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你那瘦瘦小小的样子,虽然已经满月,却只有层皮包著骨头,你妈和我,当时都很怀
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平安的长大。我看你轻得像一滴露珠,想著你这小生命,怎可能如此
不受重视?于是,我为你取名叫宛露,从此,你成了我们家的重心……”
“不是重心,”段太太打断了丈夫的话。“而是我们家的心肝宝贝,我们爱你,宠你,
忙你……看你一天天胖起来,一天天红润起来,一天天结实起来,我们就欣喜如狂了。一年
年过去,我们一年比一年更爱你。在我心中,未始没有隐忧,我一直害怕你的生母会突然出
现,来向我要回你,可是,没有。这二十年来,我们也搬过好几次家,换过好几次地址,我
心里早就放了心,认为再也不可能有人来找你了。可是,就在你二十岁生日之后没多久,那
位许太太忽然冒出来了。”段太太深长的叹了口气:“起先,我真不肯承认这事,我想,她
可能是来敲诈我的。但是,她哭了,哭著向我诉说,二十年来的悔恨,二十年来的追寻,她
积蓄了二十年,嫁了一个比她大了二十几岁的、有钱的丈夫,因为,她要改善她的环境,收
回她二十年前遗弃了的女儿。”段太太再啜了一口茶,眼睛里浮漾著泪光。“宛露,你今天
晚上见到的这位许伯母,她确实是你的亲生母亲,为了证实这件事,她曾把当初那封信,也
就是你手里握著的这张纸条,一字不漏的背给我听。宛露,”她凝视著女儿。“她并没受过
多少教育,也没念过多少书,她却背得一字不差,可见,这信在她内心深处,曾经怎样三番
四次的背诵过。唉,宛露!”段太太眨了眨眼睛,那泪珠就再也无法在眼眶中停留,终于落
在旗袍上了。“我那么爱你,那么要你,二十年来,你和兆培,都是我的命!我怎能让她把
你抢回去?可是,我也矛盾,我也痛苦。因为她毕竟是你的生身母亲!她为了你,也挣扎
过,努力过,不断追踪我家的踪迹。养母是母亲,生母难道不是母亲?养母都能如此爱你,
生母更当如何?哦,天大的秘密,保存了二十年的秘密,现在是揭穿了。我知道你会痛苦,
我知道你会伤心,但是,退一步想,我和你生母的争执,都在于爱你,别为了我们这份爱,
而过于苛责你的生命!好吗?宛露?”我是一片云18/38
宛露仰著苍白的脸,望著段太太。她怎可能不是她的生母?她已经看进她的内心深处,
知道她在怨恨自己的存在了!她怎可能不是她的生母?她痛楚的、颓然的、无助的把头埋进
了弓起的膝盖里。心里在疯狂般的呐喊著:不!不!不!不!不!她不要这件事,她不信这
件事!这是个荒乎其唐的噩梦,过一会儿,她会醒过来,发现整个事件都只是个噩梦,没有
许伯母,没有许伯伯,没有自己手里紧握的那张纸条!
段立森走了过来,他把手轻轻的压在宛露那柔软的长发上,语重而心长的说:“宛露,
既然秘密已经揭穿了,你也该用用你的理智和思想,好好的衡量一下这件事。我们养育了你
二十年,绝不是对你的恩惠,因为你带给了我们太多的快乐,这份快乐,是千千万万的金钱
也换不来的。与其说我们有恩给你,不如说你有恩给我们,你必须要了解这一点。至于你的
生母,她虽然教育不高,她虽然堕落风尘,对于你,她也无话可说。先帮你找了一个可靠的
人家来养育你,又积下了金钱,嫁了阔丈夫,再说服了丈夫,一起来寻找你,她实在是用心
良苦!所以,宛露,你的生母现在很有钱,也很需要你,你今天早已超过了法定年龄,你可
以选择生母,也可以继续跟著我们,你有你自由的意志。现在,你的思想一定很乱,但是,
你必须冷静下来,冷静的考虑你的未来,以及你的选择!”
