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章、驼背郎措
这以后,高松柏每到周末学校放假,他就到那娅家附近的寨子里去,教那些自愿学习文化的中老年藏民识字,甚至像尼朵娜沫姑娘那样的年轻人补习文化,希望他们不再愚昧,不再因为无知而贫穷。
高松柏正直而善良,富于同情心。他很自信,也很自负,自以为是彻底的“革命者”,他把自己看成峡谷落后藏民的救世主。
现在,他开始去实践他的诺言。
与那些基本不会汉语普通话的老年藏民交流,那是一件很难的事,而且他们也没有学习知识的意识,他们每天想到的是自己的庄稼、牛羊、草药,想到的是养家糊口。因为好奇,他们偶尔也来高松柏老师举办的临时文化补习班坐坐,但他们却把补习文化课当成劳碌后的自娱自乐。
露天课堂,设在老松杰热地碉楼前的老槐树下。
雅砻江河谷地带,海拔2600米,它属于阔叶林和针叶林的混交地带,往上的山麓海拔4000米左右,是针叶林、草地、灌丛,而5500米以上的地方却是荒漠,6000米以上到山顶则完全是白雪皑皑。整个雪山的植物从山脚到山顶垂直分布,植物的种类也特别多。当高松柏最初来高原时的五月,虽然还不是花季,但山间已经有不少鲜花盛开了,尤其是报春花和鬼臼花开在高原峡谷的旱地上,格外美丽动人。
现在,峡谷已经是各种鲜花艳尽的时候,顺山而下,高松柏穿行在冷杉林和鲜花丛中,格外惬意和陶醉。
百年老槐树下的空地,原来就是藏民农闲后聚集在一起聊天的乐土。在那里村人能吃上尼朵娜沫泡制的羊奶土豆浆汤,格外的甜蜜和鲜嫩。在盛夏的时候,高原的阳光毒毒的,娜沫的羊群有时就不再上山,呆在碉楼的羊圈里吃她从山上割回来的山草。这时,娜沫就有空在家熬煮她特有的羊奶土豆汤给歇凉的藏民喝。
在松杰热地碉楼东南方向不远的地方是驼背郎措的家。他的家里除了驼背外没有任何人。高松柏听藏民说驼背曾经是木措村所有寨子里最快活的人,尽管他似乎也给村寨带来了许多苦难。驼背大名郎措,听村里最高辈份的白胡子老村长年央西饶讲,驼背的阿尼(母亲)是个瞎眼,驼背自娘胎里一出来就是驼背、独眼,瘸腿、麻脸,于是,村人都叫他驼背,至于他的大名村人倒忘记了。驼背出生后不久,他的阿尼在一次雪崩中死了,驼背的阿主(祖母)听从了巫师的咒语,说驼背是魔鬼的化身,将会给木措村带来灾难,于是,尽管峡谷的藏族信奉大家庭,认为分家是不吉利和为村人所不牙齿的,但老阿主还是将驼背撵出了家门。从此,驼背孤身一人过活,经常连衣服都没有穿的。但驼背很快乐,黑脸膛上总是堆满憨笑,扁豆小眼睛常常被灿烂的笑容挤成一道树叶般的细缝。他乐观,热情,喜欢帮忙,无论谁家有耙田耕地还是宴请拜客的喜事,他总是不请自到,只图讨一碗青稞酒喝。
但全村的人仍不喜欢他,把他当作会给村寨带来灾难的魔鬼,他们不停地从言语上捉弄他、羞辱他,打击他,甚至直接从肉体上伤害他……
今天,过了祭祖节后的老槐树下热闹非凡,藏民在树下围成一个圈子。
高松柏老师在自制的小黑板上写字,教藏民学着样子描绘,可很少有人听他的。他们凑在一起说笑取乐。尼朵娜沫为了听高松柏讲课,太阳刚爬上雪山顶就把山草割回家了,匆忙挤完羊奶,又趁热做了一锅鲜甜的羊奶土豆浆。藏民平时喝惯了酥油茶,可一喝到别有风味的羊奶土豆浆,都赞不绝口,说尼朵娜沫从县城的电视里只看了一遍汉人调制的豆浆就做出了具有峡谷特色的羊奶土豆浆汤,是大峡谷最心灵手巧的姑娘。
娜沫姑娘刚做好就把热气腾腾的土豆浆先给高松柏盛上一大碗放到一边晾着,然后亲手递在高松柏的手上,直到看见高松柏香甜地喝完,她才露出开心的笑容。
高松柏老师受到了尼朵娜沫格外的礼遇,但大家并不妒忌。因为在所有的藏民眼里,高松柏老师是大家最尊贵的客人,他礼应受到特别的照顾。喝完土豆浆,大家把高松柏老师丢在一边,无拘无束做他们喜欢做的事。
村里最聪明的阿巴多吉故意问道:“驼背,你今年多大了?”
