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政府大院,出奇的安静。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夕阳,慢慢在窗口移动。天色渐渐暗下来。
地下室里的叫喊声,已经声嘶力竭,慢慢平息。
高松柏老师扶住冰冷的铁窗,望着外面渐渐消失的光线,他不再叫喊,不再踢墙,他倚靠在紧闭的门口,长久地沉默,他的腮边挂着两行忧虑而绝望的冷泪……
第25章、驼背断掌
第25章、驼背断掌
猎人多呷将萎靡不振的驼背狠狠揍了一顿后,失望地了。
驼背郎措从地上爬起来,神情低沉而悲伤。他的几颗门牙已经被猎人多呷打掉了。他忍住剧烈的疼痛,擦掉脸上血迹。他坐在石凳上自责,他不怨恨多呷,他只恨自己无能,只能眼睁睁看见女神静静地死去……
夜已经很深了。
驼背还坐在石凳上,没有点燃油灯,也没有进食。峡谷深秋没有烤火的夜色里,罩满他的石头房子的寒气格外刺骨,一阵阵袭击他被多呷打得伤痕累累的脸颊、大腿和驼峰,以致他全身的骨头逐渐麻木,而此时更痛的却是他的心灵。作为峡谷常年的居民,出入山间的猎手,他深知道娜沫姑娘被送上雪山就意味着与人世永别,与他永远阴阳两隔,再也看不到她友善的微笑,听不到她温柔的安慰了……
他坐在石凳上,默默地想,他想了很久很久,想了很远很远,但始终没有想出一个头绪来。
山神的威严和神圣不可侵犯,古老的风俗由不得半点冒犯。而娜沫姑娘也是他的精神支柱,他活着的一切希望,要是娜沫没有了,他也就失去了唯一能安慰、体贴、照顾他的亲人。但要是背叛了神,良心的谴责又会让他的灵魂永远不得安宁,到死也得不到解脱和超度。
人和神,他都敬重,盲目的崇拜。
两者他都需要。可残酷的现实让他只能在其中进行选择,要么背叛佛神,要么失去像自己的阿尼(母亲)一样亲切的娜沫姑娘。自他从娘胎里一出来,巫师就认定他是一个怪物,是魔鬼和野兽犯下罪孽后的杂种,是神对他的惩罚,是木措村未来的祸根,因而他的乡亲想尽万般招数,对他无情嘲笑和愚弄,甚至毁灭肉体的折磨。在阿尼难产死后的第五年,驼背被被老阿主(祖母)赶出了家门,村民就把流放到深山老林中,希望从此结束他的生命,结束神对木措村的惩罚。可驼背却大难不死,呆在森林里和野兽生活在一起。十三年后,村里发生了严重的雪灾,巫师的咒语中又一次出现了早被村民忘记的驼背郎措,于是,猎人把它从森林里找了出来,把他捆绑达瓦雪山脚下祭奠山神。
村民不给他吃,也不给他水喝。只等峡谷藏历的赎罪节到来那天,用驼背的鲜血祭奠山神,请求上苍的宽恕,免除村子的灾难,善良的村民以为驼背死后寨子里的一切痛苦和灾难就结束了……
那年只有十岁的尼朵娜沫放牧回寨路过后山的祭奠台,小姑娘见“怪物”可怜,就偷偷挤出羊奶喂他,然后,悄悄放走了他。
从此,罪孽之源驼背朗措就在木措村里消失了。
村民寻遍了整个峡谷的大山,没有找到他,就停止了对他的追杀。直到一年后,木措村的雪灾过去,巫师断言,危害村子的魔鬼已经被山神降服,村里风调雨顺了。当年农、牧都获得了大丰收,村民才勉强宽恕了郎措的罪孽。驼背开始从山洞里重新回到阿巴里寨子,他在村边用石头堆砌了一个房子,没有人去干涉他,但所有人仍然把他当作瘟神而疏远他……
娜沫,是驼背的救命恩人。姑娘,他心中善良的女神。
天边第一缕温暖的光线,透过窗户的缝隙照进阴暗而潮湿的房子。
傻子朗措仍然坐在石凳上,呆如雕刻……
