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酒,亦是在此处。只算是给他留的最后一丝体面。入了慎刑司。茯若迟疑了片刻,还是托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前行。
行到了尽头,只见一人身着囚衣,独自坐在地上沉思。他的身上有几处血迹。显然这几日他受了极重的刑罚。他的神色死寂,闻得脚步声,只是缓缓抬头,见得是茯若,只是浑身颤了颤,喃喃道:“皇后娘娘,您怎的来了此地?”
茯若沉沉点头,语气颇有几分潮湿:“看来你这段日子倒是受了不少的苦了。若说你是为了本宫,那原是不值得。”
欧阳泰只是定定一笑,道:“今日早些时候,皇上派人来宣旨了,明日便会将臣赐毒酒。臣这一生,原算是极好的,只有一件,唯这一件事,若是能如了臣的心意,那才好,只是怕是再也不能了。”
茯若只是叹息道:“当年你向本宫求亲,本宫心中只觉得诧异,当年我们不过是随着家眷在寺庙中匆匆见了一面。怎的你不日便来求亲了。本宫当时只想着八成是你家长辈拿的主意。后来才晓得,这原是你自己央求了你父亲的。”
他只是眉眼平和,语意清单而坚决:“臣如今这不记得着许多事,只是想起第一次瞧见皇后娘娘的时候,当年娘娘才十四岁。那种清秀脱俗的样子。便是那样,臣才奢求希望可以向您求亲,若是当时臣的心愿得尝,那便是太好了。”
茯若只是微微浅笑:“本宫如今也是三十六岁的妇人,且自皇上登基,仁惠太后与本宫的叔父便商议要将本宫充入后宫,如若不然,兴许早早的便允了你家的亲事了。或许,本宫今日和你的种种,都有大有不同了。”
欧阳泰温和笑道:“只是臣敢问皇后娘娘一句,您这些年在宫里头过得好么?”
不尽的温软与痛楚,密密匝匝刺入茯若的心扉。她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好与不好,其实都是那样,不论如何,本宫都是皇后。本宫是皇上的妻子。且本宫一生中唯一深爱的男子便只有皇上一人。至于宫中岁月大抵如此,不过是日日都是煎熬罢了。”
欧阳泰微微一笑:“那副字画原是臣写了许久的,每每瞧着,心里便会想起皇后娘娘。心里总是不住在想起,若是臣当年能有幸娶了娘娘为妻,那该有多好。”
茯若心尖只如同有撕裂一般的疼,不曾想眼前这个男子,却是生生钟情了自己这么些年,自己在宫里形单影只的时候,宫外还曾有个人却是这般生生思慕这自己。而如今的种种,却早已是成了定局。茯若只是恬静笑道:“为了本宫,原是不值得,你家中有一位妻子,且她出身极好。你该好好待她才是。”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太监拿着酒来了,只是尖利道:“时辰到了,且送他上路吧。”
茯若回过神,还是喝退了那太监,只是道:“且待本宫与他再多说一刻,皇上那儿,自有本宫去担待。”
那太监原想着申辩一二,但瞧着茯若神色不善,便讪讪退了下来。
茯若复又道:“本宫再和说上一刻,便要回宫去了,想必皇上此刻还在凤仪宫候着。”茯若冷冷一笑:“皇上想必此刻定在盘算着本宫和你说了些什么?他嘴上说着最最信任本宫,其实心里还不是时时刻刻防着本宫。”
欧阳泰摇头道:“似乎,皇后娘娘觉得皇上对您并非真心相待。”
茯若只是凄然笑道:“他若是待本宫有丝毫真心,何至于有今日之事了,他的真心早已给了旁人,兴许他待本宫的心意还不及你待本宫的一半呢?”