“差点四、四十多了吧。”驼背仰头想了半天,满脸的认真。
阿巴多吉又问:“驼背,你走过婚没有?”
“没、没有……”驼背羞愧,但满脸一本正经。
藏民轰然大笑。
高松柏见人群乱了,象砸了窝的马蜂,再没有人肯听他的教学,他摇头叹息,不解地望着只顾娱乐说笑的藏民,他不知道“走婚”是什么意思,不知道驼背为什么那样尴尬而难言呢?
“驼背,你夜里一个人抱着枕头睡冷不冷?你还想不想跟那个山外来的叫花子走婚?”阿巴多吉满脸故做严肃。
“你、你在取笑我……”驼背涨红了脸,低着头从热闹的人群中悄悄溜到圈子的边沿,只顾低头看地上的蚂蚁搬家。
“独眼龙,你真是狗熊。你把那个山外来的叫化子留在一个屋子里睡,怎么连女人的腥味都没有尝过,你现在怕是被阉割了的老牦牛哟——”
“你们这些羊粪一样臭的东西,只知道欺负老实人,再乱说我不给你们添豆浆了。我要撕烂你们的臭嘴巴哟。”尼朵娜沫把手中的木瓢扬了扬,厌恶地笑笑。
男人们赶紧闭住了嘴巴,冲尼朵娜沫讨好地憨笑。
这时,高松柏看见了尼朵娜沫泼辣粗犷的一面,原来她天真温和的性格中还有活泼和健谈的因子。可她为什么在自己面前却格外小心翼翼的拘谨呢?
“驼背,你喝了羊奶土豆浆就上山砍柴吧,免得他们又存心取笑你,让你出丑。”尼朵娜沫特意走到驼背的角落,往他面前的大碗里添了一瓢。
驼背却没有抬头,也没有喝豆浆,他仍尴尬地盯着地上的虫子看……
不过,年轻时的驼背还真有一段浪漫史呢。
二十多年前,阿巴里寨子来了一个逃荒的叫花子,是山外的苗族女人,说是家乡的底觉河发大水,她家遭了水灾,只好出来讨碗饭吃。叫花子满脸污浊,衣服破烂。底觉河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藏民围住她像欣赏大猩猩一样看稀奇,指手划脚笑过不停。熬到天黑,叫花女已饿得头昏眼花。这时,在村人的怂恿下,驼背羞红着脸把可怜的叫花女拉回家。叫花女狼吞虎咽完驼背做的一大碗糌粑后,抓起破草帽就走。
驼背顿时傻了眼。
“独眼龙,快把她拉住,夜里才好走婚哟。”藏民大呼。
驼背慌了,死死扭住叫花女的细手不放。
苗族叫花女哭起来。
驼背满脸通红,丑态百出。
最后,老村长年央西饶出面百般劝阻让叫花女留下来,答应等收了青稞就放她走。还许诺让她走时带上两袋糌粑。苗族叫花女因此留下了。
驼背郎措乐得满脸灿烂。
夜里,阿巴多吉躲在驼背乱石堆砌的房子外透过墙缝偷看。每晚,叫花女都早早抵死木门熄灯睡觉,驼背只好悻悻地溜到石头房子后的牛棚内和衣而睡……
五个月后,苗族叫花女说家乡该采茶了,执意要回家乡。驼背顿时像了泄气的皮球,默默地将叫花女送到通往村外的雅砻江边。叫花女朝驼背深深鞠了三躬,含着泪滑过江面上的吊环铁索桥走了。那一晚,驼背坐在峡谷的悬崖上望着送别的方向,听了雅砻江江水整整一夜……
“喝完了又添呵——”尼朵娜沫手中的木瓢轻轻敲击圆桶,一声动听的鹊语把大家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出来。
猎人们露在藏袍外的右臂高高举起空碗,“娜沫妹子,再来一碗噢。”待他们的鳄鱼大嘴美美喝上一口后,笑道,“还是我们的娜沫姑娘人长得漂亮,又像你的绵羊一样体贴人,你的羊奶土豆浆美得比又白又大的人奶子流出的汤水更甜更好喝哟——”
“吃了白食还说羊粪一样的臭话取笑人,真要遭天打雷劈!山神要狠狠惩罚你的烂嘴巴!”尼朵娜沫嘟着小嘴生气了,但面庞上那对浅浅酒窝儿仍掩不住甜甜的微笑。她麻利地收拾起空碗和装羊奶的圆桶走进了碉楼。
高松柏望望尼朵娜沫丰腴的背影,又望望阿巴多吉得意的笑脸,瞥瞥驼背郎措羞愧自卑的苦涩。高松柏疑惑,峡谷的藏民竟然会当作孩子和未婚少女的面说出肉麻的情话,是他们直率的粗犷?还是浅薄的轻浮?
