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河风顿起,风声赫赫。
安静的碉楼下。
突然闪现出一个黑影,它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爬上三楼左边那间紧闭的闺房,然后,身子贴在窗沿上轻轻敲击,可是,闺房内没有应答。如果是从前,那扇窗口一定是敞开的,而且姑娘闻声就会点燃准备好的松油灯。
铛、铛、铛——
一连三声,可是屋子里没有丝毫动静,好象没有人存在。
多呷的心顿时痛苦起来,他已经潜伏在碉楼旁边的树林里好几个小时了,他以为只要他坚持来到碉楼下,娜沫姑娘会为了从前的情爱替他打开窗口的。娜沫姑娘美丽而多情,热烈而丰腴,他是她为之动情过的英雄猎人,怎么会说变就变心呢?
铛、铛、铛——
又是几声沉闷的声响。
“汪、汪——”碉楼底层圈舍里看守羊群的藏獒开始惊叫起来,平时,它被拴在屋顶的平台上守卫野兽的攻击,可睡觉前娜沫姑娘特意把它牵下来,拴在羊圈里。
漆黑的夜色里,娜沫姑娘用花被单遮住头,可心口跳得厉害,她担心敲击窗口的响声惊动楼下的藏獒后,惊动她的家人,惊动整个寨子……
“娜沫,打开窗子啊,我是多呷——”趁藏獒的叫声停止,多呷轻声呼唤。
屋子里没有声响,安静极了。
“再不开窗,我要砸了!”多呷痛苦而愤怒,提高了嗓门,然后,猛烈敲打窗台上的木板。
楼下藏獒的吠叫再次响起,它挣扎着身上的铁链朝门边靠近,它已经敏锐地嗅到有外敌侵略它家主人的领地了,它要奋不顾身地担负起忠诚的职责。
娜沫姑娘再也忍不住了,她心慌意乱地起床,然后,摸到窗口边。
“你走吧,我的阿古就要起床了。”
“我不会走,我死也不会走的!”多呷热烈而心痛,“难道你不再喜欢我,难道我做错了什么?难道你是那么无情无义?难道你真的要被那个外乡人拐走?”
“别说了,你走吧。我的阿古就要来了。”娜沫请求道,老人会勇敢地赶走女儿不喜欢的情人,甚至动用打猎用刀枪和棍棒。附近的藏族寨子年前就发生过被情人拒绝的男人强行走婚,结果却死在了女家的猎枪下。
“我死也不走!”多呷一只手抓住窗台的木棍,一手猛烈打砸窗户,木窗震动得厉害,强烈而清脆的声响惊扰娜沫姑娘家的藏獒,并引来全寨子的狗叫声一片。
“你走吧,我的家人就要来了,你会受到伤害的……”娜沫的眼泪来了,哭丧着脸,内心一股酸痛直插她的心脏,“你走呀,峡谷里还有更好的姑娘等着你,你不要白白在这里送死……”
多呷不听,敲打窗口的声音更大了,几乎震破牢固的木板,他已经变得疯狂,横蛮,毫无理智,他要砸开门窗,然后,和娜沫姑娘强行走婚,即使死在老猎人的枪口下也毫无怨言。
“你走啊,走啊——”娜沫已经听到门外沉重的脚步声慢慢走向楼顶的平台,是她家的松杰热地老人上楼了,他要在楼顶的最高位置警告不受欢迎的入侵者,然后,在被对方拒绝时毫不犹豫地扣动猎枪的扳机。她的心口徒然提到嗓门,惊慌,恐惧,痛苦。“你还不走?!” 娜沫姑娘突然推开窗口的木板。
多呷愣住了,他没有料到这种场景。娜沫姑娘回心转意了,他可以走婚了,“神啊,你是公正的。”多呷感动得热血沸腾,同时,被压抑的情火也在瞬间被点燃了。
“你滚开!”娜沫却用身子挡住他,用手狠狠推他,撕打他。
“你疯了?”多呷的一只脚已经搭在窗沿上,整个身子悬在十几米的空中。
“你再不走,你会被我的阿古开枪打死的!”娜沫姑娘听到了楼顶上老人朝天开火的警告声,她知道第二次警告无效后,枪口就会对准她心里其实并不厌恶的情人,然后,她的情人将重重跌落在碉楼下的石头上,眼睁睁地倒在血泊中,然后,永远离开她的闺房……
“让他打死我吧,打死我啊!”
