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白君卿磨墨。
他看着她一脸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的表情,啼笑皆非:“我会。”
半个时辰后,花汐吟抱着一整套文房四宝从祥瑞斋走出来,瘪着嘴道:“那是我这些年偷偷存下的盘缠,本来想等存够了就去天山拜师,不过现在总不能让你和我一样去街上讨吃的……你当真会画画?”
“好好好,公子里边请。”掌柜的将二人迎了进去,取了文房四宝给他端上来。
熟料白衣公子抬起了手:“莫要动手。”
“哪来的小叫花子,去去去,别在这捣乱!”掌柜的不耐烦地轰赶着她。
“我们是来买笔墨纸砚的。”花汐吟打断了他的话。
一个时辰后,沧澜城祥瑞斋,只见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拉着一位画儿般的男子走了进来。掌柜的见进来一个小乞丐,面色顿时沉了,但看在她身旁尊比王侯的白衣男子一身月华之锦,他还是腆着笑脸凑了上来:“公子想买什么,祥瑞斋中的文房四宝皆是城中最上乘的,今日刚到了一块玉石砚台,成色……”
白君卿干咳一声:“算是……都会一些罢。”
她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你既然是有钱人家的公子,琴棋书画会得几样?”
他皱眉:“银两怎样赚?”
她将洗干净的外袍挂在破庙前的竹枝上,侧目看着他道:“小白,咱们得想办法去城中赚些银两,否则今日咱们就要饿肚子了。”
诛仙台上她被挑断全身经脉,废去仙骨的画面犹是昨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亲手毁了她的期盼。
花汐吟没有注意到他略微沉郁的神色,依旧满眼憧憬地望着天穹。
听到这里,白君卿只觉得心头一疼。
“嗯,修了仙便能脱离尘世,永生安逸,再也不用忍受世间之苦……庙里的其他乞丐总说我痴人说梦,没有神仙会收我这样一个脏兮兮的丫头片子入门,其实我只是想去看一眼,看看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都生得什么模样,可是如话本子中说的,会腾云驾雾,乘奔御风。”
白君卿道:“你想修仙?”
“我姐姐跟我说,南海青峰山上有座清风道观,还有天山之巅的见云宫,都是修仙的好去处,我想存够盘缠,去拜师修仙。”说到“修仙”,她的眼睛总会闪过一抹明媚的光华。
他没有作答,想起那时候在玉竹居,她也曾对他说起过在沧澜的种种,他以为那便是全部,不曾想他听到的,还不及她所经历的十分之一。
她撇撇嘴:“便是馊的饭菜也是要去酒楼后门和其他的乞丐抢,若是让你去吃那些,你一定觉得还不如死了吧。”
闻言,白君卿面色一沉:“馊饭剩菜?……你平时就吃这些?”
看他这副神情,花汐吟也猜到个七七八八,无奈地叹了口气:“一看你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平时出门的银两想必都是下人携带,估摸着连街边一碗茶都是要银两的都不知道吧,若是就我一人,馊饭剩菜一天也能忍过去,馊的饭可难吃了,你怕是受不了的,”
“银两?”做了千万年的神仙,白君卿身上自然是不会有银两这种东西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界,以至于他对银两的印象基本停留于路边的石子,昨日的白面馒头是他去星君殿自己的神龛上拿的,而乳鸽则是他在林中猎来的。
“可你身上带着银两么?”她有些担忧。
阳光映在她黑白分明的眼底,灿若星华,他略略失神:“约莫半月。”
花汐吟不明白他说的是怎么一回事,道:“小白,你会在这儿待多久?”
“找到了。”他俯下身,看着她小心地洗着他的白衣,眼中尽是难以捉摸的神色,“但是她如今还不认得我。”
“那找到那人了吗?”
白君卿浅浅一笑:“找人。”
这是什么地方?她茫然地摇摇头:“你孤身一人来沧澜作甚么?”
他稍一沉思,道:“羽桃林,玉竹居。”
“明明就没有流口水……”花汐吟一面揉着衣衫,一面嘟囔,心中五味杂陈,仰起脸看向他,“小白,你是从哪儿来的?”
白君卿立在溪水边,望着不远处蹲在碎石上清洗他外袍的小丫头,嘴角微微弯起。
城郊溪边。
“……”花汐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莫名地在此处顿了顿,眸色一深:“昨夜你的口水蹭了我一身。”
白君卿唔了一唔,薄唇微启:“我仔细想了一番,人间自古有所谓的‘滴水之恩涌泉相伴’一说,我昨日救了你,按理便是有恩于你,如今我无处可去,自然要跟着你,况且……”
她不过是个没钱没用的小乞丐而已,这样一个神仙似的人物竟然说要跟着她?!是不是她睡懵了……还是他睡懵了?
花汐吟惊得直接坐在地上,错愕道:“……为,为什么跟着我?”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去哪,我跟着。”
沉思半响,花汐吟道:“那你如今有什么打算?”