而他的大脑却在不停地思想,如果冒犯山神,他将再次被村民驱逐进村口的原始森林,将再次过着与野兽为伍的悲惨生活。想到这里,他心里发愫。难道还要让村民把他当作是魔鬼的化身吗?让村民每当寨子里有灾难出现就会首先想到是他的罪孽吗?多年被乡亲抛弃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孤独、寂寞,被误会,被羞辱,已经让他身心倍受创伤,让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残缺不全。他心中曾经对村民充满仇恨,但又渴望融入他们的生活。有时,他已经弄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认为自己就是魔鬼,就是山神的敌人;有时他竟然奇怪地幻想自己有无边的法力,去惩罚全村的人,让他们受到他曾经遭受过的折磨和苦难,但很快他就清醒过来,认为自己还不是一个完全的废人,他同样是青藏高原格萨尔王的子孙,同样有责任保护峡谷的每一个生灵……
现在,娜沫姑娘已经离开了。
现在,驼背的心灵万分孤独。
曾经在善良美丽的天使姑娘面前,驼背会恢复人性和尊严。因为娜沫姑娘是他的姐妹、他的母亲,他的亲人,他崇拜她,热爱她,同时,内心也有一种狂妄而罪恶的恋母般的占有情结……
阳光,一束耀眼的光线穿透厚厚的窗户,穿透驼背紧闭的心灵。照亮了他阴暗潮湿的小屋,他望着温暖的阳光,贪婪呼吸窗外飘进来的一阵阵新鲜的空气……
“神啊,宽恕我吧。”驼背朗措的人性在阳光的强烈照射下渐渐恢复了,他的恐惧和怯弱慢慢消退了,“ 她是我的女神,她是我的女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我是男人,我要去救她……”
突然,驼背果断地站起来,他一拳击碎了墙壁上神笼里敬奉的神像。然后,迅速回转身,取下墙上高高悬挂的藏刀,右手握刀,左手拿鞘,眯缝着小眼睛仔细端详,然后,慢慢闭上眼睛,一个深呼吸后,右手突然举刀朝左手猛力砍去……
“啊哟——”驼背发出一声惨烈的嚎叫。
左手掌掉在地上,鲜血直冒;光秃秃的手肘,血淋淋的。他紧闭的牙齿几乎咬破了嘴唇,他先用烧红的铁块烙烫伤口止住流血,然后,迅速点燃药草,用燃烧后的灰烬敷撒在断掌上,身上的撕下藏袍包扎好伤口。他要去营救娜沫姑娘了,背叛了山神,他选择了用断掌的方式对自己进行惩罚,免得自己的良心遭受神的谴责和惩罚。
背叛山神,他已经惩罚了自己。
他找出登山的工具,背上干粮,像做了错事的小偷一样避开村民,滑过峡谷,悄悄向西里姆雪山进发了。
西里姆雪山,驼背太熟悉了。
驼背曾经多次追踪雪狼和雪豹,与受伤的野兽在接近山顶的高海拔进行殊死搏斗,他身材矮小,腿脚残缺,长期被村民放逐到原始森林中练就一身敏捷的身手。但现在他的左手受伤,伤口也没有完全愈合,他的身体就显得格外笨重、僵拙。每向上爬一步,他的伤口就裂开一下,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但他的心里已经释然,黑脸是自信的憨笑……
现在,驼背、瘸腿、断掌、独眼,使他的攀沿特别费力和缓慢,如蜗牛般慢慢蠕动…… 而漆黑无光的月夜,手脚残疾的人是无法登山的。
第一天就这样熬过去了。
驼背仅仅爬到半山腰的森林里,他选择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合衣睡下。猎人,都有一套在雪山里生存的本领。驼背他想到娜沫姑娘暖烘烘的身体,他在幻想中似乎搂抱着它,慢慢就在寒冷的夜色中呼呼大睡起来……
第26章、幸运女神
第26章、幸运女神
进木措村两天后。
猎人多呷几乎耗尽体力,但他从山脚迅速爬到了山顶。
虽然与积雪、寒冷、饥饿和风沙搏斗了整整两天两夜,可他没有在白雪皑皑的山上发现娜沫姑娘的身影。他知道赎罪的地方并不是最高峰的山顶,而是山顶下面一千一米左右的开阔地。但四周没有娜沫的身影,她的身体该不会是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了吧?他不甘心,他急忙爬上山顶远眺,宽大而雄伟的雪山白茫茫一片,没有半点生物的痕迹。
他站在山顶呼喊,他已经顾不上喊声诱发雪崩的危险。
“娜沫——”
“尼朵娜沫——”
他是猎人中的英雄,他知道一个叫喊声,甚至一个跌落的石块,就会打破雪山原本脆弱而稳定的平衡,瞬间就会发生凶猛的雪崩,使人连躲闪都来不及就突然葬身雪底了。