宛露的头抬起来了,忽然间,她觉得像是有山洪在她胸腔里暴发了一般,她觉得疯狂而
恼怒,觉得整个的世界和她开了一个太大太大的玩笑。眼泪从她眼睛里涌了出来,迸流在整
个面庞上。她的眼珠浸在水雾中,可是,却像火般在燃烧。她崩溃了,她昏乱了,她大声
的、无法控制的、语无伦次的吼叫了起来:“你们当初为什么不让我死在那台阶上?你们为
什么要收养我?你们为什么要骗我二十年?你们有了哥哥,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去弄一个
养女来?现在,你们要我选择,我宁愿选择当初死掉!你们不该收留我,不该养大我,不该
教育我……我恨你们!恨你们!恨你们!恨你们的仁慈,恨你们对我的爱……”“天哪!”
段太太站起身来,面孔雪白,身子摇摇欲坠。段立森立即跑过去,一把扶住了段太太。段太
太泪眼婆娑的转向了丈夫。“天哪!”她说:“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兆培一直在一边倾听,这时,他忽然忍无可忍的扑了过来,抓住宛露的手臂,他疯狂的摇撼
著她,大喊著说:
“你疯了!宛露!住口!宛露!你有什么权利责怪爸爸妈妈?只因为他们收养了你,教
育了你,爱护了你!你的生命本如草芥,死不足惜,难道养育你反而成了罪过?你还有没有
人心?有没有头脑?有没有思想?有没有感情?”
宛露被兆培的一阵摇撼摇醒了,张大了眼睛,她惊愕的张大了嘴,再也吐不出声音。兆
培咽了一口口水,冷静了一下自己,他回头对父母说:
“爸爸,妈,你们下楼去坐一坐,我想和宛露单独谈一谈!”
“兆培!”段立森不安的喊了一句,若有所思的望著儿子。“你……也要卷进这件事
吗?”
“既是家里的一份子,发生了事情,就谁也逃不掉!”兆培说,稳定的望著父亲。
“爸,你放心!”
“好吧!”段立森长叹了一声,挽住妻子往门口走去。“你们年轻人,或者比较容易沟
通,你们谈谈吧!”他疲倦的、沮丧的、不安的带著段太太走出了屋子。
兆培把房门关好,回到了宛露的面前,他平日的嘻嘻哈哈都已消失无踪,他看来严肃而
沉著。拉了一张椅子,他坐在宛露的对面,宛露自从被他乱摇了一阵之后,就像个石头雕像
般呆坐在那儿,瞪大了眼睛,动也不动。
“宛露,”兆培深沉的说:“你不觉得,你对爸爸妈妈所说的那些话,完全不公平
吗?”
宛露终于抬起眼睛来,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你不用对我说什么,”她的脸上毫无表情。“我也不想听你,因为你根本不可能了解
我今天的心情!”
“为什么?”“你知道为什么!”她又大叫了起来:“你是他们的儿子,你理所当然的
享有他们的爱!你不必等到二十岁,来发现你是个弃儿!来面对生育之恩,与养育之恩的选
择,你幸福,你快乐……”“别叫!”兆培哑声说,他的声音里有种巨大的力量,使她不自
禁的停了口。“听我说,宛露,”他死盯著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声音低沉、
有力,而清晰。“妈妈自幼就有心脏病,她根本不可能生育,不止是你,也包括我!”
宛露愕然的抬起头来,张大了嘴。
“哥哥,”她嘶哑的、不信任的说:“你不必用这种方式来安慰我!”“我不是安慰
你,”兆培肯定的说,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脸上。“我十八岁那年,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
我看到一张医院的诊断书,妈妈不可能生育,我到医院求证过,然后,我直接的问了爸爸,
爸爸没有隐瞒我,我是从孤儿院里抱来的!”
