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周六,他们几个朝鲜族老乡就带些啤酒到大操场,一阵撕杀下来,再拿着啤酒猛灌。部队不准喝酒,但是对他们这批少数民族兵只要不出太大的格,一般是睁只眼闭只眼,而我们是绝对不行。2002年,韩日世界杯期间,我呆在空调屋里,边欣赏韩国队的出色表演,边舒舒服服扯上几口啤酒,心里就会想起在东北当兵的日子;想起朴老兵和他那帮战友。其实我不当兵,是绝对没有机会也没有那个闲心对朝鲜族这个民族了解太多。后来,我到了延吉,那是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首府,见到了年轻漂亮的朝鲜族女兵——金英子,更对这个能歌善舞并有些神秘的民族的增加了好感,我知道这好感最初都来自当过志愿军的父亲和抗美援朝的老电影以及朴老兵。我甚至想过,就在长白山下找一小屋,和一位朝鲜族姑娘终老一身,如果当时心里没有岳枫的话,我肯定会这样做的。据说他们从小学的就是朝文,到中学才开汉语课,就如我们中学里学的英语,那水平可想而知了。我从新兵连分到计算班,正值他探家回来,超了5天假,副营长让他在全排作检查,他揣了盒“宇宙”烟愁眉苦脸来找我。老兵的忙不能不帮,何况还有好烟伺侯(对我们只有18元一月津贴费的新兵来说,3元以上的烟就是好烟)。大笔一挥,很快搞定。谁知他又一个字一字问读音,并用朝文在下面一一注音。就是这样,指挥排开会,副营长莅临,朴老兵脸上青筋凸起,把我一篇有感情有文采的检查念的节节巴巴,我们在下面捂着嘴直笑,副营长大手一挥:态度端正,下回改正。
那天新兵授完衔,连长就宣布:中午会餐,“可劲造”(使劲吃)。每桌12个菜,上了白酒、啤酒。毕竟在一起呆了整6个月,要分手了,大家都依依不舍,就对着酒发狠。闹哄哄中,炊事班长过来问连长:没有酒了,怎么办?何连长也喝高了,高声叫道:下去到军人服务社抬!兵们又是一阵欢呼。我因为不清楚自己的去向,没怎么放开;几次去何连长面前去扯他的袖子,却被他给灌了几杯。爱上那上那!我牙一咬,也不管不顾的喝起来。昏天黑地中,看到有班长和何连长说着着动起了手,大家忙上去拉开。不一会,又听的“嘣”的一下,有人醉倒在地,被抬出去,惹来一阵笑声。头昏沉沉,回到班里,把自己往那刀切斧劈般整齐的内务上一摔,就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凄厉的哨音和值班员叫喊声响起:“新兵连全部带好东西到操场集合!”我使劲摇了摇脑袋;爬了起来。
几百名新兵整整齐齐站在操场上,脚边都堆着大包小包,像是要赶火车。每个人都神情紧张,心里打鼓,不知道自己的去向,也有少数人很自若,做出心中有底的样子。军务参谋像拨弄土豆似的就把我们这批兵给拨弄得东一堆西一堆,并被很快带走,让欢呼来不及的欢呼,沮丧的来不及沮丧。当念到我的名字和去向,我一楞:一营部?怎么不是何连长的一连?他再三说过让我接文书的啊???我四处找何连长,并噔大眼睛瞅他,却见他一脸的无可奈何,算了,不为难他了。我又示威地看那位信誓旦旦非要我到他班里,让我3年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得的曲班长,他的眼神与我只对视了一秒,就看别处了。从此,我知道了什么是吓唬。
