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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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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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的脸色猛然间僵住了,我们都不由自主的抬头向上看,这才发现,居高临下,一排
日本兵站在山沟外,俯身注视著我们,一管管长枪,正对著我们。我和弟弟挤在一堆,全倚
进母亲怀里。有几秒钟,山沟里的我们,和山沟外的日军,大家彼此注视著,都没有出声。
然后,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跳进了山沟,拿枪对著祖父指了指,用中文说:

    “站起来,给我检查!”

    祖父不得已的站了起来,那军官在祖父的口袋里搜出了钱、名片、钢笔、校徽……等一
大堆东西,他收起了钱,紧盯了祖父一眼:“教书的,嗯?”祖父拒绝答复,那军官也不再
问,同样的,他又搜查了父亲,洗劫了父亲身上的钱,母亲早已悄悄的把皮包塞进了草丛
中,站起身来,她主动的拍了拍自己的身子,她只穿了件旗袍,实在无处可以藏钱。

    那军官仍然握著枪,望著手里的校徽、名片等物,犹豫的看著父亲和祖父。山沟里的空
气僵著,母亲的嘴唇越来越白,忽然间,我那孪生弟弟麒麟排众而出,大踏步走到那军官面
前,昂著头,清清楚楚的说:

    “你不用检查我,我身上的东西,都给了你算了!”

    他从口袋里,叮叮当当掏出他那些钥匙链、口红套、梳子、小镜子、发夹、弹珠,还有
些小石头子儿,全递给那个军官。一时间,那军官怔著,接著,一丝笑意忽然掠过他的嘴
角,同时,山坡上的日军,也发出一阵哄笑。在这突然爆发的笑声里,那军官跳出了山沟,
对他的部下挥了挥手,示意离去。显然,祖父和父亲的命是捡回来了。那些日本兵正要走
开,其中却有个身材高大、相貌粗鲁的大汉,突然窜了出来,用日本话吼了几句,就一下子
跳进了山沟,直奔母亲而来。这一下变生仓促,我们全呆了,母亲慌忙说:

    “我身上没有钱!”那日本大汉敞著胸前的衣服,军装上一个扣子也没扣,手里没有拿
枪,却握著一根大木棒,他咧著嘴,面目狰狞而凶恶,一伸手,他抓住了母亲的手腕,用生
硬的中文,口齿不清的说:“跟我走!”说著,他就死命的把母亲向山沟外面拖,一向文质
彬彬的父亲,立即爆发了,他陡然间冲过来,抱住母亲,对那日本兵大吼大叫:“放手!你
这禽兽!放手!”

    一切发生得好快,我看到那日本兵举起木棒,对父亲拦腰一棒,父亲站立不稳,那山沟
又是一个往下倾斜的斜坡,父亲摔了下去,顺著斜坡,就一直往下滚。祖父忍无可忍,也冲
上前去,日本兵再一棒,把祖父也打落坡下,然后,他继续拉著母亲,往山沟外面拖去。母
亲用手抓紧了山沟两壁的青草,哭著往地上赖。我眼看父亲和祖父挨打,母亲又将被掳走,
恐惧、愤怒,和无助的感觉一下子对我压了下来,我用双手扯住母亲的衣服,放声大哭。同
时,麒麟和小弟都扑了过来,分别抱住母亲的腿,也放声大哭,我们三个孩子,这一哭哭得
惊天动地,我们边哭边喊著:

    “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走!”

    我们哭,母亲也哭,那日本大汉却用日文大声咒骂,顿时间,哭声、喊声、咒骂声,闹
成了一片。而母亲的身子,逐渐从我们手中滑了出去,我和弟弟们惊恐之间,哭得更加惨
厉。就在这时,那戴眼镜的日本军官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忽然用日文喝叫了一声,那大汉立
即松了手,抬头和那军官争执著,军官叽哩咕噜的讲了一大串,一面用手指著哭成一团的我
们,脸色非常严厉。终于,那大汉悻悻然的一摔手,跳出了山沟,背著他的木棒,扬长而
去。我们惊惶之余,都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母亲用双手紧抱著我们,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半晌,才发现那日本军官并没有走,一直站在那儿望著我们发愣。等我们哭声稍歇,他就
跳进山沟,把小弟拉到他身边,我们以为他要掳走小弟,又都惊恐的扑过去抓小弟,谁知,
他却用手帕拭去了小弟的泪痕,转头问母亲:

    “他几岁?”

    母亲颤声回答:“四岁。”那军官仰头看了看遥远的云天,若有所思的轻声说了句:

    “我儿子和他一样大!”