“娜沫——”
“尼朵娜沫——”
呼声在空旷的山间回荡,然后,迅速沉寂下来。
见没有人回答,多呷只好从原路返回,他准备下山后从山脚的另外一个方向再次攀沿而上。没有找到他的情人,他不甘心,但他心中已经满是绝望,尽管求神保佑他心爱的女人不要被雪山的寒冷冻死。可凭借多年的打猎经验,他知道一只受伤的豹子或者雪狼逃上雪线上的积雪后,可以存活两三天,健康的野兽可以生存五、六天,而女人的身体远比野兽弱小,即使男人在有厚厚衣服防护和充足食物的给养下,也难以活过五天,他们常常不是饿死,而是被严寒冻死的。
“神啊,我可怜的姑娘。”今天已经是娜沫上山的第四天了。娜沫姑娘一个人是忍受不住雪山上的寒冷的。
“可恶的村长,可恶的教师。”
多呷发誓,见到娜沫的尸体后,他下山第一个要杀死人是村长土登尼玛,然后,就是外乡人高松柏,他也会宰掉驼背的另一条好腿,让他永远爬在地上做人,因为他耽误了救人的最佳时机。他要用三人的鲜血为娜沫祭奠。
他恨恨地诅咒他们。
他自小崇尚用拳头和刀剑解决敌人。而不管敌人是正义还是邪恶的化身。为了抢救情人的生命,他争分夺秒,几乎是用宽大的藏袍包裹着头,一路从雪山上滑下去。
一天后。
勇敢而痴情的猎人多呷已经站在山脚下,开始从另外一个方向,另外一条小路上朝雄壮而陡峭的雪山再次爬行。
距离娜沫的赎罪日已经整整五天了,他心中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思念越来越强烈,仇恨也越来越深厚。但他没有放弃,哪怕仅仅看上一眼情人紧闭双眼、僵如冰雕的尸体,他也会感到心灵伤痛中的一点安慰。
傍晚,雪山上突然刮起风暴,很快,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下起来。
“老天啊,我的神啊——”猎人迎着呼啸的狂风,望着突变的风雪,他的心缩成一团,他诅咒老天不睁眼,他的眼角恨得开裂出血,泪水盈满了他深陷的眼眶……
冒着掉下山谷被摔死的危险,多呷没有停步,他已经没有了时间喘息,借着白雪反射的光亮,他在夜色中用手里的钢钻,朝悬崖上悬挂的冰雕上深挖,他迎着风雪,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艰难爬行。远远的,猎人多呷如冰雪瀑布上挂着的一条虫子,向上,再向上蠕动……
驼背郎措却在山的另外一边攀缘。
因为他斩断了自己的手掌,爬山行动缓慢。越靠近山顶,越是困难。加上不时遭遇到暴风雪的袭击,他每天的行程很短,如蜗牛散步。他后悔不已,该在救下娜沫姑娘后再斩断自己的手掌向山神谢罪。他恨自己干了一件愚蠢的事。对神灵的虔诚崇拜让自己冲动一时,伤了自己的手掌,更害了娜沫姑娘。望着远处的山顶,想到娜沫在冰雪中的情形,他绝望了。照这样的速度怕要走四、五天才能爬到娜沫赎罪的日落峰。那时连自己也被冰雪冻死了。
现在,娜沫的尸体早已经僵硬了……他背靠在冰雪里的岩石上喘着粗气。他的身躯已经疲惫不堪。他的眼前不停晃动幻想中的悲惨场面。
雪线上的天气诡异多变,气温异常寒冷。
驼背残废的瘸腿,断掌的伤痛,让他每向雪山上跨越一步,都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稍有不慎,他就会跌进脚下的万丈悬崖,粉身碎骨。他是拼死要去救命的,早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为了娜沫姑娘,他宁肯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她的生命,即使自己死一千遍,他也不会有丝毫的顾惜。
一路的攀沿,一路的幻想与娜沫相处的快乐日子。
就是这个生活中其实并不可能的幻想给了他很大的勇气,使他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用无穷的毅力与风雪、寒冷、险峰做抗争,让他几乎完全残废的身子,一步步向雪山顶下的日落峰靠近。