当师班长带着朴老兵来接我时,我正在左顾右盼,眼中发涩。朴老兵上来就抢走我的行李,脚步如飞,带我往一营部去。师班长边走边说:“是副营长费了老鼻子劲才把你要来,今年营部就你一个新兵。”副营长?就那个(儿)高高,老是出操喊口令,把“一……二……一”喊成“幺……儿……幺”的少校?他怎么会注意到我?我想不通。到了,在二楼一间挂着“计算班”牌子的小屋里,放下行李,朴老兵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给我倒杯水,这哪是水,分明就是温暖嘛,我又要眼泪汪汪了……。师班长介绍了自己和朴老兵,哦,师班长比我早两年入伍,朴老兵比我早一年,可是,我的年龄却比他们都大;是啊,高中毕业后又工作了两年,如果不是这年对城镇兵放宽到21岁,我是注定与军营无缘的(好象后来又改回到20岁了)。他说,从此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就又带我去其他班串门,什么有线班、无线班、侦察班,下午没有操课,人都在,有埋头写信的,有对着歌本大弹吉他的,有正呲牙冽嘴双手举哑铃苦炼肌肉的,班长见人就说:“这是啵,是个高中生”。我也见人就堆满笑容,说“请多关照!”。大家也都说,不错不错,好说好说。在晚上要熄灯前,班里进来了一个中等个,面孔有些黑,肩上抗着红牌的干部,师班长忙说:“这是我们排的张排长,沈阳炮校毕业的。”他特意强调了沈阳炮校几个字,看来班长把考军校当军官当成自己最大的一个梦。张排长仔细看了看我,莫测高深地笑笑:“这个兵不错!”转身就出了门,我也没有怎么想他的话。这几天身心疲惫之极,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双眼已经困的睁不开了,班长就让我上床了。
第二天出操时,我看见站在前面的副营长是格外亲近,甚至他喊的“幺……儿……幺”听了也不觉的刺耳。出操结束,他随我们一起进了班里,先摸了摸我床上的褥子,皱起了眉,说:“现在秋凉了,男方兵身子骨薄,一床褥子肯定不行。师班长,你去找司务长,就说是我说的,再要一床来。”班长应声去了。他这时招呼我坐下,说:“你上次的演讲很不错。听说你会写东西,以后你要发挥你的特长,把我们营部好好写写。”过了几天我才知道,本来我的去向是一连,是副营长到军务股指名要我,他原来在军务股干过,股长磨不开面子只好答应。何连长知道后也去找军务股,但他争不过副营长。革命战士是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在部队,对我们兵来说,党的具体体现就是军务股了。看来我是错怪了何连长。
其实,我们的命运又真的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上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我总感觉到冥冥中有一双大手在操持着?这样的事两年后我又遇到一次。我们团,不我们师都已经被裁掉,接收我们的其他部队来人云集师招待所——红星楼。原师政治部的新闻干事张明钢已经调往地炮旅,回来办手续,听说我从长春回来,就马上去提我的挡案,说让我跟他去地炮旅,保证两年内提干。我的第一篇新闻稿是和他一起发的,我上集团军政治部学习也是他向范推荐的(我一个小战士上哪找机会认识集团军的上校宣传处长),我没有理由不听他的。再说,我的确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虽然自己在集团军政治部名声很响,一个战士可以上解放军报的头版头条,但是我要去的部队了解我吗?认识我的价值吗?(那时,我已经把自己当一个人才看待了)把我放在连队去站岗放哨,养猪种菜,那一切不都白瞎了吗?我的策略是哪方先亮就到哪方。不一会,张干事一脸懊丧地回来了,说你的档案早被守备十师的提走了,我给他3个驾驶员换,都不干。提走我档案的是守备十师政治部的张干事(也姓张),还怕我不跟他走,又是打电话,又是托人捎信,还以去了后马上去北京相诱。档案都提走了,我还有选择吗?93年冬天,我专门去长春找范辞行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范相助。我离开军政治部后,范比我还着急,多次给守备十师政治部王主任打电话,说我是个人才,王主任看过我在军报上发表的文章,就决心要我,给去我们师接兵的张干事下死命令:如果接不来小波,就不要回来见他。才有了张干事一到师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军务科提走了我的档案(要解散了,兵的档案全集中在师里),而那时我还在团里面担惊受怕。在我们师去十师的800多名兵和300多名军官中,我是唯一享受了惊动6号首长的待遇。
