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洞与它上边其他小岩洞相连。正如祖父所说的那样,所有岩洞石壁上都有壁画。即使是在晦暗的光线下,在红、白、绿、紫的深色暗影中色彩依然明亮。有的壁画画的是袒胸的男人,和姿势很奇怪的几乎全裸的女人。其他画的是鸟和多种野兽,诸如狮子、老虎、猫、鹰和鸽子,还有男人用长矛或者弓箭狩猎的场景。这些壁画都由图案和符号交织在一起,有的看上去就像被猎获的动物留下的痕迹。其他的壁画更难理解。
我问父亲那些壁画的寓意。他盯着画上的狩猎场景,答道:“你看到过用箭来猎获狮子的吗”我点点头。“其他人都为这人感到骄傲。于是他们在岩壁上为他画了一幅画,以纪念他的勇敢。这就是后人如何纪念前人的一个例子。这也是在发明文字之前讲述故事的一种方式。”
我指着一个看上去像蜘蛛似的有很多辐辏的大轮子问:“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它对某些人来说是有意义的。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也许知道。”然后他看了一眼母亲说:“你看,这个岩洞正好装下我们一家人。只要在巴米扬,我们就一直待在这儿。”
母亲瞥了一眼父亲,当父亲开玩笑时母亲都是这种眼神。不过父亲坚持说:“我是认真的。现在这儿就是我们的家了。”母亲冲他微微一笑。我们这些孩子也都笑了。父亲在哪儿都喜欢开玩笑。
“这不可能。”她直截了当地说。
父亲似乎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你看,甚至以前国王参观这个地方都要买票。世界各地的游客也经常来此一游。”几年前,因为战乱这里就见不到游客的足迹了。当地人没有理由爬这么高来看这些岩洞。
母亲东看看西瞧瞧。从她的神情我们能看出她在想什么,她的目光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但是当她发现我们听到这个主意全都兴高采烈时,她又瞥了一眼父亲:“你知道这个地方有多高吗”
“嗯,我以前从未在这样的地方住过。”他踱到墙上的一个小洞前,“我想这是佛陀的嘴,透过这里能看到外面的整个世界。”这尊佛像实际上没有嘴,整张脸都不见了。即便如此,这仍没能妨碍父亲发挥想象力。这个开口长而低,实际上这里视野非常好。
“你就像个小孩子。”母亲说。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父亲略带伤心地应道,“我没有钱住旅店。我也不知道在这里要待多久。”
“可要是有人突然出现呢”母亲说,“这些孩子怎么办”说着,她举起我的小弟弟,用胳膊示意我最小的妹妹。“他们要是从这些洞掉下去的话,难道他们长翅膀了吗”
在喀布尔,我整天提心吊胆,生怕被从哪儿飞来的一枚火箭弹给炸死,但是倘若我从佛像头顶摔下去,至少我死得高高兴兴,我心想。
父亲跪在地上,让大家走近些。除了母亲外,我们在他面前站成一排。母亲站在我们后面抱着小弟弟,小弟弟正冲墙上的壁画咯咯笑呢。
“你们愿意在这儿生活吗”父亲问我们,我们异口同声地喊道:“愿意。”
“但我要定些规矩。你们要是接受的话,我们就住在这里。”他说,“第一条规矩,大家上下台阶时务必小心。第二条规矩,每个人都要照顾比自己小的弟妹。第三条规矩,就是要遵守前面的规矩。”他冲我们微笑,我们也笑了。然后他望着母亲,我们全都转头看向母亲。对这个主意我们说不出她高兴与否。然而我们得留下来,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姐姐和我顺着台阶跑上跑下,足足折腾了1个钟头,将父亲从车上搬下来的东西抬上来交给母亲。台阶多得数也数不清,又很难攀登。不过我们搬得尽可能地快,因为父亲允诺谁搬得多就奖给谁一个大冰激凌。姐姐上台阶很慢,我知道自己准会赢。我们把东西全搬上去后,我身上全是汗。姐姐搬一趟,我差不多能搬两趟。我很骄傲地对她说我赢了。她咧嘴笑笑说:“你就是个大傻瓜在巴米扬哪有什么冰激凌。这些人都不知道冰激凌是什么。这里不是喀布尔,真蠢”