宛露的眼睛张得更大了。
“你不要以为我的地位比你高,宛露,我们是平等的。今天,你比我还幸运,因为你起
码知道了你的生母是谁,而我呢?我的生父生母都不可考,我是被抛弃在孤儿院门口的!”
宛露一动也不动的盯著他。
“你知道我也痛苦过吗?但是,很快我就摆脱了这份痛苦,因为我体会出我的幸福。你
刚刚说到生育之恩与养育之恩,你知不知道,生育是出于偶然,说得难听一点,很可能是男
女偷欢之后的副产品,生而不养,不如不生!而养育,却必须付出最大的爱心与耐心!那一
个孩子,会不经哺育而长大!宛露,我想明白了之后,我心里只有爱,没有恨,爱我们的爸
爸妈妈!因为,他们是真正爱我们才要我们的!不是为了追求一时的欢愉而生我们的!你懂
了吗?宛露?”
宛露依然不说话,她整个人都呆了。
“从此,”兆培继续说:“我知道我是段立森的儿子!我再也不管其他,我以我的父母
为骄傲,为快乐,我以我的家庭为光荣。虽然,我的生身父母,很可能是流氓,是娼妓,我
不管!我只知道一件事:我是段立森和吴慧中的儿子!今天,即使有个豪门巨富来认我,我
也不认!我只认得我现在的爸爸妈妈!”宛露的泪痕已干,她眼睛里闪着黑幽幽的光。
“好了,”兆培站起身来。“你去怪爸爸妈妈吧,去怪他们收留了你,去怪他们养育了
你,去怪他们这些年来无条件的爱你!你去恨他们吧,怨他们吧!反正,你已经有了生母,
恨完了,怨完了,你可以回到你生母身边去!反正,生育之恩,与养育之恩里你只能选一
样!”
宛露抛开了身上的毯子,丢下了那个热水袋,她慢吞吞的站起身来。“你要干什么?”
兆培问。
“去楼下找爸爸妈妈。”她低语,走到了门口,她又回过头来,眼睛湿润的看着兆培。
“哥哥,”她由衷的喊了一声:“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好的一个哥哥!”
“你更应该知道的,是我们有怎样一个家庭!”兆培说。“妈妈从没骗过我们,你是玫
瑰花心里长出来的,我是苹果树上摘下来的。”宛露走出房门,拾级下楼。段立森正和太太
并肩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段立森在轻拍着太太的手背,无言的安慰着她。宛露笔直的走到他
们面前,慢慢的跪倒在沙发前面,她一手拉住母亲,一手拉住父亲,把面颊埋进了段太太的
衣服里。
“爸爸,妈妈,”她低语:“我爱你们,要你们,永远永远。你们是我唯一的父母,再
也没有别人。”我是一片云19/3810
顾友岚抬头望著那已建到六楼的“美奂大厦”,核对著自己手里的建筑图,工人们已排
好了七楼顶的钢筋,在工程局派人来检查之前,他必须先鉴定一下工作是不是认真而完满,
是不是符合要求?乘上室外那架临时电梯,他吊上了六楼的楼顶,爬在“鹰架”上,他和副
工程师讨论著,研究著,也争辩著。安全第一,省钱是绝对不行的!他坚持他的原则,副工
程师有副工程师的看法,两人讨论了好半天,那“鹰架”窄小危陡,他居高临下,望著楼下
的工地,和街头的人群。街对面,另一栋十四层的“美伦大厦”也已破土,这些年来,台湾
的繁荣令人震惊,怎么有这么多人肯出钱买房子?
从“鹰架”上回到电梯,再从高空吊下来,他已经弄了一身的尘土,和那钢架上的铁
锈。还好他穿著的是一身牛仔衣,但双手上全是泥土,正要走往工地临时搭盖的办事处去,
他被喊住了:“友岚!”他回头,兆培正靠在那工地的柱子上看著他。兆培不像平常那样充
满生气和喜悦了,他脸上有某种沉重的、不安的表情,这使友岚有些迷惑了,他望著兆培:
“你特地来找我吗?”“不找你找谁?”“下班了?”他问。“我今天是值早班,”兆培
说,深思的望著友岚。“现在已经快五点钟了,你能不能离开工地?我有点事想和你谈一
谈。”
友岚看了他两秒钟,立刻说:
“好,我洗一个手,交代一声就来!”
