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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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与我-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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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答得相当无礼:“因为皇帝不能离开北京,你爱逃你尽可逃。皇帝可以与洋人谈判,他们信他而不信你。”
“大胆贱婢,你知道你在和太后讲话吗?”
“你,你不是太后,你对咸丰帝不忠,现在死罪难逃;你是荣禄的情妇!”
“我听到此处,便命小李子和另一太监架她起来,投入了井中,这等忘恩负义之辈,绝不可姑息。我在车中等着,直到她的呼声止歇,下人压了块巨石在井口,方自离开。”
接着,她沉默片刻。“你是外人。你说:我是对是错?宫里的规矩,有妃子犯上不敬,罪及至诛。”
“她是自寻死路。”我道,“太后也是别无选择。”我还能说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服侍的太监听了我的回答都大为宽慰:李莲英后来告诉我,他当时骇得半死,只怕我言辞稍有不慎,必遭大祸,他更将大难临头!
令我安心的是,老佛爷渐渐恢复镇定,仁和慈善,令我再次联想起我方才提到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女伯爵。她说:“现你已知真相,倘外间再有讹传,污我残忍好杀,你可为我澄清。今日就到此处,但我会再召见你,不在此间,就在颐和园或万寿山。你小心保重。孔子有言:‘时不我待。’你这就跪安吧。”接着她优雅地挥手示意我退下,我再拜了一次。
李莲英礼貌地送我穿过皇极殿。六年之后的十一月,我身穿丧服,外披羊皮背心,头戴既无顶珠也无红樱的官帽,脚穿白鞋,头发蓬乱——国葬中规定如此——在巨大的灵车前致礼,里厢安放着太后的圣体。喇嘛们唱着同一调子的挽歌,祈祷她安息。我和李一同走到门外,他引我看九龙壁,那是乾隆期间建造,代表迷信的威严。我的马车候在当地,凤谕钦点我享有特权可停马车在宫门。
“我会再传你的,”李道,“下次再觐见时,勿忘乘轿来。”(李莲英果然信守其言,以后几年中,我们常常见面。)
“无须再送,请留步。”
“遵命。”返程中,我健谈的仆人一路道贺。刚才他不仅被待以上宾之礼,还受了一笔厚赏。
                  荣禄大人(1)
爱德华七世突发阑尾炎、导致加冕礼夭折之日,几乎是我四十五年居京生活最炎热之时。该日,我惊喜地收到荣禄的名片(其字体平实细小,令我想到英国公使,此人名片上,名字的三个字母大如小号茶杯),门人还报,一位满族官员希望见我,为大学士传话。大学士荣禄是帝国最重要之人物,老佛爷的坚定拥护者,未来摄政王之岳父和今日“满洲国”皇帝之外祖父。
一位高大英俊的满族官员被请至我面前。此人是明显的鹰钩鼻,面色清新健康,三品顶戴。我们互致传统的屈膝礼。他说:“大学士刚刚晋见归来,想邀您即刻到他府邸,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您能否前来?他将传令门房,您能直入他的书房。”当然!我是否愿意访问已被逐出教会的奥坛教区(Autun)主教、与之讨论雾月十八日政变或者与查尔斯·詹姆斯·福克斯(Charles James Fox)一起讨论第一执政官Charles de TalleyrandPérigord (1754—1838)在被逐出天主教会之前,任奥坛教区主教。