我望着父亲,他正在那里傻笑。我很生气他骗我。
“我欠你一个大冰激凌,”他说,“一个大大的。你把我带到附近的商店,我就给你买一个。”现在,他是在捉弄我。我跑到隔壁的岩洞,为自己竟然这么蠢而感到羞愧。但是,我的好奇心很快就转移到家人身上,我听见父亲正将车里找出的两颗大钉子猛敲进没有壁画处的墙壁。之后,他在岩洞一角为我小弟绑了个摇篮。再然后,他在岩洞入口挂起一张花毯当作门。
父亲去集市买了些做饭用的锅、盘子、勺子、叉子,以及其他生活必需品。母亲打发我去给她拎几桶水。在佛像脚下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山泉。我姐姐也在附近找到一些砖和平整的石头。我们把搬来的砖和拎来的水递给母亲,她在挨着大岩洞的那个较小的岩洞里砌了个做饭用的灶台。就这样,小岩洞成了我们的厨房。
父亲买回来一些羊肉,还有西红柿、洋葱、胡萝卜、土豆、小萝卜和西芹。母亲生着火,她以前不常生火。锅灶冒的烟呛得她直流泪。她忙着擦眼泪、擤鼻子。很快,她就弄了一脸黑灰。父亲取笑她,然后帮着往火里添柴,还在周围围起石头,以便母亲能在上面放炊具。她将所有蔬菜放在一起来炖肉,做了一道我们比以前吃过的饭都好吃的大锅炖菜。我们在大岩洞里吃饭,墙壁上画的那些举弓搭箭的人看着我们。
天很快就黑下来,我们没有照明的东西。父亲忘了买蜡烛。不论什么时候去买东西,他总要忘买一两样。父亲的性格就是这样。倘若他没忘任何东西,我们还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我们父亲呢
透过父亲称为“佛陀的嘴”的开口,映入一缕月光,在地上投射出白色带状图案。那天晚上,这个白色带状图案就是我们的灯泡,一个巨大的灯泡,尽管影影绰绰,可是我们的新家全赖它照亮。
那天晚上尽管身下的垫子不够长,而且被子也没法从头到脚全盖上,但我是最先睡着的。岩洞里很凉。整晚都有微风吹拂。过了一会儿我醒了,要去解手。父亲告诉我到旁边小一点的岩洞树篱后面小便。在这么高的地方小便,那感觉真的好怪。在我听到小便滴落到地上之前就尿完了。那声音真的好大
第二天一早,我比其他人起得都早。我透过一面石壁上的开口向外张望。在光秃秃的、由坚硬石头堆起的高山后面,太阳刚升到一半。不过,阳光已经倾洒进来,暗处开始亮起来。在我下方,山谷里到处可见田地和树木。有的树上叶子还呈绿色,但其他树的叶子在仲秋天气转凉时已经泛黄。一阵微风拂动树枝,有些发黄的树叶落在湍急的河流那白花花的水面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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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几条狗在河边玩耍。每块地上都摞着已经收割的麦子,每一垛都排得很整齐,间隔一般大。妇女挤奶时,奶牛在吃麦秆。这里没有任何战争的迹象。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我决定去看看其他岩洞里的情况。我将花毯做的门扒拉到一边,一股冷空气倏地透过洞口吹了进来。我身上只穿了套薄棉宽松衣裤,冻得直打哆嗦。但我心里清楚,在那些岩洞里、在山谷外面,还有一些冒险奇遇等着我们经历。该是开始的时候了。
