也从不计较。
这里感觉就像我们在喀布尔的老街坊,每个人都很尊敬我父亲。甚至现在,当制造分裂的残忍战争再次威胁要降临到我们头上时,邻居中没有一个收敛起他们的热情友好,哪怕一时一刻也不曾有过。
但是,人们的心头弥漫着某种感觉,人们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担心。大家相遇时唯一的话题就是战争。父亲和其他人会聚在商店里、岩洞里和清真寺里,有时收听收音机,由于多山的缘故,这里接收效果很差;有时思索什么事情会发生或者不会发生。倘若有新来的人到了巴米扬,大伙都想知道他了解什么内幕,他说的话会成为今后几天大家谈论的话题。
人们说昆都孜相安无事。去那里要横穿兴都库什山脉,几乎在与塔吉克斯坦接壤的北部边境上。母亲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在那里有很多亲戚。有些难民已经决定要去那里。父母商量我们是否也该去那里暂避一时。
动身之前,我开始琢磨瓦基勒和祖父能否找到我们。我们离开哈吉努尔谢尔家那天,瓦基勒曾说他会一个人去马扎尔,与我们在那儿会合。他去了那里吗他正在那里寻找我们吗他出什么事没有这一切无从知晓。我也没有他或祖父的任何消息,只有整天担心。
我的心情非常糟糕,于是去找我的僧人朋友。他始终能非常睿智地回答我提出的问题。我想问他,人们为什么总想互相残杀。
“每个人都抱定一个想法,”他答道,“每个人都不得不在某些方面有所长,以和这个残酷的世界紧密相连。”
我不明白。
“可是他们杀害了成千上万无辜的人。”我说。
“勇士天生就具备某种技能。再者,勇士也有思想,知道善与恶之间的区别。那些以杀害无辜者为荣的人则活得浑浑噩噩。他们是一些心灵残缺不全的人。”
“你觉得自己与这个残酷的世界有联系吗”我问。
“有时候有联系,”他答道,说话很慢,字斟句酌,“有时候没有。”
说罢,我们沉默了片刻。我们都明白倘若马苏德的军队抵达巴米扬,他们会杀了他。
“倘若圣战勇士来的话,你是待在这儿,还是去别的地方免遭毒手”我问。
“我会择善从之。”他说。
“你是说会找个地方躲起来”我追问道。
“当然,我会的。”他说。
“远离巴米扬”我问,“还在阿富汗吗”
“我不能告诉你。”他说。
“你绝不会离开这尊佛像的,是吗”我狡黠地问道。
“随着烛芯湮灭在蜡油之中,飞蛾扑火直到被烧死。我想湮灭在佛陀的大智之中,死在他脚下。告诉你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吧,即便是个国王,要是远离自己的家,也会像乞丐一样。”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望你,”我告诉他,“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去往昆都孜。”我请求他允许我离开,然后站起身。他也站起身,举起右手按在我头上。
“明天一直到永远,一路走好。做善事莫迟疑。我敢肯定,你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他挥挥手说道,皱纹堆垒的脸上绽放出温和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们点起火照亮我们住的岩洞,归置好仅有的随身物品。我们前面的柴火劈劈啪啪直响,时不时地溅出火星,仿佛要逃跑似的。我盼望我们像火星一样,能就此逃出阿富汗,可是无处可逃。通往外界的所有道路都封闭了。所有大门也向我们关上了。
翌日一早,我们把行李搬上车,准备离开巴米扬。此时大雪纷飞,所有高山都白雪皑皑。山上景色美不胜收,但寒冷异常。佛像不在乎冷热,多少个世纪以来,他们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一直屹立在那里。
就像我看到许多僧人做的那样,我在我们这尊佛像前鞠躬道别。让佛陀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里,尤其是我们在他的体内住了这么久,感到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我心怀歉疚。但是他不在意,也许他记挂在心。毕竟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几分钟后我们坐进驶往昆都孜的车,全都冻得直打哆嗦。
我一直盼望能再次见到我们的佛陀。但是在我能回来看他之前,无情的暴风雨已经在阿富汗大地上肆虐了多年,打碎了他的金身。我曾经住在他体内,现在他住在我心里。
第10章
边境
历经10小时在兴都库什山脉舟车奔波,我们才在一个地方停下歇脚,此地位于一个无名之地的中央,四周高山环绕。