查尔斯·詹姆斯·福克斯(1749—1806)是他所在时代的政治领袖之一。如前文所注,巴恪思常常毫无理由地自认为是查尔斯·詹姆斯·福克斯的亲戚。?我为之大喜,但是,因为对此荣誉几乎毫无准备,我也明显地不知所措。我说:“敬请向大人转达鄙人的景仰之情,有幸凝望泰山北斗,聆听他的言谈,看牦牛尾拂作者注: 古人在社交聚会时使用此物,尘谈一词即保留下来,成为传统符号。(这个词似乎并不存在;也许巴恪思想说的是清谈。这是一种机智的哲学谈话,产生于汉代末期。清谈老手经常手执马尾拂尘。)指点迷津、导人平静,是无比的荣耀。”
荣禄的代表,五官俊美,名叫耆善,告辞回报去了;我知道中国人讲的“入国问禁、入乡随俗”,因此感觉,此时最重要的,乃是咨询一位权威之士,以确定打赏门房需要几何。因而我急忙找到一位朋友,他曾是湘人瞿鸿玑(外务部尚书,后升任大学士、军机大臣,1907年因“交通报馆”而去职)的秘书,又是满族人,对此重要关节多有了解,能够知道在此情境下,合适的数目是多少。他告诉我,每月,荣禄的门房从访客、求职者那里至少收到两千五百两银子,约合四百英镑(我想,实际数目可能大得多)。通常,总督或巡抚需付五百两,次级官僚递减。根据我的情况,因属特别召见,一百两即可。于是我备足银两,细加包裹,小字署名,由戈什护(满语,意为骑马侍卫)携带,一同前往东厂胡同。此地在京城东部,与皇宫方向相反,离我住处并不太远。胡同之名来自明朝的一个重要机构,它由宦官掌管,是类似于“星法院”的秘密法庭,以拷打和非法处死政治犯闻名。魏忠贤是十六世纪三十年代的总管太监,被尊为“九千岁”,东厂在其治下恶名更著。我的目的地即是魏的私宅。那时,严格意义上的“朝廷”位于皇城之中的宫廷区。
一到荣府大门,我就想起人说,“大学士荣府繁华如市”。狭窄的巷子里挤满骡车(那时少有人力车,也不会聚集应召)、官员的扈从及其马匹、蓝白顶戴希望得见的官员、在门内便利地方的两顶轿子,更不用说到处是卖食物和清凉夏饮的小贩、乞丐、衣衫褴褛的旗兵。荣禄的一队亲兵全副武装,一脸凶相和警惕,守着大门。
                  荣禄大人(2)
戈什护呈上我的名片,以及最重要的“门赏”;一位面色肃然、留胡须的门人出来迎候,他着官服、装饰性的蓝色顶珠,吩咐亲兵:“大学士正在静候此人。”
后者问道:“红人儿赏多大脸!”
门房答道:“他知礼。大学士在此接待的所有外国访客之中,只有两人付了赏钱:日、俄使节。大人回访外国公使馆时,赏下两千两银子,分给中国仆役。公使之行为对他无异于羞辱,法国代表称他为拳民头子:只有日本人和俄国人感谢他拯救了公使馆。”他转身向我:“大人在等您。但是大学士王文韶刚才来访,留下午餐;故而,还劳您在内书房稍候。”
他带我穿过迷宫般的庭院,告诉我有三十余个访客在不同的地方候见,有的清晨已至,只为与荣禄有片言只语的交谈。我们最后来到宅子后部一个别致小院,有一个月亮门和两株高大的刺槐。墙上的绘画乃小说《财富梦》(《红楼梦》的误译)的场景;院子一角是鸟舍,八哥与鹦鹉交谈正欢;亦有一池,满是金鱼与含苞的荷花,旁边有一巨大藤树,或许是手眼通天的太监魏忠贤所植。门人带我进入书房。此房朝南。尽管彼时京师并无电扇一物,房中却有长条冰块置于两个珐琅冰匣中,还有一个由人操纵的老式风扇通过杠杆操作的固定风扇。,因而凉爽宜人。
门人离开之前说:“请在此等候,午餐稍后送上。您是幸运之人,因为大人很少在此见客:只有其高婿醇亲王和总管太监李莲英。”