几天过去了,关于战争的记忆就像噩梦中的形象一样,开始渐渐消去。我希望我们家其他人能跟我们守在一起,尤其是希望瓦基勒能和我们待在一起,这样就能到所有其他岩洞里探险了,也可以探索群山的秘密。譬如一个被称为“尖叫城”的地方,那里很久以前就爆发过另一场战争。有个叫成吉思汗的人杀了那里的许多人。很难相信巴米扬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情。如今,这里一片祥和安宁。
祖父曾对我说,多少个世纪以来从世界各地来到巴米扬的人都明白佛陀的智慧。我想对佛陀了解得更多些,但这里没有人能让我了解得更多。每个人都是伊斯兰教徒。不过我注意到当地人仍旧觉得佛像有特别之处。他们相信佛陀在守护他们。
我发现其他几个家庭也住在岩洞里,绝大多数是从喀布尔逃亡到这里的哈扎拉人。有的来自与我们家相邻的地方。我和姐妹们很快就与那些人家的孩子交上了朋友。
一天清早我从佛像头部后面爬下去,去找其他孩子玩耍。这时,我看到一个岩洞里有一些相貌装束非同寻常的人,默不作声地围着一个火堆转。他们一袭白色衣服,令我想起看过的印度电影中甘地的形象。他们都穿着同样的衣服。
其中一个人看上去像哈扎拉人,其余的人虽说是亚洲人,但不是阿富汗人。他们一直围着火堆绕圈。我想加入他们,可我害怕他们会把我推进火堆里。火堆虽然不大,但足以烧着我的脚和衣服。
我在门边等着他们停下来,想问问他们在做什么。然而在履行完仪式后,个子矮的向那位哈扎拉人模样的家伙鞠躬,他也向他们鞠躬还礼,然后一言未发就出去了。他们从我身边经过,看也没看我一眼,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岩洞里只留下那个哈扎拉人模样的家伙。
我走进去,学其他人的样子向他鞠躬。他站在火堆旁边,对我鞠躬还礼。我问他为什么要围成一圈绕着火堆走。
他说:“火像女人一样,有两张面孔。”他声音很怪,我以前从未听过这种口音。“如果你祭拜火,它就祝福你;倘若你冒犯它,它就会烧着你。”从那以后,我始终把火看作是有两张面孔的女人。但是,我真的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还有那些到底都是什么人。他们是穆斯林吗我在清真寺可没见过这种仪式。除了那个哈扎拉人模样的人以外实际上他不是哈扎拉人,我再也没见过他们。经过打探,我发现他住在附近一个岩洞里。有时我会去拜访他。他话不是太多,但他的沉默令我感觉平静。
我对母亲提起这人。她说也许他是一位从别的国家来巴米扬朝拜的僧人。
我的小弟弟开始学走路了。只要他没睡觉,就会不停地走。在岩洞里这可是个问题。我们不得不轮流看着他,以免他摔倒。他从不会走到离母亲很远的地方。当母亲不得不喂最小的妹妹奶时,他很嫉妒,母亲见状不得不给他一小块糖,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喜欢吃糖,不管谁给他他都会一口气吃掉。有时,当我想带他到洞外溜达时,我就在掌心放一小块糖。他跑到我跟前,我给他掰一点,他随我一直走到河边,我想去哪儿他都跟着。他抓着我的中指。我们刚来巴米扬那段时间,他是我特殊的朋友,尽管他连话也不会说,但我为了让他做伴不得不哄骗他。
秋天来了,原野一片金黄。白天短了,但我们很喜欢在晴朗的天气漫步于城里大街小巷。几乎每一天我们都路过那尊大佛像,但从未到它身后的岩洞里去过。里面住满了同我们一样避难至此的家庭。我们不想擅自闯入他们的生活。大佛像非常庄重威严,但不是我们的佛陀。因此我们对他没有很深的感情。
那年冬天来的比预计的要早。很快,坑坑洼洼的道路就消失在厚厚的积雪下。每天早晨父亲必须清扫台阶底端上的积雪,以便我能到面包师的烤炉那儿买新烤的面包。