“走!走!”娜沫姑娘在夜色中扭住对方的脖子,使劲往外推去。
“哎呀——”猎人多呷的身子由于重心不稳,突然向楼下跌去……
同时,楼顶平台上的猎枪也响了,沉闷的枪声划破了峡谷漆黑的夜空。
“多呷——”
“格桑多呷——”娜沫哭喊着从窗口转过身子,哭喊着冲出屋子,飞身向楼下跑去……
很快,碉楼里的火把全点燃了。
娜沫姑娘跌跌撞撞跑到碉楼背后,可石块铺成的地面上除了一滩殷红的血迹,已经没有了多呷的身影……
“多呷——”
“格桑多呷——”
娜沫姑娘心痛如焚,泪如泉涌,她哭喊着猎人多呷的名字,在楼顶上家人的阻止声中冲入漆黑的夜色中……
第二天黎明,浑身被树杈戳得伤痕累累、衣衫褴褛的娜沫姑娘回到了寨子,她没有再去雪山下的草甸上放牧,她躺在床上,躲在被窝里伤心地哭了两天两夜……
一个星期后。
猎人多呷摔下碉楼后却大难不死,他硬生生地拖着折断的大腿用手支撑着地面当脚走路,最后翻山越岭爬回了邦达村。走失的河曲马也在两天后回到了主人的身边。因为感染而脓肿的伤口最后也在他顽强的毅力坚持下,仅靠草药的热敷疗养中,竟然慢慢愈合了。
一个月后,格桑多呷突然出现在木措村,趁着朦胧的月光,他再次爬上了松杰热地家的碉楼,敲响了姑娘的闺房。
很快,娜沫姑娘的窗口为他打开了……
第16章、爱情惊变
第16章、爱情惊变
暑假过完。
高松柏老师也徒步走完了当年红军在川西高原上的征途,疲惫地回到峡谷里的藏族小学。自从与娜沫姑娘有了雪山下雷雨中的甜蜜爱情后,他精神振奋,心情愉快。
尼朵娜沫,已经是高松柏心目中纯洁而伟大的爱情的化身。
在高原上的大峡谷里致力教书,一起放牧,参加转山会,对生活充满激情的高松柏老师不知不觉爱上了藏族姑娘娜沫,他开始了曾经有过的对女孩对爱情的幻想。在梦里他一次次憧憬和藏族姑娘娜沫走入婚姻的殿堂,梦醒后,他下定决心,三年的志愿者生活结束时他将带她到城,然后,叫她做了他的新娘。
峡谷的黑夜,空旷的学校,高松柏不再感到孤独,娜沫姑娘的倩影时时陪伴在他的脑海里,伴他进入甜蜜的梦乡。每天他都渴望和娜沫姑娘见面,渴望见到娜沫姑娘对生活充满热爱的微笑,渴望见到她丰满的像大山乳汁一样滋润的身影。他开始觉得每天的教学生活突然变得漫长起来,数着手指头计算周末放假的日子,那样他就可以随娜沫姑娘一道牧羊,让她像她的绵羊一样依偎在他身旁……
而在封闭世俗的木措村,没有多少人相信高贵的高松柏老师会爱上了他们的藏族姑娘。尽管妒忌和憎恨,但土登村长还是不敢确定高松柏老师是否已经得到了爱情和肉体。因为雅砻江大峡谷的藏民与汉人走婚,祖祖辈辈都没有真正经历过,而且藏民的心地永远憨厚、质朴、和友善,只要高松柏老师不反对他们的信仰和风俗,他们就尊敬他,甘愿把家里最珍贵的美酒、佳肴和洁白的哈达献给不远千里来大山传授文化的使者。他们知道娜沫姑娘的心上人是邦达村的英雄猎人格桑多呷,而两年前是本村的巴巴。所以,当他们看到高松柏老师和娜沫姑娘在牧场上形影不离时,也只当是娜沫姑娘代表藏民对外族人的热情款待,代表藏汉民族的纯真友谊。藏民表达爱情的方式是用灼热的情歌,用粗犷勇猛的搏斗来赢得女人的芳心,所以,他们永远不懂得异族人眼睛里异样的柔情和倾慕……
周末的约会,在急切的等待中姗姗来迟。
天刚蒙蒙亮,高松柏老师就早早从空荡荡的学校下山,照例先到大峡谷的阿里巴寨子会见他的娜沫姑娘,然后,两人一道上山放牧,他在恋人的柔情和羡慕中吟诗作画,享受甜蜜的爱情生活。
不料,去阿巴里寨子的半路上遇见了学生玛姆。
学生家正在宰杀牦牛设宴庆祝吉日。一家人硬是将高松柏老师拉进了尻封寨子里他家的碉楼,把远方的城里人敬如上宾。他家同大峡谷其他寨子的藏民一样漠视知识,却又把文化人敬为高贵的圣人。