无须太多想象,就可描绘“内室之秘”——语出《颂诗》。这位权倾一时的太监统治帝国达六年之久,并且说服天启皇帝为其建立圣祠,皇帝正是在这里频繁地秘密会见他最心爱之人。若有勇夫,指责“无耻的鸡奸者”篡居高位,他们必杀之而后快。在此之余,他们尽享同性爱之“欢娱”。恩主逝后,继位者是天启的兄弟、正直的崇祯,宣告了他的失宠。他当时也必藏身于此。自裁使他逃过了迫在眉睫的死刑。他的派系也遭无情镇压。1900年变乱之时,此宅系怀塔布财产。此人是慈禧族人,同情拳民。他是荣禄之友,因而后者在帽儿胡同的府邸被烧之后,客居怀塔布府上。朝廷出逃后,怀塔布自杀,荣禄买下这片产业。只有东北的一个角落归于其兄佛四,他开了一个饭店,名为“余园”。
荣禄的书房里挂着太后手书的卷轴“国朝护卫”和皇上的“国家干城”。稍后他庆祝六十七岁生日之时,老佛爷赏赐了金盘玉笏。房中还有一座玉制“须弥山”作者注: 佛教中的天堂,两个华丽的黄色雍正碗,一个郎窑瓶,许多商代青铜器。藏书主要是史部书籍,一套精美的明版《左传》上留有荣禄的评注。彼时我并未想到,此书在他死后会由我买下,现存于牛津图书馆。荣禄并非杰出学者,而其书法非常漂亮。家具与房内装饰相谐,多为明紫檀;西墙是乾隆年间的挂毯“帝王狩猎图”,系由耶稣会士指导下织造的仿哥白林样式。
屋内侍者面容秀丽,显然荣禄对其非常喜爱。访客们为其人格魅力而来,却很容易被她们夺去了注意力。我很喜欢另外一件出自皇室的礼物,按下一个按钮,钟内会出现一个穿凡尔赛宫廷服装、戴假发的玩偶,手持毛笔,在纸板上写出字形优美、笔画准确的“颂文华殿大学士寿若不老松”。
                  荣禄大人(3)
我还注意到一件精致的喀什地毯。京师的伊斯兰教团体将其送给荣禄,以感谢他在拳民暴动中提供保护。虽然在拳民的头目之中,进攻使馆区的凶狠头目董福祥是彰义门内清真寺的虔诚教徒,但是,如所周知,在这些狂徒眼中,穆斯林和基督徒同样是恶魔。侍者告诉我,那个刻工精湛的黑檀木架全身衣镜也是老佛爷赏赐,是1793年马戛尔尼爵士带到京师的“贡品”之一。此镜并未出现在乔治三世送给中国皇帝的官方礼品清单之上,我猜想,它是马戛尔尼爵士或其同行者乔治·斯当东爵士在广州所得,把风流的威尔士王子(后来的乔治四世)的一幅画作替换下来。他们从加尔各答起程之后,此画丢失(大多数人会说,这个损失不算太大)。
一顿奢华的午宴已经准备停当。燕窝汤、鱼翅炒蛋、绝妙的风味姜汁炖鳕鱼、扒烂炖熟的鸭、笋尖、招人喜欢的水果沙拉,酩悦香槟并不太干,冰凉宜人,来自高加索的茴香利口酒,名字我已经忘记(或许是Anisovka)。据侍者说,俄国公使雷萨尔(Lessar)刚送了一箱这种酒给大学士。事后得知,彼时温度在阴凉处尚有一百一十五度(46℃),因而无法欣赏如许美味。不知荣禄大人的日常菜单是否如此精致,或者只是为大学士王文韶特殊准备的午宴。我给两位小厮和前述侍者各五两银子小费,并有幸得到他们的赞赏。他们说:“他很大方。”
受此意外(假设发自真诚)之誉,我有点飘飘然,不禁(以小比大地维吉尔《牧歌》)想起1790年的一桩秩事。当时菲利普公爵(Philippe Egalité)被迫滞留英格兰,“王子殿下”(Prinny)(声名狼藉的威尔士王子乔治),“雪利”(Sherry)(雪利丹Sheridan)和查尔斯·詹姆斯·福克斯(Charles James Fox)常去布鲁克斯俱乐部,在底楼有凸窗的房中通宵以法罗牌赌博。奥尔良公爵赢了大约五千英镑,赏给仆役三百三百英镑,原文疑漏写。,即中国所谓“零钱”或“底子钱”。福克斯写信给其兄霍兰爵士,引用大堂门房之语:“先生,您的王子朋友既好色又满脸是痘、浑似肉球,他只是一只神气蛙(此系当时对法国人之蔑称,如同法语中称呼英国人之讨厌鬼),但是做事倒是大气(原文如此)。”
访问大学士之行破费不少,但是想到为我的仆人们赢得不少面子,我甚感安慰。这是因为,大学士一定会以相当的数量赏赐他们;当然,他确实如此做了。