洗了手,交代完了工作,友岚走出办事处。对兆培深深的看了一眼,他笑笑,在兆培背
上敲了一记:
“你怎么了?失恋了吗?我看你那位李玢玢对你一往情深,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除非
是你的牛脾气发作,不懂得温柔体贴,把人给得罪了……”他们走到友岚的“跑天下”前
面,开了车门,友岚说:“进去吧!我们找一家咖啡馆坐坐。”
“不用去咖啡馆,”兆培坐进了车子,望著在驾驶座上的友岚。“友岚,我来找你,不
是为了我的事情,而是为了你和宛露。”友岚的脸色僵住了,他的眼睛直视著玻璃窗前面。
“什么意思?”他故作冷淡的问。“我听说她最近和一个新闻记者来往密切,难道他们
吹了吗?”
“我不知道。”兆培说:“吹不吹我觉得都没关系,如果是我爱的女孩子,即使是别人
的女朋友,我也会把她给抢过来。不战而认输,反正不是我的哲学。”
友岚震动了一下,很快的掉头望著兆培。
“兆培,你话里带著刺呢!”他说。
“友岚,”兆培沉重的看著他。“宛露已经知道她自己的身世了。”友岚吃了一惊,他
盯著兆培。
“怎么会?大家不是都瞒得很紧吗?难道……”他醒悟的。“那个母亲又找来了!”
“是的,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反正一切都穿帮了。宛露那个生母,你也知道,是不怎么高明
的。宛露很受刺激,我从没看过她像昨晚那样痛苦,当时她似乎要发疯了,后来,我把我的
身世也告诉了她,她才平静了。但是,友岚,我们全家都很担心她。”“怎么呢?”“她的
世界一下子翻了一个身,她很难去接受这件事的。她和我不同,我到底是男孩子,一切都看
得比较洒脱。宛露从小,你也知道,她外表虽然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又心无城府。可是,实
际上,她很敏感,又很骄傲。”
“我懂。”友岚接口说:“岂止是敏感和骄傲,她还很倔强很好胜,很热情,又很容易
受伤。”
兆培把手搭在友岚肩上。
“世界上不可能有另一个男人,比你更了解宛露。所以,你该明白,这件事对她的打击
和影响有多重,如果她的生母,不是个风尘女子,对她或者还好一点。现在,我们担心她以
往的自尊与自傲,已荡然无存了。友岚,”他凝视他,语重而心长。“如果你还爱她,去帮
助她吧,她会需要你!”
友岚又震动了一下。“她现在在家里吗?”他问。
“不,她上班去了。”兆培看看手表。“现在,她马上就要下班了。今天,大家都劝她
请假,可是她坚持要上班,她早上走的时候,苍白得像个病人。妈很不放心,我们都不知道
该怎么办……”“我懂了。”友岚简单明了的说,发动了汽车。“我们去杂志社接她。”
“慢点!”兆培说,打开车门。“你去,我不去!如果她肯跟你谈,不必急著把她送回家
来,你可以请她吃晚饭,或者,带她去什么地方玩玩,散散心!”他跳下了车子。
“我想,”友岚关好车门,把头伸出车窗,对兆培说:“我会想办法治好她的忧郁
症!”
“别太有把握!”友岚的车子冲了出去,开往大街,他向敦化北路开去,心里被一份朦
胧的怜惜与酸涩所涨满了。他想著宛露,那爱笑的,无忧无虑的宛露。那跳跳蹦蹦,永远像
个男孩一般的宛露,那稚气未除,童心未泯的宛露,那又调皮又淘气的宛露,那又惹人恨又
惹人疼的宛露……她现在怎样了?突然揭穿的身世会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