欧阳泰闻了,只是面有愧疚之色,“臣提起让娘娘不悦之事了。”
茯若凄然唏嘘,“这原是事实,其实本宫已然悔了,若是当年未曾听从家中的安排入宫,而是嫁给了你,兴许今日的种种都会有不同,本宫和你都不至于过得这般困顿。”
欧阳泰深深呼吸道:“臣原该去多求几次的,兴许多求几次,你的叔父便会心软。”
茯若强忍泪意,只是缓缓将酒杯送到欧阳泰的面前,沉痛道:“你且上路吧,时辰也不早了。”
欧阳泰轻轻一笑,眸色蕴了些许悲凉的意味,道:“由皇后娘娘来送臣上路,臣这一生也都值了。只是臣的家眷,还望皇后娘娘定要保全。臣的妻子,臣到底是负了她的。”
茯若淡淡道:“好,本宫答应你。”
他举杯一气饮尽,面色只是渐渐平淡下来了,茯若心酸楚的几乎被融尽,依旧强忍着泪意,缓缓道:“你这一生算是枉费了,为了本宫这样的人,原是不值得。”
他似乎用了最后力气,只是缓声道:“值得,在臣眼中,皇后娘娘永远都是那个清逸出尘的温婉女子。”言毕,鲜血从他的唇渐渐渗出,他的神色痛苦,眼色却是定定瞧着茯若,一如以往的沉重与温暖。
茯若再也止不住泪意,只上前拥住他颤抖的身体,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凄然道:“你这一生原是被本宫误了。本宫对不住你。”
忽而,他的手握住了茯若的手,只道:“臣在死前,能以见到自己思慕了一世的人,这已然算是值了。臣在许久许久以前,就想着这样握住娘娘的手了。”
他的气息已开始仓促了起来,“臣的儿子到底是有福的,仁元公主生的与皇后娘娘当真是像极了,且她们的感情亦是极好的。”
茯若含泪一笑:“皇上昨日已解了欧阳府的看管,便是仁元,皇上也已将送回欧阳府了。”
欧阳泰拼力绽出一片雾样的笑意:“如此便好。”
他的气息渐渐弱了下去,缓缓地,他整个人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他的身体亦开始失去了热度。
茯若缓缓起身,向外走去,却是安尚仪和宝带在外候着,见着茯若身上的血迹,安尚仪只关切道了句:“娘娘,事情可都妥了。”
她只沉静道:“欧阳泰已然饮了毒酒自尽,皇上呢?现在何处?”
宝带难堪的低下头,道:“皇上今日去了永安宫,想必此刻怕是歇下了。”
茯若的心思早已如冰冷的如同千年不化的寒冰,道:“知道了,且去传话,只说本宫明日要和皇上一同用午膳。且让皇上务必要到,若是皇上不来,那本宫便自己亲自去乾元宫了。”
回到凤仪宫内殿,茯若只无声哽咽,一层层的悲翻涌上心头,酸痛不可遏止,泪水潸潸而下。自己爱了一生的男子,到底不在意自己,而爱了自己一世的男子,却被自己杀了。泪珠落在皇后的鸾凤华衣之上。
安尚仪悄然立在茯若身后,低声道:“回禀皇后娘娘,奴婢已将查明,皇贵妃张氏在坤华宫中安插了自己的心腹。且那宫女极得仁贵妃信任,想必仁元公主下嫁欧阳府,指不定便是皇贵妃先前的算计。再者,皇上密令高公公查询淑贵嫔之事,亦是皇贵妃所为。”
茯若只点了点头。
安尚仪忧心道:“皇贵妃意在后位,屡屡陷害,皇后娘娘到底要仔细啊。”
茯若心下恨极,面上却是冷冷的,淡淡道:“本宫知道了,本宫与皇贵妃争斗多年,如今也是时候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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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欧阳泰死后,询只是照例让欧阳府将他的尸身带回去安葬,倒也并未格外的为难,且又擢升了欧阳桓的官职为从三品的国子祭酒。便是欧阳泰的遗孀上官氏,已是破例被封为正二品诰命夫人,而对于茯若,询的关切却是一切照旧。似乎这关切的背后,还隐隐含着一丝的愧怍之情。
茯若偶尔晨起临镜自照,只是发觉鬓角的发根隐约可见霜色,眼角,已有细腻缠绵的细纹横亘其上。茯若不禁对着身边的安尚仪凄然笑道:“如今本宫才真真觉得自己开始老了,兴许再过些时日,本宫回满头白发也未可知啊。”
安尚仪只是笑着回道:“皇后娘娘切勿担忧,依着奴婢看着,娘娘多半只是太过于伤心了。且这些时日,皇后娘娘膳食亦未多用,每每宫女们呈了膳食上来,皇后娘娘只用了几口便撤了下去。饮食不佳,加之皇后娘娘为了太子爷的亲事,日夜悬心,怎能不见白发呢?”