高松柏老师很失望,也很压抑。他把自己看成来峡谷消灭藏民愚昧思想的革命者,大山的救世主,可他们根本不买帐,无心识字。他是多么的无可奈何,甚至悲哀。就在高松柏郁闷地想立刻返回学校的时候,尼朵娜沫从碉楼里出来了,她手中还端了一条小凳子,掌心紧紧捏着那娅用过的废旧书本。
高松柏老师冲尼朵娜沫点头,他很感动,甚至眼眶都有些湿润了——这是唯一还需要看重老师身上的知识的年轻藏民,这是他失望中的最后的希望。他重新走到老槐树下的小黑板,重新拾起地上的教鞭。
“衣,读作YI,即我们身上穿的东西,也就是你们身上穿的藏袍。”老师露出满意的笑容,面对唯一的学生娜沫姑娘讲授,可他认真的劲头没有一点含糊。
尼朵娜沫望着老师,在纸上照着黑板上的样子描下来。
人群,已经稀疏起来。藏民回到家中,开始准备上山劳动。
最后,老槐树下。只有一个像小学生一样认真听讲的姑娘。一个精神振奋的老师响亮的领读声……
雅砻江大峡谷对面的山坡上,突然,飘过来一首高亢又悲伤的情歌。高松柏侧耳细听,那是驼背郎措冲着山下老槐树方向的吼声:
“——对面山下的阿妹哟,我心中燃烧的烈火难熄哎,我要烧毁你的冷杉林,我要在你灼热的胸脯上放牧,阿拉索;老槐树下的阿妹呀,我要亲手为你种下漫山的杜鹃花,我要想你爱你万万年,阿拉索——”
高松柏老师凝神聆听,尼朵娜沫站了起来,望着峡谷对面的大山。
远处的吼声更猛烈更来劲了。
“——阿妹阿妹你是根软绵绵的常青藤,你缠在我的身上永不分,阿拉索;阿妹阿妹你的奶子大又长,我躲在下面好歇凉呀,阿拉索;阿妹阿妹你的头发黑又亮,我要把它拿来补藏袍,阿拉索,阿拉索——”
高松柏看见了娜沫姑娘脸上的微笑,也看见了女人脸上羞涩的红潮。
远处的歌声慢慢变得更煽情更悲怆。
“——对面山上割草的阿妹哟,你是黑夜里的星星不眨眼哟,你是我一个人的女人,阿拉索;我要爬上你的碉楼哦,让你发热的胸脯暖和我冰冷的被窝窝,阿拉索;我要你和我一起放羊哦,爬呀吗爬山坡,阿拉索——对面树林里采药的阿妹哟,我要抓住你滑滑的奶子哦,我要你热烘烘的被窝窝,阿拉索……”
尼朵娜沫脸上似乎有永不消失的微笑。
驼背郎措的傻嘴上似乎有永远唱不完的情歌。驼背郎措智商很低,一个藏文不识,但他却有惊人的记忆力,他凭着简单的大脑记住了大量的情歌,几乎是一个字不漏,有时他竟然靠激情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情歌。
“一个伟大的藏族民间歌手。”高松柏被热情奔放,对生活充满乐观理想的驼背郎措感染了。他从他的歌声中开始有一些喜欢丑陋而肮脏的郎措——一个驼背、独眼、瘸腿、麻脸的似人似兽的怪物——一个社会最弱势最底层却对生活充满激情和憧憬的小人物。
老槐树下,认识字课仍在继续。
高松柏自信的微笑,不厌其烦的说教。
尼朵娜沫认真地学习,表情一丝不苟。
雅砻江峡谷对面的高山上,驼背郎措的歌声在村口激情荡漾……
第8章、触摸神鹰
第 8章、触摸神鹰
峡谷上空的天边刚露出一缕红霞,高松柏就在甜蜜的睡梦中被尼朵娜沫姑娘叫醒了。
“老师,要是你要到我放牧的地方去看雪山,那就赶快起床吧。”尼朵娜沫姑娘在三楼贵宾室门口叫喊。
高松柏在上周给藏民补习文化时,他无意间问到雪山,尼朵娜沫讲述了她放牧时见到的雪山景色,引起了高松柏的极大兴趣。他请求跟着她到她放牧的地方,一堵雪山的神奇和雄壮。现在,听到尼朵娜沫的催促声,他不敢再睡懒觉了,忙翻身起床。