几天后,岩洞入口处由于夹在两道雪壁中间,成为狭窄的小通道。我们滑下从台阶底部通到公路的斜坡时,双颊冻得通红。在佛像前面,我们呼出的气马上就变成白色的雾气。见此情景,我们乐不可支。以前在喀布尔我们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
父亲扫雪或者购买食物回来时,他不得不抖掉毛毡大衣上的积雪。他慢慢解开鞋带,然后解开外套。在外套里面他穿了件皮毛外翻的夹克。在巴米扬每个人都穿着毛毡和毛皮外套。我找不到一个不穿毛毡和毛皮外套的人。这里不像喀布尔,每年只下一两天雪,之后就融化了。这里一连数星期不停地下。不下雪时阳光明媚,滴水成冰,而且风很大。
母亲总是煮茶让我们喝下保暖。白天雪太大无法出门,父亲在岩洞没有壁画的地方生个火堆,我们都裹起被子围坐在火堆旁,听母亲讲阿富汗列王和英雄的故事。令人惊奇的是,他们似乎都在岩洞里生活过,至少我母亲是这么说的。
一天积雪太深,没法去面包房。父亲去买了些大列巴面包,这样我们就不必稍后再出去买吃的了。由于买了很多,我问母亲是否可以拿一个去给我的僧人朋友。我从未见过他吃东西,有时我真为他担心,因为他上了年纪,没有家人在旁边照料。她递给我一块在火烧热的石头上烤过、还冒着热气的列巴面包。
我下了台阶来到那位僧人住的岩洞,见他坐在自己生的火旁。火苗太小,以至于产生不了多少热量。他只穿着那件薄棉衣服,肩膀裹在白色长毯里,对绝大多数阿富汗男子来说,这种长毯是他们过冬唯一的外套。然而,他并没有打哆嗦。见我给他送来面包,他非常高兴,送给我一些他用从山谷采来的树叶制成的茶叶。
我们一起坐了很久。他将茶倒进一只小碗,然后递给我,他双手动作一丝不苟,非常优雅。碗里只有茶,但他递给我茶碗的姿势让茶显得极为贵重。我慢慢啜着,一直喝完为止,边饮边抬头看他。他说话不多,更多是用眼睛传达示意。同他在一起我感到非常愉快,虽然我认为自己无法解释个中原因。
我请求他给我讲讲佛陀的故事。他很长时间一言未发,眼睛盯着手上端着的茶碗。慢慢地,他的目光移向我,说话的节奏非常慢。
“这个世界本来没有花草树木,”他说,“一物死了,另一物必占据其位,自从创世以来,世界莫不如此。就像玫瑰花蕾一样,这个世界和纷繁复杂的事物都紧密地固守在一起,等待温暖的春风吹拂。我们必须永远像温暖的春风,要让每种花的蓓蕾都绽放。”
尽管火堆很小,但岩洞里给人的感觉非常温暖。
然而每天晚上,每人仍抱怨天冷。一天,父亲发现有人卖用羊毛填充的垫子,于是他买了5块。这些垫子要比我们从喀布尔带来的薄垫子暖和得多。母亲将新买的垫子连在一起,然后将几床被子也缝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睡觉。母亲和父亲睡在中央,他俩中间是我的小弟弟。我挨着父亲,姐姐妹妹们挨着母亲。我们彼此抱在一起取暖。
自从我们到巴米扬以来,一晃两个半月过去了。我们时时刻刻为大伙担心,这种担心因为我们已经无法得知他们的消息而愈发强烈。我们听到马扎尔和喀布尔的战况,我们知道去那里不安全。我们在岩洞里定居下来,形成了我们每天的例行常规。我们每天看教科书,母亲也教我们阅读和写作,还有父亲教我们算术。
父亲与城里许多人相处得很友好。主麻日那天他和他们到清真寺做祷告,尽管他们是什叶派而我们是逊尼派。但清真寺就是清真寺,每个人都能在那里祷告。心地善良的人始终能超越狭隘主义。
当他们听说父亲是个教师后,便问他是否可以在春季学校复课时教他们的儿子物理和化学。父亲告诉他们,他很乐意帮助大伙。
我们听到谣传,说在巴米扬以北一个叫多什的地方附近爆发了激烈的战斗。我们就是驱车穿过多什才到巴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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