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开了尘封了两千年的玉盒,盒中千年不腐的冰绒中摆着一支紫木云束发簪,木缝中泛着几点暗红,仿佛是星星点点的伤疤刻在木骨深处,他的指尖温柔而缓慢地抚过那几点暗红。
他轻轻抚过盒面上雕工不算十分上乘的墨梅,眼中泛起的思忆时而犹如烟火繁华璀璨,时而又如陨星微光渺茫,带起沉淀在天荒之外的一缕残忆萦绕不去。有些人,有些事,偏偏只需这微不足道的一缕,便足矣。
紫辰握着玉盒,凝视良久无言,末了才叹:“原来竟是已过去两千年……”
“住所而已,心安即可。那大殿和名位于我,没有几分意义,你何来的纠结。”白君卿挥手将一只墨玉盒子丢到他怀中,“秋衡子托我将此物转交于你,两千年前,你将此物托付于天山冰窟深处,如今也该取回了。”
“被我惦记又有何妨?天上这许多仙家,你却是我见过最是异数的一个,那老头子不是早有册你君仙之位的意思,你却荒着那怀世大殿,偏要搬到此处,真真是……”他虽是疑问,眼却没有一丝疑惑之色,仿佛在他眼中,这才是白君卿。
白君卿瞥了他一眼:“人间有句俗语,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纵然仙的寿命漫长,我却是不愿我这屋子总被这么惦记着。”
紫辰默笑:“我早说过,得不到的我都觉着好,往日总想着赢你一局好进这玉竹居瞧上一眼,今日真站在此处也就失了那期望,仙的寿命那样漫长,总该有些值得期许之物才不至于冷心。”
白君卿唔了一声:“也算我了了你四百年的执念。”
紫辰站在玉竹居窗边,嘴角漫开一抹笑意:“你竟舍得让我进这屋子。”
羽桃林中。
司徒令萧的目光中陡然升起一股杀意,握着那瓶子的手狠狠收紧。
养好了伤,我等你来杀我。
次日,司徒令萧醒来,紫琉疏已经不见了,他发现自己左臂的伤口已被人细心包扎过,昨夜他没有任何知觉,可见上药之人有多么小心,他的手边,摆着几瓶金创药和干净的布帛,金创药瓶下压着一张素宣,上面留着清清冷冷的一行字――那是他教的字。
那时候多么简单啊……她低头默笑。
她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这样看着他睡去是在十五年前,他拿着收妖蛊在她身后追得筋疲力竭,她却趁他累得不省人事之际,偷走了他全部的盘缠,然后蹲在树上看着他翌日醒来之后跳脚的模样。
看着司徒令萧倚着山石睡着后,紫琉疏迈着小心的步子,绕过火堆走到他身边,凝视着他的容颜,十三年的磨砺蹉跎,为当年还略显稚嫩的,连女子见了也忍不住嫉妒的脸平添了几分成熟的苍冷,提醒着她,她的小公子已经长大了。
入夜。
她也早就没有资格去求得更多了。
这半年,她这样跟着他无论何地,他有危险,她就暗中护着他,他病了她就去买药给他送去,即使他一次也不肯喝,他睡着了,她就守着他一夜,他再醒来,她就继续跟……这样一日日,除了陪着他,她其实什么也不求。
自从有了他的消息,她便离开了圣魔宫,在他身后这样不远不近跟了半年之久,她知道他不想见她,可是有什么办法,他十三年杳无音信,她想见他都快把自己逼疯了。
他消失在密林中后,紫琉疏又一次站在了那包文丝未动的药边,深深叹了口气。她俯身将药捡起,继续保持着不急不缓的步调跟在他身后。
司徒令萧停下脚步,背影生生一僵,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远去。
她看着他左臂被血染成深紫色的布料,慢慢将那包药放在地上,像是在害怕什么似的,转瞬间便消失了。
“司徒令萧你受伤了!”身后传来紫琉疏略带隐忍的喊声,“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先治伤好不好?”
他回身,大步离开。
“别再跟着我。”他的剑冰冷无情地指在她眉间,划破一抹血花,她只是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沉默片刻之后,青莲衣衫的女子从落满枯叶的树后走出,手中抱着一包药,清冷的目光在与之相对时带着一丝局促不安与小心翼翼。
身后响起细微的树枝被踩断的清脆声响,他目光一沉,拔剑回身:“出来。”
与此同时,穿过茫茫碧落,正是深秋时节的人间某片山林中,一身夜蓝长襟的男子手握长剑行走在坎坷起伏的山路上,坠落的秋叶划过他的肩头,背影如杨木挺拔俊逸,秋日的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的侧脸,仿佛是琶音琴曲般撩人心魂。
许是近来天劫将至,她感到自己越发容易心神不宁,总是隐隐觉得自己不太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这六个月以来,仙魔二界之间始终维持着令人不安的平静,她不知道这是否得益于连陌后来下的什么命令,但这样的平静愈发显得诡异,仙界众人紧张不减反增。前几日,白君卿受秋衡子所邀前往天山见云宫,该是也为了魔界此番令人捉摸不透的异举。
她偷偷瞄了他一眼,心道,师父果然不可能只是陪她来看热闹的。
说罢,带着花汐吟离开了。
他点点头:“他若回阁中,便让他来羽桃林一趟,且说我有东西交给他。”
苏浮道:“师父去寻九霄星君了,眼下未归。”
“嗯。”白君卿示意他起身回话,“你师父可在阁中?”