高松柏老师在主人家的热情款待下,喝得酩酊大醉,只好留在藏寨的主人家过夜了。他醉得厉害,挨到黄昏时还醉眼朦胧,连主人一家特意为他准备里锅庄舞也不能参加了。
次日酒醒,已经耽误了一天的时间,今天又没有约定相见,怕娜沫姑娘已将羊群赶上山了。高松柏老师早早辞谢玛姆的家人,便匆匆赶到山下的娜沫姑娘家。
藏族人清晨就上山了,空荡荡的寨子很安静。
松杰家碉楼底层的圈舍里,烦躁的羊群前拥后挤,急切地想出圈上山。 冷清的房舍说明她的家人已经出门干活去了。高松柏老师有些失望,但还是顺着半遮掩的房门走上碉楼,他是娜沫家的常客,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也许娜沫姑娘还在她的房间等我呢。或者在母亲的房里照顾瘫痪的老人。 ” 高松柏老师兴奋地想,加快了脚步,当他匆匆赶到三楼左侧娜沫的房间,正好门虚掩着,屋子里静悄悄的,就推门而进,看他的恋人去了哪里。
房门刚一推开,高松柏老师呆住了。
姑娘的床上,猎人格桑多呷半裸着上身正躺在被窝里。娜沫姑娘坐在床沿上,正低头用针线缝补男人夜里赶路被树枝挂破的藏袍,很明显,昨天晚上猎人多呷呆在娜沫姑娘的屋子里与她一起过夜了……
“奸夫淫妇!”高松柏老师高叫道,他的脸上满是痛苦和愤怒。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心爱的已经正式做了他恋人的藏族姑娘竟然背着他又与别的男人偷情,而且是用肉体和肉体在做着肮脏的情欲交易……
“一个纯洁、天真和美丽的藏族女人也会背叛爱情,与别人苟合?”高松柏想不通, 这太突然了,太令他失望了。
“你、你怎么来了?”猎人格桑多呷见高松柏老师突然闯进娜沫姑娘的闺房,他大吃一惊,忙用衣巾遮住了自己半裸的身子。他病得厉害,四肢无力,昨夜他翻山越岭摸黑赶到阿巴里寨子走婚,因为风寒而病倒了,他没有按照惯例在黎明前离开娜沫姑娘家的碉楼。他的呷益(情人)娜沫姑娘也怕他在路上出现意外就破例留下了他。太阳已经爬上山腰,两人正准备出发。多呷本想随娜沫姑娘放牧上山后,在岔路口告别他的呷益。
“你……”针线掉在地上,娜沫姑娘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女人的闺房还从没有同时出现过两个男人的身影,因为一妻多夫的走婚家庭,女人和男呷益事先是约好的,而且窗台上还挂了男人的帽子作为警示物,别的呷益见了也决不会闯入,而且按照风俗已婚女人的闺房是不允许男人进入的。
“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要欺骗我!”高松柏的心都碎了,他冲娜沫咆哮道,他红着眼睛,恨不得撕碎床头玷污了他的爱情的猎人,恨不得一口吃掉无耻之徒格桑多呷。
猎人多呷慌忙套上衣服,从床头爬起来,他看见了高松柏老师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的脸,他愤怒的表情说明他要拼命了。他不想和高松柏老师争吵而为难娜沫,他披上衣服迅速离开。
“欺骗你?”娜沫姑娘不解,在赛马节上认识猎人格桑多呷后,两情相悦,她就做了他的呷益(情人),和他夜里走婚。一妻多夫,女子成年束发后和自己喜欢的男人睡觉,传宗接代,是祖先遗留下来的风俗,这在大峡谷里的藏族村寨里是天经地义的事。一个女人同时爱上几个男人,同时和自己喜欢的男人走婚,这在大峡谷是很正常的事。所以,面对高松柏的责问,娜沫姑娘的脸上却是尴尬而幸福的坦然。
“你这垃圾女人,做了荒淫无耻的苟合之事,还假装正经。”
“松柏,你怎么了?我没有做什么呀?”