白天,他奋力爬行;夜晚,他缩身而卧。
渴了,嚼一把干雪;饿了,吃一块糌粑。他完全凭借对娜沫的思念,凭借猎人的经验,在与大自然恶劣的环境和气候做勇敢的斗争……
高松柏老师被关在乡政府派出所的地下室已经五天了。
按《治安处罚条例》规定,高松柏老师要在阴暗的地下室呆上半个月。民警每天都给他送上丰盛的牛肉和青稞面,还送来了当天的报纸,对他客气而周到。现在高松柏老师已经不再叫喊,既不呼叫警察到木措村解救被村长私自控制的“人质”,也不再痛骂政府官员的渎职,不再踢墙摔打东西发泄内心的忧虑和痛苦。他的身心已经筋疲力尽,更因为他的意识中他的爱情已经冻死在西里姆雪山上了。他的精神完全垮后,脸色苍白,全身无力。
派出所的地下室,出奇的安静。
高松柏老师倚靠在墙角,默默的如哑巴一般,时而他的大脑会闪现娜沫总是甜蜜而爽朗的笑容,在雪山草甸放牧的情景,与娜沫在雅砻江里划皮船的日子, 时而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心似乎麻木了,或者已经失去了知觉,他不再感到内心的痛苦,也不再感到郁闷,只是在梦中他的腮间常常会挂着一两滴干涸的泪痕,常常会有一个美妙而清脆的歌声在他耳边吟唱: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人们都把它向往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人们都把它向往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人们都把它向往
那里四季常青
那里鸟语花香
那里没有痛苦
那里没有忧伤
她的名字就叫香巴拉
传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她的名字就叫香巴拉
传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哦,香巴拉并不遥远
它就是我们的家乡
哦,香巴拉并不遥远
它就是我们
我们的家乡
它就是我们
我们的家乡
每天,高松柏老师都安静地呆在派出所的地下室里,一遍遍回忆她的歌声,她的容貌,回忆与娜沫姑娘一起生活的日子,或者,幻想他的未来。他几乎夜不能眠,而白天又昏昏大睡……
“啊——” 高松柏突然被噩梦惊醒,他的眼前老是晃动娜沫姑娘被白雪覆盖的僵硬的尸体,他的心都要碎了。他努力去想那些曾经快乐的岁月,但一回忆起和娜沫幸福相随的朝朝暮暮,他就会更加责备自己的无能,更加恨峡谷木措村愚昧的陈俗陋习。
初到木措村的赛马节上,他见到了藏民如何跳锅庄舞,如何对唱情歌,他也见到了能歌善舞、善解人意的娜沫。后来到阿巴里寨子走访学生家庭,他见到了温柔体贴的娜沫;到雪山草地放牧,他见到了勤劳、天真的娜沫;还有沐浴温泉,森林打猎,小木屋之夜,他看见了纯洁、丰腴、美丽动人的娜沫和她特别的灵魂和肉体。而这一切都将只能成为永远的回忆,美丽而破碎的回忆……
黑夜,带走白天;白天,送走夜色。
焦急不安而又无可奈何的时间,已经在地下室凝固了,它变得如此的漫长。它每天都从高松柏无可奈何的头顶上慢慢的流失。
白天,高松柏老师扶着窗口,数着阳光透进屋子在墙角慢慢移动的步伐;而黑夜,高松柏只能对着漆黑的墙壁无声的述说……
第七天清晨。
风停了,雪住了。
整个世界峡谷一片银白色,红妆素裹,妖娆纯洁。
猎人多呷第二次从另外一个方向爬上西里姆雪山的神女峰,再往上几百米就是最高峰的山顶了。他仍然没有发觉娜沫的身影。他搜寻了附近整个视线能达到的地方,可除了白茫茫的积雪外,没有一点杂色,更不用说人影了。他以为娜沫不是被村长土登尼玛流放到西里姆雪山南面仅仅次于山顶的最高峰仄噶峰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