询这些时日多事宿在玉璃宫中,宫中皆知皇后与皇贵妃分庭抗礼,然而,如今,茯若也不得不承认,凤仪宫的明媚到底是不如永安宫了。
乾元二十年七月,京中已有数月未曾降雨,询为此倒是颇为焦心,朝中大臣多有上奏请求询前往行宫祈福降雨。询思之再三,倒是允了此事。唯有一事,让朝中大臣议论纷纷,询此番出宫祈福,照着祖制,原是应有皇后与之同行,而询却带着玉璃前往。对外只是宣称皇后宋氏身子不适,不便远行。
茯若得知了此事,只悄然一笑,目光幽幽如一息烛火:“这样的凉薄之事,本宫也不是头一回遇着了,且说他心里何曾真心把本宫看做皇后,且又出了欧阳泰之事,皇上嘴上说着相信本宫其实还不是生了疑心。多半张氏又在他耳边吹了不少的枕边风。”
一旁的仁贵妃苦笑道:“娘娘到底看淡些,原先欧阳大人的官职如今给了禧皇贵妃的族人了。只怕不过多日,整个朝廷便都是她张氏的天下了。”
过了三日,询正式带着玉璃出宫,临走前夜,询倒是来了凤仪宫陪茯若用晚膳,二人似乎倒是又生分了许多,询亦未开口提及欧阳泰之事,只是寡淡着语气,随口叮嘱了茯若几句要好生打理六宫,有言语如今乃是暑热天气,未免嫔妃中了暑热,问安等琐事倒是可以免了,且又要注意侍奉昭惠太后。一番话下来皆是如此。茯若冷冷淡淡的回了几句。
只是说了这许多事,询才淡淡道了句:“似乎这些时日,皇后的心里很是不好受?”
茯若只含笑道:“皇上多虑了,臣妾这些时日左不过是在忧心六宫事务罢了,且如今溶儿也一天天大了,择选太子妃之事非同小可,便是昭惠太后亦是问了臣妾数次,臣妾思之再三,倒是觉得棘手了。”
询只颔首道:“朕说的可不是此事?朕相信皇后心里有数。”
茯若不禁笑意轻绽:“臣妾已向皇上表明了臣妾的决心,且不论旁的,便是他的毒酒也是臣妾亲自递给她的。莫非皇上还是不肯相信臣妾么?”
询只轻轻颔首,眉心微动,怒气便不自觉的溢出,“朕闻得皇后此言,到似乎有些怨怼之意,皇后到底是朕的妻子,且朕宠幸旁人乃是朕的事情,若是皇后因此而生妒,便是皇后的过错了。”
茯若不禁愕然道:“怎会?臣妾何时有过嫉妒后宫嫔妃的举动,且不论皇上一向算是雨露均沾。后宫之中倒也并未有过多的争风吃醋之事。”
询的眼色有有冷冽的怒色:“皇后的心思到底不只朕一人。皇后心里或许还在怨恨昔年朕的过错。”
茯若不禁大惊失色,只是俯下身道:“皇上明鉴,臣妾从未对皇上有过怨怼之意,还望皇上相信臣妾。”
询的面色阴沉如晦,只起身向外,一言不发。宝带入内将茯若搀扶起,安尚仪亦是上前来照应一二,宝带道了句:“皇后娘娘到底要仔细啊,以免皇上当真对娘娘生了怒意,若是如此一来,娘娘昔年的心血便都悉数废了。”
茯若冷笑侧首道:“本宫早已熟知皇上的性子,眼下本宫且要到底示弱些,不论如何都要先熬过这一阵子才好。”
安尚仪道:“皇贵妃张氏想必是忌惮皇后娘娘所甄选的太子妃人选不合她的心意,故而才在皇上面前数次离间,怕是要让皇上与皇后失了信任才是。如此一来,太子妃选谁家的女子,便是皇贵妃的主意了。”
茯若只意味深长的一笑:“太子妃乃是未来的国母,皇贵妃她自然是要紧紧攥在自己手上的,若是选了本宫这边的人。怕是往后皇贵妃心里头有的添堵,既是如此,倒不如皇贵妃先行裁夺了才好。”
安尚仪及宝带垂首退下,茯若拿起一口水烟,缓缓吐纳了几口,在烟雾缭绕中神色倒是甚为安详。
兴许是入了夏且又接连不下雨,长乐宫原本枝繁叶茂的大树倒是显得萧条破败了些,便是宫外种植的鲜花,都是显得有些几分褪色。茯若行到门前,只是对着看门的小宫女道:“宫外的话倒是破败了,且去吩咐了花匠前来打理一二才好,太后娘娘素来是看重这些的。”
那小宫女只是唯唯诺诺的去了,严尚仪迎了出来,只是躬身福了福:“皇后娘娘来了,太后娘娘正在里头看书呢?”