我们看不到一处车辙,也不见哪怕一条路,连动物足迹也没有,没人为我们指引方向。由于我们不知道前线在什么地方,哪里有战事,因此我们不能按常规路线走。我们曾按照几处过去留下的泥土车辙前行,这些车辙指的方向似乎没错,而且我们希望那些装满枪炮的军阀大车驶不上这条小道。可是现在,我们迷路了,对接下来该往哪走一片茫然。
况且,短短数小时之内,我们已经经历冬夏两个季节。巴米扬位于群山之间的高处,而我们现在位于它下方近一英里处。天气完全变了,冰火两重天。太阳发出橙色的光芒,天空非常晴朗。我们已经将冰雪抛在身后。从扁平石块上袅袅升起的热气清晰可见。
两个小时前,我们把随身穿的毛皮大衣和御寒衣物都收起来了,而现在我们置身于热浪滚滚的沙漠当中。我们在巴米扬买的水一路上都喝光了,本来指望这个时候能到昆都孜,就不用再惜水如金了。此时,我们喉咙直冒烟,盼望沿途能经过一道小溪或者一条小河。但是,连小溪和小河的影子也没见到。
父亲把车停在一块山石的庇荫处。蜻蜓在我们四周嗡嗡叫着飞过。他让汽车发动机冷却一会儿,然后用一根小管子从冷却器里抽出一些水。这水看上去不怎么样,但这是我们能饮用的唯一水源。大家都想先喝一口。这点水不够我们大家喝,我们都渴极了。他给我们每人一小杯,最后临到他时已经没有水了。
我们急需找到一位认得通往昆都孜的路的人,可是没有一个人影,视线所及之处只有在空中曼舞的蜻蜓,毕竟我们不能用它们的语言向它们打听路。
过了一个小时,我们终于看见一个人骑着驴沿着山路缓缓而下。父亲和我见状马上跑上前,问他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要是能多了解些的话,也许就能找到路了。
“这地方叫纳赫林,”他在驴背上说道,“我们面前这座山叫蒙古山脉。如果你们继续向北开上4小时的车,就能抵达一座叫谢卡米什的小镇,隶属于塔哈尔省,再走4小时就到昆都孜省的汗阿巴德了。再往前开两小时,就到了昆都孜市。”
这人告诉我们路都不好走,但在我们驱车历经这些后,已经不算什么了。他还告诫我们路上遇到任何人都不要停车,“哪怕是小孩子也不要搭理,因为他们不是强盗就是杀人越货的歹徒。”
我们谢过他后,大家都上了车。
现在,我们前方还有10小时的车程。我们必须在天黑前赶到昆都孜,否则难免遇到劫匪。父亲开始像过去参加赛车那样驱车疾驰。在上下颠簸难行的路上,他的车速太快了,结果车“蹦”到路边的泥土地上时,我们的脑袋便都挤贴在车棚上。一路狂奔中我们忘记了饥渴。沿途上,父亲一边盯着路,一边盯着油表。我们几小时都看不到一个加油站,甚至在一个小村庄那儿也没有能加油的地方。在与那位老人分别约摸一小时后我们瞧见一个男孩拎着盛有几加仑汽油的桶,站在路边。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加油站,孤零零地就一个孩子。我们不敢停车,认为他也许是个劫匪。可是,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父亲告诉我们待在车里别动,车门和车窗都锁上,一旦发现有其他人出现随时准备开车逃跑。甚至连父亲都不下车,只是摇下车窗,与那孩子搭话。男孩向父亲要比平时多一倍的价钱,在往油箱里倒油时他动作非常缓慢。车上每双眼睛都在扫视四周,寻找可疑迹象。然而,没人过来骚扰我们,父亲满意地付给他钱。
那是我们一路上唯一一次停车。在其他几个地方,一些小孩子挥手让我们把他们捎到下一个城镇。我们按照老人家叮嘱的去做,不予理睬疾驰而过。刚一过去,姐姐和我就瞧见从附近大岩石后面闪出一些肩膀上扛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的人,这就是在那些地方他们惯用的伎俩。倘若停车招呼那些看上去可怜又衣衫褴褛的孩子,这些家伙就从隐身之处一跃而起,将好心人洗劫一空,也许捎带着奸污车上的女眷。
我们抵达昆都孜时,比老人家预计的晚了两个钟头。我们在天黑后很久才到达,精疲力竭,又累又饿,而且口渴难耐。
我们径直来到舅舅们的家。一大早见到我们,他们都惊呆了,但还是叫醒家里人,对我们突然出现在他们家大院子里表示欢迎。他们的妻子和女儿们忙着为我们做饭,给我们拎来水罐和茶壶。男人们和男孩子则领我们参观他们各自的房子,5个院子,彼此之间互相连通。很快,他们就为我们安排好住处,几个大孩子从我们车上搬下行李。
我见到了许多我以前从未谋面的表兄弟姐妹。他们的相貌与喀布尔我父亲这边我自小熟悉的堂兄弟们截然不同。他们眼睛更大,睫毛更黑,头发卷曲。而且,他们身材都比较矮小,肩膀也窄窄的。
那天晚些时候,我的舅母们准备了米饭、大块肉炖胡萝卜、一大盘沙拉和加了苹果汁的烧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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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子。我们吃饭时,舅舅和舅母们还有表兄弟瞅着我们。这些亲戚非常多,一间屋子坐不下。有的在后窗户往屋里窥视。