苏浮头疼地扶额,抬起头瞧见白君卿和花汐吟,立刻上前行礼:“见过仙尊。”
得,这下相亲的两个主角全跑了。
还没待花汐吟细想这一千八百七十三岁的概念,就感到一阵风从耳旁呼啸而过,直奔天池而下,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便不见了踪影。苏浮一边喊着“九公主”一边从重紫阁中追出来,她这才悟了方才那一阵风是西海敖浣珠。
他唔了一声,本来都是仙家,不过在这位九公主眼中……大约是个问题。
她抬起头疑惑不解地看着白君卿:“师父,仙人相亲中年龄也是问题?”
花汐吟嗯了一声,这位大约便是九公主了。
他们到重紫阁后才知道九霄又跑了,老远便听见重紫阁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呼声:“我跟他相差一千八百七十三岁,这也太离谱了!”
她拨开那只绣着九华兰的锦袖,对他弯眼一笑。
白君卿看着她默默钻到自己身后,略显无奈地摇摇头,一言不发地将她拉到自己另一边,大步从那位仙家身边走过,连行礼的机会都不曾给,自然不能看到他身边的人。
为免两方都不痛快,在看到下一个仙长迎面走来时,她果断地拉过白君卿的宽袖把自己挡了个严实。
纵使她是妖,从前还不曾这样,如今这些仙家看她的眼神中的怀疑毫不掩饰,让她实在有些受不住。
自她一夜之间回到仙界,便没少遭这样怀疑的冷眼,被困魔界半月有余,最后被魔军亲送回,换做她也不免要怀疑的,毕竟她这妖的身份委实特殊。
花汐吟静静跟在他身边,向重紫阁走去。一路上,迎面而来的仙君向白君卿问好的同时,免不了冷冷地瞥上她一眼,弄得她行礼的手停在半空好不尴尬。
他低头沉吟片刻,默笑:“走,去重紫阁。”
花汐吟一噎,了然地点点头,这就怪不得九霄星君死活不肯去了。
白君卿唔了一唔:“那九公主是你师叔的干女儿。”
“西海九公主浣珠。”她有些同情地望着九霄宫的方向,“早上出来时,我亲眼看着九霄星君被紫辰师叔用捆仙绳捆着拉走了。”
白君卿顿了一下:“这次又是和谁?”
“我跟他说,师父不在,让他明儿再来。”她幽幽地转过头,“他此时大约是已经被拖去相亲了。”
倘若不是“六界仙尊”的地位摆在这,难度委实太高了一些,师父光凭这张脸,她就要担忧这玉竹居的门几时会被踏破了去。有此,她总结了一个道理,这挡桃花一事,确然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说到这,她偷偷看了白君卿一眼,有些匪夷所思:“诚然师父你的桃花确实是五位星君中最少的,但他怎么会认为你擅长挡桃花的。”
显然,这唯一一朵说的便是伽蓝姑姑了。
她瘪瘪嘴:“虞夫人好像又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他说师父你明里暗里毁了他那许多的梨花酿,也该告诉他怎么挡桃花,才能达到只留一朵的境界。”
白君卿侧目:“他说了什么。”
“师父,昨日九霄星君来过了,在羽桃林外嚷了许久。”她道。
闻言,她便不再多问,他不想让她知道的事她从不会追问,她只要能这样静静跟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白君卿笑了笑:“无碍,只是魔瘴之毒尚未清除。”
自六个月前,连陌从魔界将她送回,她一睁眼便是躺在玉竹居中,她的师父就坐在床边为她诊脉。自那日之后,师父教她的便多是凝神静气的心诀,还经常命她服用清神之药,反复叮嘱她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保持心境平和,不可妄动私欲。她暗里为自己诊脉,却总是没有结果,此番下来,她却隐隐觉得自己不太对劲。
花汐吟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师父,阿吟可是病了?”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脉象,确认魔种并无异样后稍稍松了口气。
她眯着眼笑道:“玄音剑法阿吟已练到最后一式,还有师父交代的调息静气之法阿吟每日勤加练习不曾懈怠。”
他温润一笑:“秋宫主不日将前来觐见天君,为师出门这几日,你可有好好完成功课?”
“师父在天山与秋宫主议事,可还顺利?”