尼朵娜沫的阿切(姐姐)已经给客人准备好了早餐——一团糌粑、一碗羊奶,还准备了烤肉要两人带到山上去做午餐。雅砻江峡谷的早晨雾气浓厚,高松柏第一次看到了南方初秋就有浓雾的地方。站在碉楼的平台上远远望去,峡谷的山峦间,袅袅清烟,似云似雾。
东边的天空,彩霞满天。
尼朵娜沫姑娘吆喝着她的羊群从碉楼出发了,羊群在狭窄的山路上排成长长的队伍,从谷底缓缓向山腰蜿蜒爬去。尼朵娜沫手舞皮鞭,一路唱着动人的山歌:“高山上,白云飞,我家的羊群漫山野;峡谷里,清水长,仙女的腰带绕月亮……”
高松柏跟在娜沫的身后,沿途欣赏大山的风光。
出寨五公里,羊群爬上森林间的羊肠小道,路面弯弯窄窄,不时有横在路山的腐朽树桠杈挡道,一不小心就将人绊翻在地,或者摔破头皮。走出茂密的森林,慢慢的就进入了草甸森林交替地带,紧靠山腰的路面越来越狭窄,弯道、烂路,悬崖、陡壁,只能容一只羊通过。娜沫说,那是一段最危险的路。可就在这样危险的路面上尼朵娜沫和她的羊群仍然行走如风。见高松柏老师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尼朵娜沫就不时回头和他说话,安慰他,鼓励他,叮嘱老师小心些。但姑娘还是很拘谨,不敢主动过来拉老师的胳膊。
“只要能亲临雄伟的大山,一睹它的芳容,死也瞑目了,我还怕什么呢。”高松柏给自己打气。
“高老师,今天有你这个贵客在,我已经把羊群赶得很慢了。”她理解地笑笑,关心地问,“老师,你真的没事吗?”
“娜沫姑娘,你别担心我,我一个男子汉,没事的。”高松柏故作轻松,但大腿仍在不住颤抖,他把心提到嗓子口。
“只要你不看脚下的悬崖,就没有事的。”尼朵娜沫关切的叮嘱,怕老师有半点闪失,她想转移老师的恐惧,“老师,我为你唱一首藏族歌,行吗?”
“好,好的。”高松柏鼓起勇气答应,可忍不住还是往脚下看去。高松柏无意中低头瞥见了,站在半山腰,那深百丈的雅砻江谷底仿佛就在他的眼前,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要是掉下谷底,定是粉身碎骨不见踪迹。
尼朵娜沫姑娘甜甜的情歌响起来了:
在雅砻江峡谷深处,
有一位美丽耀眼的姑娘,
她的名字叫阿亚卓玛,
我的阿亚卓玛,
啊呀拉索——
她美丽的长辫子呀,
是拉里雪山颈上的围巾,
啊呀拉索——
在雅砻江峡谷的大森林里,
有一位背着柴火的姑娘,
她的名字叫做阿亚卓玛,
——阿亚卓玛,
我心上的的姑娘,
她美丽的脸蛋呀,
像蓝天下盛开的报春花朵,
啊呀拉索——
在高高的峭壁上呀,
有我的采摘灵芝的心上人儿,
她的名字叫做阿亚卓玛,
啊那就是我的美丽姑娘
——阿亚卓玛,啊呀拉索;
啊,我美丽的姑娘,
她的名字就叫做阿亚卓玛,
啊呀拉索——
她的名字就叫阿亚卓玛,
——啊呀拉索,
——啊,我的阿亚卓玛
清脆动人的歌声不停地从山崖上向四周飘荡,越飘越远,越远越细……
峭壁上,是两个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身影……
丛林后面,一个畸形的佝偻的身影偷听着远处的歌声,他远远的躲在大树背后,与前面的羊群始终保持一段距离。他就是驼背郎措,他听到了娜沫甜美的情歌,心里充满了被娜沫甜蜜的歌声烫伤的幸福感觉;他知道娜沫的歌喉是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