他们很健谈,像麻雀似的同时开口说话。这里没有祖父在家里为我们定的规矩。祖父总是说:“有人说话时,你要听着直到人家把话说完。要是说话的人比你年长,你不能插嘴。”可是在昆都孜,他们不知道这个规矩。我听不清谁在说什么。我低头吃东西,心想祖父在这儿就好了,可以教他们这些规矩。
他们中有的用普什图语和我说话。我发现这很奇怪。在喀布尔,姐妹们、堂兄弟们和我在家总是说达里语,尽管我们是普什图人,能说一口流利的普什图语。有时家里来客人,他们不说达里语的话,我们才和他们用普什图语聊天,这样可以使客人自在一些。但是在这儿,每个人都说普什图语,也许他们以为我不会说达里语,把我当成客人了。
几天后,我发现他们不能恰当地用达里语来表达。他们说达里语时就好像把普什图语翻译成达里语,听起来很滑稽,而且带着奇怪的口音。我和姐妹们感觉这非常有趣。有几次我们又发现他们也在笑我们的口音。不过没用多久我们就成了好朋友。一下子,我们发现与我们年龄相仿的表亲竟有20个。
我们与他们在一起待了3个星期,对大家又能生活在一幢大房子里感到非常高兴,虽说有时难免想念我们的岩洞。我们能在大街上随便溜达。终于,父亲给我买了在巴米扬许诺的冰激凌。表兄弟们去学校上课,我们帮他们做家庭作业,读他们的书。我想,也许我们现在可以在这里住下来。我们会找到一种告诉祖父和瓦基勒我们在哪儿的办法。也许现在他们在马扎尔–沙里夫,等着与我们团聚呢。
母亲和娘家人久别重逢,非常高兴。由于俄罗斯人强加给阿富汗人种种旅行限制,接着各军阀连年征战,她已经多年没有回昆都孜的家了。每天她都要用几个小时时间与老朋友和远房亲戚寒暄,他们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她的嫂子们不许她做家务。她们把自己最好的衣服送给她,待她就像待皇后一样,给她端茶拿水果。父亲与几个舅舅很熟,他们有的在喀布尔学习过,有的在喀布尔的政府机关工作过。他去看他们做生意,与他们彻夜长谈,谈到过去的事情大家一片笑语欢声。
然而,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追逐我们。现在,它又追到昆都孜。小股武装开始为争取彼此相邻地区的控制权爆发激战,同喀布尔的情形一模一样。连着两天两夜,我们都听到炮火声,尤其是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声,还有火箭弹和炸弹爆炸声响个不停。昆都孜是个非常小的城市,一端有枪声,在另一端听得清清楚楚。我们了解战争,我们猜测这些派系之间的激战很快就会失控,就像在喀布尔一样。那样的话,我们很难脱身离开。毕竟,我们从未打算在昆都孜待多久。我们真正的目的地是马扎尔。于是,我们决定在还方便的时候赶快离开。有的表亲听到我们讲了在喀布尔我们的地下室里战争是如何困住我们,期间发生了许多可怕的事情这些经历后,他们也想离开。
大人们知道所有指挥官和各派系的名字,但对我来说他们都是一路货色,不会把他们挂在嘴边。就是因为他们,我才与祖父和瓦基勒分离。
现在,他们又要拆散我和刚见面的表兄弟们了。
一天早晨,我们早早就起床了,与我两位在昆都孜的舅舅和他们的妻子及孩子们道别。他们正要翻过那座山去巴基斯坦北部。这是一段充满艰辛的旅程,无法确定抵达巴基斯坦时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他们尽可能开车,但他们清楚不得不在某些地方离开公路,赤脚翻过那座山。他们随身带的东西非常少,大部分是食物。我们给他们一些从巴米扬带来的衣物。他们需要这些衣物,尤其是耐穿的鞋子。
有的舅舅决定留在昆都孜,寄望于硝烟能尽快散去。其他人则打算去瓦罕,那里是阿富汗伸向中国的一个“小手指”,一年四季都非常寒冷。他们在那儿有避暑别墅。战争几乎打不到瓦罕,即使阿富汗所有其他地方都战火连天,那里也不会有战争的。
“让我们也去那里吧。”我说,“我们可以一起去。”
舅舅坐在一只托沙克布面垫子上,喝着茶。他放下茶杯,身体向前倾了倾,轻轻地抱了抱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行”。尽管我非常喜欢他,可还是从他怀里挣脱开,因为我不想听到“不行”两个字。母亲说我们不能去瓦罕,因为我们不习惯那么寒冷的天气。
从我们到昆都孜开始,父亲白天就去寻找走私客,也许如果给他更多时间的话,他真能找到一位。可是,战火就要烧到昆都孜了,通向塔吉克斯坦的边境比平常关得更紧,即使走私客要带我们过去也会遇到麻烦。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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