“……”他忽觉无言以对。
她一脸惊异地瞧着他一身华服:“你该不会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不是。”
闻言,花汐吟怔了怔:“你不是沧澜城中人?”
“我……”他沉默片刻,道,“我没有住处。”
她皱眉,指着庙外:“雨已经停了,你不回你的住处?”
“回城?”他瞥了她一眼,“我为何要回城?”
“小白,你要回城么?”她问。
罢了罢了,这丫头……
不知为何还是觉得微妙了些……他默默扶额。
“小白!我真的可以叫你小白么!?”她开心地望着他。
横竖只是一个称谓,既然他早已遁入清虚,这种小事……
“你当真想唤我……小白?”看着她认真的眼神,他干咳一声,“那你便这么叫吧。”
她说得确也挑不出错处,这会儿她还不曾遇到紫辰,亦不可能拜入他门下,“师父”二字,确实有些早了。
“我……”白君卿登时心头一堵。
“小,小白啊……”她眨着眼一脸纯真无邪,“诚然你让我唤你‘师父’,可我总觉得别扭得很,再怎么说这也不能刚见面就认师父,你穿着一身的白,又姓白,我……可以叫你小白么?”
“没事。”他暗自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看着她皱起了眉头,“你方才叫我什么?”
花汐吟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白,你怎么了?”
他不动声色地按住了腰间的短剑――他回到这里,为的只是杀了她,结束日后的一切,可昨日,他明明有无数次机会杀了毫无反抗之力的她,为何他在犹豫?
白君卿神色复杂地注视着她,看得她心更虚了。
“那个……我刚才没有别的想法……”她试图解释自己方才的举动。
他摇摇头,坐起。
“我是不是太吵了?……”她心虚道,赶紧将手别到身后。
她一动,白君卿便醒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就像被官府贴在府衙门前通缉的女色狼。
清晨的莺啼自破庙外的树林中传来,她轻轻睁开眼,仰起脸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她在人间少说也有五十载,模样俊秀的公子亦见了不少,然眼前的人却好看得像是从天上来得神仙,合着双眼的时候,纤长的睫毛就如两面小扇子,她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旋即又摸了摸他的鼻梁,然后是他微微抿起的薄唇……看着看着,她鼻尖一痒,慌忙抬手去捂血。
修成人形以来,花汐吟从未如昨夜那般安稳地睡去,身旁的人的怀抱舒适温软,她本还有些疏离,但睡到半夜,不知不觉便依偎上去。他的心跳平缓得令人安心,她生来是妖,心这种东西对于她来说,不过是痴妄般的东西,千万的妖中,只有几个有幸凝出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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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一嗟一叹一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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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昨日破庙中那些乞丐躲躲闪闪的目光,心头一紧,立即往城郊赶去。
阿吟是个什么性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绝不会平白无故这样杳无音信。
走出包子铺后,他的眉宇再不曾舒展过。
花汐吟的失踪,令白君卿始料未及,那日,她说要去城中买几个白面馒头,晨间出门,直到日暮时分也没有回来,他心中难免不安,遂去城中她常去的那家包子铺询问,掌柜却说,今日压根没见过她来买馒头。
城郊的势力素来混乱交杂,被称为沧澜城中连官府都难以涉足之地,他没来之前,花汐吟虽说是妖,然法力低微得与凡人无异,故而以乞丐的身份留在破庙中,除去挨饿受欺负,倒也还算安稳度日,但自从他来到这里,她便成了众之矢地。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公子,生得美如玉人,单是那俾睨众生的气势便知不似寻常,不过几日功夫,他的书画便成了炙手可热的上品。正所谓树大招风,果不其然,城郊的地头上,有人盯上了他们。
半月之期将至,眼看便要回到三百年后,他的内心不免多了一丝波澜。
这几日的夜里,他总会梦到师父殷切而严厉的目光和成为帝姬的阿吟,不知为何,总觉得心悸之余,一股莫名的疼痛也逐渐加重,那种痛楚仿佛是有人在撕扯他的心,每每执剑指向阿吟,这种痛楚便莫名地强烈。
寂静的夜,此起彼伏的鼾声,久久无法前进一寸的剑锋――白君卿已经不知是多少次将短剑抵在熟睡中的女孩颈间……
他算到了自己的宿命,唯一的失算,便是阿吟。
紫辰问他,可舍得,他以为只要是为了苍生,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他舍不下的。他本该听从师命,诛杀魔种宿主,以保六界安定,助仙门,辅明君,维世间太平,一生无所求,一世心如止水,成全这无常轮回,断却三千无端烦恼――倘若如此一生,他必会无所疑,无所虑。为助六界度过师父所说的浩劫,他将这世间的种种因果皆推算了一番。
他伸出手,温柔地按在她额上,似是经过沧海桑田般的岁月的沉默,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点点头。
“可记住了?”