茯若入了内殿,只是照常给昭惠太后问安。
昭惠太后只温和道:“皇后请起。”
茯若的语气颇有自伤之意:“如今皇上带了张氏出巡,本宫想着在凤仪宫里头闷着倒也是无聊,倒不如来长乐宫陪皇太后说说话,倒是尽了臣妾的本分。”
昭惠太后两鬓似乎已是花白了许多,便是眼角眉梢的皱纹,也比之茯若初入宫闱之时要多出了许多。她只淡淡道:“张氏那狐媚子倒是会来事,哀家听人说,她已在和皇上说起光州傅氏的女儿的身世,想必她定是看上了她家的女儿,想着给她儿子娶回来,为防着咱们插手,她自然是要先让皇帝与皇后生分的。如此一来,太子妃选谁,可算全是她一人的主意了。便是哀家也不能置喙一二了。”
茯若只是神色沉静,道:“臣妾无能,一辈子都不得皇上的心意。否则有怎会让旁人三言两语便叫皇上对臣妾生了疑心?”
昭惠太后颔首道:“御膳房的事儿,哀家已全然摆平了,只是寻个时机嫁祸到永安宫去就是了。这样也好,拿着清漪的性命来换张氏,便是皇帝得知了,也定然会觉得张氏不克恕了。”
茯若心下震了一下,只是淡淡道:“只怕皇上不信,若是不能一举除了张氏,往后便真真是要难做了。”
昭惠太后轻叹道:“单单这一件事自然是不行的,咱们眼下且要蛰伏起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只要在她儿子登基之前除了张氏便好了。”
茯若只是点头道:“怕是未到那一日,臣妾与太后便先被张氏算计了,且臣妾已被她算计过一次了。”
昭惠太后神态冷漠,冷声道:“欧阳泰那件事,皇后做的倒是很是利落。难为他思慕了皇后这些年,皇后竟也忍心。”
茯若深深凝眸,道:“臣妾是皇后,旁人对臣妾的真心只会害了臣妾,且皇上已然对臣妾生疑,若是臣妾不自保,难道要臣妾被废黜后位,让张氏成了后宫之主,难道昭惠太后便能心安么?”
昭惠太后冷哼一声,道:“很好,皇后的果断决绝倒是比旁的女子好的多,便是哀家亦不得不佩服皇后了。”
茯若缓缓道了句:“还望皇太后好歹留心,断断不可放过那张氏,臣妾的一生已被她断送。要她死,臣妾才能甘心。”
昭惠太后漫不经心的一笑:“这个自然,哀家当年对纯献皇贵妃也是这个心思,只是如今的张氏,可比昔年的纯献皇贵妃要难对付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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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宣和二十年八月初,因着询和玉璃的出巡,许是天宫见怜,许是酷暑将近,持续甚久的干旱终究结束了,从八月初四开始变接连下了十日的大雨。倒是滋润了京城早已干涸了许久的土地,便是原先上林苑中颓败的花卉也显得鲜妍了些。
询与玉璃是在八月中旬的时候归来的。询待她依旧是如同以往那般,虽说不算是格外的恩宠优渥,但眼神言语间,又似乎由着一种数十年的情分在。
茯若照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