1989年深秋的牡丹江的军营根本就不知道两年后会面临解散,即使是秋风飒飒,到处仍然生机勃勃,热火朝天。忙着贴窗户纸,往里倒锯沫,忙着冻储冬藏“老三样”,土豆、萝卜和白菜,有冬季打靶任务的就忙着训专业。一营部不是我去之前想像的除了营首长,只有文书和卫生员,还有一个指挥排,全称是炮兵指挥排。对了,我们营的全称是130加农炮营,又叫一营,我们部队的全称是守备九师炮兵团。营部指挥排是战时保障营首长进行做战指挥,由排长具体管,副营长分管。进入专业训练后,我大体上摸清了我们火炮的流程,首先由侦察兵侦察目标,报方位密位,由我们计算兵算出座标和装药量,再通过有线和无线与后方的炮阵地联系,由他们操纵大炮朝看不见的目标一阵猛揍。130加农炮可以打2万7千米,也就是27公里。以前在电影里看到万炮齐发很威猛,却不知打一炮还有这么多的麻烦。
虽然我是高中毕业,但上学时就数学很臭。现在什么风角,偏差量,我一听头都大了,更不用说再用计算盘来计算了。可是师班长不这样想,好容易要来一个文化程度高的兵,副营长又放在计算班,这是组织的信任。再说他是尖子,带不好我,传出去不好听。除了营里的集中训练就每天逼我背炮兵计算的加法、减法口诀,还有每天100道练习题雷打不动。那段日子,我满脑子都是阿拉伯数字,随时看到一间房,一棵树,一辆车,一根烟囱,就迷起眼,用手比划,计算方位和角度,估计几发炮弹可以放倒。就是下了这么大的功夫却基本上没有效果,我的计算成绩总是用的时间长,错误又多。不像别的新兵,这边刚报完题,那边答案就出来了。班长发动其他老兵帮我找原因却始终找不到,我自己一找一个准,那就是我不喜欢。而不管是一项什么崇高或者重要的工作,你只要不喜欢,一摸上手就有一种本能的拒绝,那肯定干不好。为什么不要我去关半天门,写一首歌颂战争之神——炮兵的诗歌,或来一段侦察兵是炮兵的眼睛,计算兵是炮兵的心脏之类的快板?但这话我不敢说。
来营部没几天,排长就叫我去谈话。他嘴里叼着个小烟嘴,烟雾迷漫里,他说:“听说你是个诗人?很骄傲?看不起老兵和班长?”我就知道我来营部绝对成为了错误,营部就我一个新兵,一点一滴全被20多名老兵的眼盯着,什么细小工作不积极,不主动招呼老兵,不接受班长领导等等,肯定都汇报到他这里。我马上说:“报告排长,我连新兵都没有当好,没什么可骄傲的。”他点点头,又抽了口烟,徐徐吐出,说:“没有骄傲就好。其实自己好好想想,也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你不就是会写东西吗?我还会画画,你会吗?三班长还会唱歌,你会吗?拿你的长处去比别人的短处,当然会看到别人处处不如你,反过比比呢?”我承认是排长一席话把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和清高孤傲击的粉碎,也真正领教了什么是经常性思想工作。是啊,我现在还不是什么作家诗人,只是一个最最基层的兵,而且还是新兵,手里握的不是笔而是计算盘,自己专业训不好,有什么理由看不起那些老兵、班长?只配让他们看不起啊,什么领导重视,什么青年才俊,都是假的,一时间,我陷进了自卑的深渊……
(三)