他握着她的手,教她一笔一划地写这两个名字。
“白……君……卿?”她一字一顿地念,抿着唇吃吃地笑。
他温和地笑着,又写下三个字:“这是我的名字,念做白君卿。”
看着纸上的字,她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小白,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名字竟是这样的三个字呢!”
“花汐吟,这便是你的名字,好生记着。”他道。
她点点头,看着纸上运笔游龙般的三个字。
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字:“你应是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吧。”
花汐吟一脸茫然地上前。
城东画摊一如既往地摆开,这一日,他却没有作画,架子上陈列的画卷已有十余幅,他铺开了宣纸,回头对她道:“阿吟,你来。”
那时清风绕梁,羽桃胜雪,晴空下的那人,还在一声声唤着他“师父”,如今想来,此去经年,终于想不起那一日他说了些什么。
师父,阿吟曾在人间见过您的神像,做得可丑了,都是老头,头发那么白,胡须可以拖到地板,还有好多好多皱纹!那些人啊,一定没见过您本人,要是见过呀……怕是魂儿都飞了吧!
似乎已是过去很久的年月,青灯下抄着书的小丫头也曾这般天真无邪地对他说。
望着前方牵着他的衣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的女孩,他有片刻的恍惚。
白君卿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下巴,干咳一声:“那胡子……你看过便忘了罢。”
她拉着他往前走:“我去过那个重霄星君殿,殿中供奉的神像虽说也算仙风道骨,可未免太老了些,神仙都长那样长的胡子吗?”
“……”与其说是感兴趣,倒不如说这世间多数的道法便是由他撰写的。
花汐吟愣了愣:“开坛授道?……小白,你对道法可有兴趣?”
忽然,她听到路人在议论,今日有道长在重霄星君殿开坛授道,城中许多百姓都前去听道了。
他无言以对。
花汐吟撇撇嘴:“待到了城东再摘吧,都怪小白你生得这样一张脸,若是摘下斗笠,咱们可就走不了了。”
“阿吟,可以将斗笠取下吗?”他看着攥着他袖子往前走的丫头,问道。
翌日,花汐吟真的如昨夜所说,买了一顶白纱斗笠给他,虽说避开了那些女子灼热的视线,可每日戴着斗笠,他仍然觉得不太适应。
相依为命吗……
她似乎对这挪动很是不适,抱着他的胳膊,任他试图抽身却挣脱不开。无奈之下,他只好躺了下来,看着她抱着自己的手臂安然入睡,他只能默默叹息。
他不再往下说,俯身轻轻将腿上的人儿抱起,放在一旁,脱下外袍给她盖上。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对人讲述他身为神兽时的往事,他的话并不多,然白泽千万年的光阴即便只是数语寥寥,也足够说上几个时辰,当他说到白泽定北海那一段时,身边的丫头已经倒在他腿上昏昏欲睡。
白君卿沉默了少顷,浅笑道:“好。”
她垂眸细想片刻,道:“前几日在茶楼中听了个话本子,说的是上古神兽白泽,我没听过瘾,你能不能说与我听?”
白君卿看了她一眼:“你想听什么?”
“小白,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我不曾离开过沧澜城,你说与我听听吧。”她兴致盎然地坐到他身旁。
“相依为命”这四字令白君卿有一瞬的怔愣,不知该作何答复。
“我常常会想,倘若我有亲人,他们会是什么模样,是不是也如人间的那些亲人般疼爱我,保护我,小白,既然我们都是孤身一人,今后便相依为命可好?”她弯着眼笑得纯真。
“没有。”他是天地孕育的神兽,自然不可能有亲人一说。
“……小白,你可还有亲人?”她忽然问道。
他默笑不语。
花汐吟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小白,你……怎么了?”
“嗯。”
“你定然很喜欢白色,白色的斗笠可好?”
“嗯。”
“男子戴面纱未免怪异,斗笠如何?”
“嗯。”他若有所思地往火堆中添了一把柴。
她坐起来,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一些,看着熠熠火光中他如画的侧脸,她鼓着脸喃喃道:“小白,你今天上街又被围观了,明日要不用面纱遮起来吧。”
“嗯。”他淡淡地回道。
她揉着眼,见他坐在一旁,神色有些复杂,便问:“小白,你睡不着吗?”
白君卿神色一变,在她睁开眼之前下意识地将短剑收回了剑鞘。
某个角落里,不知名的乞丐梦中踢翻了一只破酒坛,发出一阵响动,花汐吟显然是被吵醒了,睡眼惺忪地皱起眉。
等了他七年的丫头,他当真要再杀她一回?……
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却终是难以前进半分。
他时常会想,若是不曾遇见她,不曾收她入门,他是否能毫不迟疑地刺穿她的要害。
三百年后发生的一切太过残酷,人间尸横遍野,仙门支离破碎的惨祸历历在目,饶是他也为之心惊,谁能料到,眼前柔弱的小丫头三百年后会登上帝姬之位,变成天下的浩劫,唯有在此处动手,方能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