花汐吟踏着聆音从玉花台上飞落而下,稳稳站在他跟前。
只为了他归来时远远便能望见而存在于此的羽桃树,只为了迎接他而等候着的不曾倦怠的那个小小的人,他微微勾起嘴角,停下脚步。
“师父!――师父――”
白君卿从天山归来,远远便看见高耸的玉花台上,用仙酿日日养着的那株羽桃树四季不败的繁花白雪般地开了一树,树下雪青秋衫的小丫头正欢喜地挥着手,她中气十足的声音回响在整片碧落苍穹。
六个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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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当时清风绕月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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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神玉的预言从未出过差错,那么看得见结局或是看不见,对于她其实是没有差别的。
坐在羽桃树下,她用了很久才稳住心神,问她是否后悔救朝颜,她从没有一刻是后悔的,当日救人之时便料想过今日的结果,她只是没想到会这般害怕而已。
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她有多害怕。
在苏浮和闻溪面前,她还能让自己笑得那么灿烂,就像……就像她从没有看见自己死去的画面。但当她扬着微笑,走进羽桃林,便是腿软得站不起来了,扶着树干久久不能动弹。
当十夜问她看见了什么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着对他说她看到了自己渡过了天劫的,语气那样平静,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她说谎的时候能说得这样理所当然。看来这说谎和挡桃花一样,都是得讲天分的。
她想,自己今日大概真的不该去什么天生楼看那枚龙蛋,她只是没想到七年前与它有缘,七年后它还认得她。这一回,神玉给她看了一些零碎的片段,画面中三道浴火天雷自十三重天惊鸿一般劈在她的灵台,她看到自己就这么被神火湮灭……
她试图笑上一笑来缓和气氛,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看着已经清理干净的地面,除了发呆还是发呆。
她摇摇头:“阿吟无碍,方才出了神,手滑了一下。”
“可伤到手了?”他挥袖将一地的碎片净去。
白君卿放下笔走过来,看着片儿碎了一地的青花茶盏和呆立在一边缓不过神来的花汐吟。
“啪!”清脆的碎裂声从玉竹居內传出。
三个时辰后。
闻溪默默听着他说完,在听到他说“无论她做什么,我都愿信”的刹那,她端着茶杯的手滑了一下,茶水险些泼了泼了她一身。末了,她的笑容有了几分苍白,仿佛一夕之间懂了什么似的,道:“想不到你是如此将她放在心上。”
“后来她从天山回来,伤好了大半,却总一脸担忧地反复问我,怕不怕她。阿吟这样的女子,表面上看着坚强,其实内心却极容易受伤,有人在的时候我从没见过她哭,了背地里大概哭了不少吧。”他望着九重楼上看不清的那抹小小的身影,“无论她做什么,我都愿信的,若是有法儿助她渡劫,我亦会不遗余力。”
他眼中荡开一抹温柔,闻溪从来不知道,男子可以笑得如此美好。
“具体的我记不得了,大约是惊讶多些。”他为她斟了杯茶,“阿吟那样的性子,本来定是想瞒着我们,仙尊约莫也是不想我们知道才赐了镇魂铃。我得知的时候,阿吟被伽蓝姑姑重伤,也就是她随仙尊前去天上养伤那时,什么妖啊,人啊,我也就惊讶了一下,看见她命悬一线的时候,我就在想,只要她活下来,是人是妖都不要紧了。”
“苏浮,你当年知晓她是妖时,是个什么想法?”
苏浮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没有。”她脱口接道,别开脸,许是觉得总这样偷看也不大合适,她沉默了片刻道:“阿吟她……我原也没想过她会是妖,还是师尊临行前告知与我,她瞒了我七年,我想我应当气她一气才正常,可听师尊说她天劫将至,把握甚少,我又气不起来了。”
苏浮也不是不知她在看自己,忍了片刻,干咳了几声:“闻溪姑娘可是有话要说?”
闻溪坐在案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剑穗,时而抬起头环视堂內的摆设,详装着不经意偷着看上他几眼。
拜谒神玉,前去之人还是越少越好,花汐吟随十夜上楼,闻溪便与苏浮一道留在堂內等候。
她犹豫片刻道:“好,师兄,我随你上去一趟。”
这些年,天狼不喜她,十夜却是在暗中帮她不少,她怎么也不该辜负他的苦心才是。
十夜看向她:“此乃神物,总比你漫无目的地翻藏书阁来的好,若师父在,我也不敢带你上去。”
“非要去么……”她还记得七年前她第一次见它时它就就给她看那银发红瞳的女子,心中不免有些碜的慌。
那枚白龙珠?她心中一惊。
十夜皱了皱眉,思虑片刻道:“你跟我去见一见元冥神玉吧,兴许会有法子。”
花汐吟摇摇头:“暂时还无,不过还有一月,总是能想出办法的。”
“阿吟,天劫之事可有办法了?”他眼中的不痛不痒的温柔只有在看向她的刹那便多了一抹柔情。
温和有礼的口吻,既不疏远也不亲近,熟识他的人都明白,这是他待人的一贯态度。可他不过是一个微笑,闻溪却低着头眉眼中满是笑意。
苏浮温润浅笑:“记得,天山闻溪。”
闻溪抿着唇冲苏浮展颜一笑:“你可还记得我?”
见她二人进来,十夜和苏浮起身迎上来。
看见他的那一刻,闻溪的脸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红晕。
梅香小卉边,往日缚绫的少年,终于束起了银冠,雕刻着祥瑞的冠上只别着两支金簪,虽少了那支刺花金簪,却丝毫不影响他华贵天成的入骨清潋。
她们走进天生楼才发现,苏浮也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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