两分,两分,总是两分。在营里组织的几次计算兵考核中我就没有超过三分,更别说五分了。营长把全营计算兵的考核成绩公布出来,贴在营部门口的黑板上,我的名字排在倒数第一,只好进进出出把头低下。几天来师班长的脸更是阴得拧得出水来。因为专业成绩不好,派我的公差勤务就多起来了,以前,朴老兵做的多些。
营部的两万斤白菜,我和另一位老兵整整忙了四、五天才捣腾到地下的菜窖里,还要一颗棵捆好,整齐地摆在架子上应付上级的检查。一万多斤的土豆,煮半熟放在十来口大缸里,放一层撒一层盐,还有一万斤的红萝卜堆在沙里。这些就是我们营部30多人一个冬天的蔬菜,要吃到第二年的6月,等大棚里的新鲜菜出来为止。在天府之国长大;一年四季都不缺蔬菜;来部队还真开了眼界。几天下来,腰都快断了,双手也伤痕累累;贴满了胶布,(上次搬砖手被砸了,还没有好,在菜窖里搭菜架时,又被钉子划破)。锅炉房缺煤,叫营部出人去拉,班长又叫我去。这段时间,什么运垃圾,拉面粉等等的差事都先后降临。甚至牡丹江歌舞团来慰问演出,给我排的室外岗也刚好是晚上7点到九点。下岗时,只能看到演员撤卸道具了。这些,我都没有怨言,新兵嘛,比老兵多做点是应该的。更要命的是,出完一天的公差回来,刚坐下来掏出笔想写点什么,就被师班长指使去拖走道、寝室,虽然早上才拖了,还干净得苍蝇在上面都要跌跟头。可一说,师班长就不耐烦了:“叫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么磨叽?”只好把构思好的思路打断,极不情愿地拿起拖布。等再拿笔时,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刚才想写什么。甚至他的老乡来了,几个人玩扑克,没有烟抽了,想喝酒了,也要我去跑军人服务社,去就去嘛,可刚出门就听见师班长的话:“他不去谁去?!”有几次出公差;朴老兵想去,都让他给挡着,说,你是老兵,让他去。我不知道仅仅是因为我专业不好,他恨铁不成钢,还是其他原因,他就可以这样对我?但我知道我们之间爆发些什么是再所难免的了。
冲突那天,我出了一天的公差,灰头灰脑回到班里;刚洗完。楼下就有老乡叫我,说是有人探家回来,一起去看看。出门大半年了,谁不想家,说不定老乡还会给带些家里什么东西来。在二营的6班(其实就隔了一栋楼),坐满了我们同来的10多个老乡,探家的老乡正眉飞色舞讲家乡的变化,边从口袋里一一拿出战友家里给捎的东西。他看到我说,我去你家了,你老爸说没有什么东西好捎,要捎就捎两句话,要你在部队好好干,干出个样子来。我脸上一阵苦笑,老头子是著学问的,有些迂腐,他真的在实践富贵的人送人以钱物,仁德的人送人用言辞。没有东西,捎点钱来嘛,每月18元的津贴除去牙膏、香皂,再买些稿纸信封,就是抽3毛多的“田七花”都到不了月底,我的烟都断两天了。接过老乡手中的家乡烟先放到鼻下深深吸了一口,好好闻闻家乡的气息,才点上。在家时,根本觉不出家乡有什么好,可一离开,家乡的一切一切又夜夜在梦里出现,读一遍余光中的《乡愁》就要眼泪汪汪。一看时间,我说没有给班长请假,要回班里了。他们七嘴八舌说没有关系,回去就说老乡探家回来,班长也应该理解。探家的老乡也说,是嘛,你看我们班长知道我回来后,老乡肯定要来,他和老兵就到其他班玩去了。这样一说,我不好走了。老乡们拿出腊肉、香肠、花生,咬开一瓶酒,开始共产了。
快到8点了,我站起来说要晚点名了,非走不可。其实晚点名时间是8点半,提前半小时走,是我不想再为了什么被班长责怪,他们不好留我。我回到班里,师班长见到我就是一句:“你现在胆肥了,上哪去也不请假?!”我解释说老乡回来去看了看,走的时候没有找到你,没来得及请假。这时,他又耸了几下鼻子:“哇,你还私自喝酒?”我低下头说,几个老乡劝了几口。天地良心,我真没有多喝,我不是不知道目前和班长的关系。他气势汹汹地说:“你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