“没有做什么?荒淫无耻!简直就是地地道道的婊子!”高松柏被娜沫姑娘的漠然激怒了。他顾不上斯文,羞辱的脏话脱口而出。此时,在他的心中只有这个词语能表达他对肮脏、无耻之人的愤怒。
“婊子?荒淫?”娜沫姑娘的脸上还是茫然的微笑。她拉住高松柏的胳臂,认真而友好地问道,“荒淫是什么东西?”大峡谷民风淳朴,在藏人的词典里,根本就没有婊子、通奸、私生子、试婚、同居这些词语,也从没有出现过山外城市里的汉人中所见到的抱养情妇、二奶、换妻等等“丑事”。千年峡谷,民风淳朴,人情憨厚,两情相悦即可以走婚,结为“夫妻”,所以,地处雅砻江大峡谷的木措村根本就不存在强迫情爱和性爱的现象,也就没有偷情、通奸、私生子这类汉人眼中的无耻行为了。
“还要装疯卖傻!你这无耻的女人!”高松柏老师恨恨道,想马上从女人的闺房退出去,永远不想再见到令人厌恶的尼朵娜沫。
“那是骂人的话吗?”娜沫姑娘从高松柏愤怒的表情中猜测出一点什么,但还是友善地笑了,“文化人是不骂人的?”
“骂你?要是不看在你是女人的份上,我还揍你呢?”高松柏直想朝娜沫姑娘肮脏而污秽的脸上一拳打去,教训她知道什么是女人的廉耻,可汉人自古有“好难不与女斗的”训诫。他恨恨地收回扬在空中的拳头,朝墙上狠狠揍擂一拳,发泄心中的悲痛和仇恨。
“高松柏老师,你真的生气了呀?要是这样,你、你今天夜里也可以来我的房间呀?我等你——”娜沫姑娘疑惑的脸上仍然是甜蜜的微笑。她与外乡人高松柏相爱后,她把他当作自己的又一个呷益,一个“丈夫”,他是在她所有呷益中最爱的一个。因为这点,她本来知道峡谷的藏族女人是不能同汉族人相爱和走婚的,但因为爱他,她愿意破例,愿意接受族人的任何惩罚。尽管在法律上她的第一个丈夫是本村的藏族同胞巴巴,但所有人都不会把法律当一回事,按照峡谷里的习惯她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任何男人走婚,但是汉人除外。历史上,他们的祖先原本生活在雅砻江中下游的平坦地带,但遭到汉人的欺凌,几次纷争后,藏人战败,被驱赶到雅砻江上游气候恶劣、交通闭塞的峡谷地带,从此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于是,峡谷数百公里范围内属于古老的藏族塔玛支系的祖辈一直厌恶和憎恨汉人,从不与汉人交往、通婚和贸易,并将与他们的婚姻视为整个藏人的屈辱,久而久之,这升华成一种对先人对神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崇拜。
“夜里来?难道躲在黑暗里与你做嫖娼苟合的肮脏之事?”高松柏老师直言地讽刺。娜沫姑娘是他自离开省城后爱上的第二个女人,也是他最以为纯洁和朴实而最忠爱的一个女人,可他的爱情很快就遭到了背叛、玷污和羞辱,此时,他如万箭穿心。
猎人多呷拖着病体匆忙离开了碉楼,要回到他的村子。
自从在嘎多雪山下的决斗中看到了高松柏老师为人坦诚和重义的一面,他的拳头不再对准有渊博知识、如同藏民的喇嘛、僧侣一样掌握藏族文化的上层人的高松柏老师。尽管他一直讨厌高松柏的假斯文,讨厌他是没有男子汉气概的小白脸形象。
“夹着尾巴逃跑的好色之徒!”高松柏蔑视远去猎人的背影。
“我严肃而可爱的高松柏老师,可以放下你尊贵的身份随我一道上山放羊吗?”娜沫姑娘调皮地整理好有些凌乱的长发,要出门了,她同往常一样热情地邀请他。
“做白日梦吧,谁愿意与你再狼狈为奸?你这个荒淫无耻的女人!”高松柏藐视她,甩手而去。
“高松柏!你不能走——”见对方拒绝,娜沫姑娘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她愿意赔礼请罪。尽管她不知道高松柏骂人的话的含义,但她感觉到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别挡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