此时我听到人喊:“大学士到。”但是面见他之前,我想请读者(如果有的话)倾听我的心事,坦露一个秘密:也许他已经被神化了。当我写到荣禄之时,崇敬无以复加;我已经把他理想化,部分是因为景善的日记巴恪思可能改动过这个日记,部分是因为没有他,华北的所有外国人将无人生还。我有幸认识许多有魅力的先生女士,如纽曼(Newman)主教、罗斯百利(Rosebery)爵士、莎拉·贝恩哈特(Sarah Bernhardt)太太、艾伦·泰利(Ellen Terry)女爵士、巴利(Barrès)、魏尔伦(Verlaine)、比尔兹利(Beardsley)、于斯曼(Huysmans)、托尔斯泰(Tolstoi)伯爵,他们的恩惠、友谊对于我的价值远远高于任何财宝或梵蒂冈的所有经卷;但是,众人之中,我唯有从荣禄身上感到最强大的魔力。他对伟大的太后忠心不贰,其爱戴昭昭,远胜于埃塞克斯(Essex)伯爵之于名实不符的“童贞”女王,或者费尔森(Fersen)伯爵之于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te)皇后,他就像“达修反对整个世界”这个说法是历史学者的编造,用以描绘亚历山大时期的主教达修(293—373)的立场。他反对阿里乌斯教派的异端,后者得到了帝国政府支持,强大得如同是整个世界。一样对抗皇子和君主的其他谋臣。太后专制,即便对他有情,稍有不慎也会性命难保,以我之见,这使他成为一个无与伦比的骑士。任何人都无权指责他:他是完美的骑士,忠诚与无私奉献之楷模。此人寿数若延长十年,世事将会怎样?如此想象,非常令人着魔。首先,在1909年,他会保护袁世凯不被摄政王罢免,两人会通力合作。1911年也就很可能没有了革命,他会继续领衔军机处,袁是其得力助手,而老佛爷“依然健在”。
                  荣禄大人(4)
荣禄进入院子,我向他致以满族礼,他的回礼尽显贵族优雅。他道:“受等了。如你所知,王大学士系不期来访。他已失聪,故其行程常常延宕。还望午餐适口。”
“敬谢大人召见及赐宴之美意。”
荣禄道:“我要见你,一则因为老佛爷告诉我,你对她所言甚是:她之为母、为太后,适足称楷模;各国以太后为千古一人。二则,关于拳民暴动,我有几事相告,望寻机代为揄扬。屋外酷热,入内再叙。”我发现,进入书房的台阶虽少,荣禄亦不胜其力,需两侧扈从扶持。他戴着牛角框眼镜,进门之后即收起,我也因此能够细观之。此时仆役送上水烟筒,他显然颇好此道。荣禄着夏布长袍,淡蓝色丝绸短马甲;他英尺,身形瘦高,略显虚弱;虽已六十七岁,气色很好——难怪多年以来被称为“女孩脸”将军。
早年,荣禄以马术精湛而名声在外。无人可驭之马总要由他制服。朝廷于1902年正月返京之后,他未再骑马。但是,在西安府之时,他曾多次骑马出行。他嘴唇很薄,大半藏于长须之后,即使粗略观之,也能感到他的下巴所显示的坚毅和决断,鼻子直,颊骨高,眉毛浓重,额头饱满。如所周知,中国人认为大耳有福。如若果真如此,荣禄就不算完美,因为他的耳朵又小又尖。他双目明亮,饱含深意,为我平生所见之最。初见之下,他的眼睛似乎是灰色的;但是,当他在谈话中变得精神抖擞,尤其当他敏锐地想到一个话题,眼睛的颜色遂变得更深。当他大笑,他的整个面庞,尤其是眼睛,奕奕生光。他和许多满族人一样富有幽默感、笑容热情洋溢。他的一举一动中皆有一种难以描述的高贵、和谐;他的姿态威严却毫不傲慢。我注意到,他对仆从也温文有礼。他身上有一种罕见气质,和圣西门(SaintSimon)所宠爱的勃艮第公爵(Duc de Bourgogne)(法兰西和整个世界其实不配拥有他)相似:来访者无论地位多么低下,荣禄总能使他感觉到,他是荣禄热切等候的人。他有一种(如圣西门所说的)“伟大的风度”,连“太阳王”路易十六也只能望其项背;一个人只有真正接近他,才能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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