    说完,他转身走出山沟,手一挥,带著他的队伍,头也不回的走了。我们惊魂未定,实
在不相信就这样度过了一场大难。我那时还不能了解,即使是日军,也有妻儿,也有子女,
在他们残杀无辜的当儿,也会有几个无法全然泯灭“人性”的军人。这个戴眼镜的日本军
官,想必也是个知识分子吧!当时,父亲和祖父都从山坡下爬了上来,一家人我望望你,你
望望我,刹那间已恍如隔世。父母执手相看,惊吓未消。我们三个孩子,用手臂紧拥著父
母,仍呜咽未已。祖父用拐杖一跺地,毅然的对父亲说:

    “湖南不能待下去了。我已经老了,不拖累你们,你们还年轻,给我趁早离开!你们到
后方去,想办法回四川去!走!一定要走!”父母和祖父在山沟中默默相对,彼此心中都明
白,大难已在眼前,分离是必然的事。只是当时,谁也无法就去面对这个事实!
我的故事6/49

六、在柴房中

    从山沟到柴房,这两个不同地点所发生的事,之间到底隔了几天,还是一星期?我已经
完全记不清楚。童年的记忆,往往只是一些片段的“面”,而不是一条清晰的“线”。只记
得那些日子里,日军整日在乡间搜刮抢掠,杀人纵火之事,更是每个村子中都经常遭遇的。
我们一家东迁西徙,到处躲避日军的耳目。主要的,仍然因为父母是“读书人”的缘故,日
军可以放过一般农民,却杀掉了无数的知识分子。

    似乎在离开山沟后没几天,我们一家就和我表叔的一家会合在一起了。表叔是父亲的表
弟,年纪很轻,表婶在我记忆里是个娇小玲珑的小美人,他们有个一岁大,还抱在襁褓中的
儿子。我那小表弟长得白白胖胖,面貌清秀可人。很明显的,他是我表叔和表婶的命根子。
当我们结伴迁移的那些日子中,他们最关心和最保护的,就是那个怀抱中的小儿子。

    那天,我们到了祖父以前的一位老佃农家中,这位老农夫已经自己有田有地有农庄,是
个敦厚朴实善良的典型农人。他的房子占了一个极好的地理环境,是建造在一座竹林的深
处,因为单独隐蔽在密林之中,极难被外界所发现。更妙的是,这屋子背后就是一座未开发
的山林。万一给日军发现,往这深山里一躲,那就更难被找到了。所以,我们投奔到这老农
夫家里来。到了老农夫家里,我们才发现那儿已成为附近所有知识分子及乡绅们的避难所。
老农夫热情而慷慨,来者不拒,家里已挤满了人。这是父母始料所未及,而最没料到的,是
这“避难所”早被日军所发现,据老农夫说:

    “昨天一天,来了三批鬼子,到处抓人。我早派了人守在竹林外面,一有鬼子来,我就
叫大家躲,十分钟之内,所有的人都可以疏散到山里去。所以,日本鬼子一个人也没抓
到!”湖南人称“日本人”,都称“鬼子”。

    那老农夫一股得意样儿,他的太太是个憨厚的老太婆,老夫妇俩对祖父和我们招呼得无
微不至,细心的告诉我们如何躲藏,如何走捷径入山,如何在山里找山洞树洞等等。我们这
才知道,他们几日之内,已救了无数人。而那些其他的避难者,也早对入山之路,熟悉万分
了。

    那是午后,我们走了许久的路,抵达老农夫家里时已又饿又累。老农夫对我们指示完
了,就立刻弄了一桌子的饭菜,招呼我们吃饭。我们都饿得头发昏,坐下来就开动,谁知才
拿起筷子,就听到门外一阵吆喝,马上就是一阵人来人往,大呼小叫的混乱之声,我们还没
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老太婆已冲进屋子,对我们挥著手叫:

    “快!快!快!去山里!鬼子来了!快快快!”

    父母丢下筷子,七手八脚的来抱我们,孪生弟弟麒麟赖在饭桌上不肯下来,小弟弟塞了
一嘴的炒鸡蛋。表叔表婶同时扑到床边去抱他们那才睡著的宝贝孩子……混乱中,老农夫已
冲了进来,口齿不清的,脸色仓皇的喊:

    “来不及了,没时间进山里了!鬼子来得好快!找地方躲一躲,快找地方躲一躲!”

    说得容易,农家的房子家具简陋,房间都一目了然,我们两家老老小小有九个人,什么
地方可以躲?我们正犹豫间,农夫的儿媳妇又冲了进来:

    “鬼子已经进来了!这次来得凶,看样子知道我们家藏了人!别人都躲进山里去了,只
有陈家……”

    再没时间耽误,老太婆当机立断,招手把我们带出屋子,绕到农庄后面,把我们两家老
小,全塞进了一间堆柴的柴房,仓促的对我们抛下一句叮咛:

    “千万千万不要出声音!”

    说完,她带上房门,匆匆而去。

    我们挤在那小房间里,大家面面相觑,呼吸都不敢大声,我记得,麒麟手里,还紧握著
一双筷子,嘴里叽哩咕噜的唠叨著:“我饿了,我要吃饭!”

    母亲用手蒙住麒麟的嘴。父亲试图把柴房的门拴起来,这才发现,这柴房根本没有门
闩,乡下人堆柴的房间也实在不需要门闩。而且,那简陋的木板门上有著手指一般粗的隙
缝,从内往外看,可以把农庄天井看得清清楚楚,可想而知,从外向内看,也不难发现我们
这群妇孺老小。这个“藏身地”,实在是糟透糟透!父亲挥手要我们远离门边,但是,天知
道!那柴房一共有多大,挤了我们两家人,已经是密不透风了,还能退到哪儿去?我们紧倚
著柴堆站著,孩子们都瑟缩在母亲的怀里。很快的,我们听到日军走进农庄的声音,一阵大
声的吆喝,日本兵立刻分散在农庄各处,显然在大肆搜寻,有个发号施令的军官,似乎就站
在柴房外的天井里,在用日语大声下令。于是,我们听到,日兵在每个房间每个房间的搜
查,有箱笼倒地声,有桌椅翻倒声,有日军呼喝声,有老农夫喊叫解释声……在这一大片混
乱声中,还有日兵在抓老农夫的鸡鸭宰杀,于是鸡飞狗跳,人喧马仰,闹得天翻地覆。而那
些挨房搜查的日兵,已逐渐走近了柴房……。

    我们倾听著那日军的靴声,沉重的敲击在晒谷场上,发出重重的声响,我们听老太婆在
赌咒发誓,呼天呼地的乱喊:

    “什么人都没有!鸡也快杀光了,狗也给你们杀了,你们还要什么……”外面很闹,柴
房里却静得出奇,母亲紧紧的搂住麒麟,因为这些孩子里,麒麟最会闹。可是,我们却没算
到表叔的小儿子,那个在襁褓中的婴儿,会忽然间放声大哭起来。

    这婴儿的哭声把我们全体都震动了!表婶也无法避讳,立即解衣哺儿,想堵住他的哭
声,谁知那孩子拒绝吃奶,却哭得更加厉害,表婶急了,用手去蒙他的嘴,但是,却蒙不住
那哭声,孩子的脸涨得通红,哭得更响了,祖父长吸一声说:

    “命中注定,该来的一定会来!”

    表叔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惨白,他迅速的对我们全家看了一眼,这一眼中包涵了太多
的意义。在以后很多年很多年后,我才能体会到表叔那一眼的深意,然后,忽然间,表叔从
表婶怀中抢过了孩子,迅速的用手勒住了孩子的头颈,死命的握住,孩子不能呼吸了,脸色
也变了,表婶扑过去抢,哭著喊:“你要做什么?你要弄死他了!”

    “是的,我要勒死他!”表叔哑声说:“可以死他一个,不能死我们全体!”“你疯
了!你疯了!你疯了!”表婶忘形的大嚷,眼泪流了一脸,她发疯般扑过去抢孩子,一面哭
著喊:“要勒死他!你先勒死我!”“你要识大体!”表叔叫:“我不能让这一个小小婴
儿,葬送了我们两家的性命!尤其是连累表哥一家人……”

    “你要杀他,先杀我!先杀我!”表婶是疯了,她的头发披散了,泪流满面,喉咙嘶
哑,居然拚命的抢过了孩子,孩子能够呼吸,就更大声的哭了起来,父亲立刻抱住表叔,表
叔还要挣扎著去抢孩子,父亲沉著嗓音喝阻著:“够了!如果日军要发现我们,这样一闹,
他们已经发现,你杀他也没用了!”真的,在这一时间,孩子哭叫,大人吵闹,表婶狂喊,
表叔怒吼……什么声音都有过了,我们大家彼此注视著,父母脸上,都有著听天由命的平
静。而忽然间,那婴儿却止住了哭声,柴房里顿时又鸦雀无声了。同时,靴声清脆的停止在
柴房的前面。“打开门!”是日军的日本国语。

    “啊呀,老天爷!”是老农夫的太太,那从没受过教育的老太婆,在唉声叹气的叫著:
“连茅厕都要检查呀!”她用手推门,声音又平静又自然:“门都没有闩,能藏得住什么
人?”

    “我至今还在想,那老太婆真该得最佳演技奖。”

    门已经开了一条缝,我们的心怦怦跳。但是,像奇迹一般,那日军用日本话叫了一句什
么,就径自掉头而去。我们几乎不能相信那日本兵是真的走了。难道我们那一阵哭叫和喧
闹,他们会听不到?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和祖父以及表叔和表婶都瞪大了眼睛,不信任似
的彼此注视著。然后,又一阵鸡飞狗跳,那些日本兵抓了许多鸡,一个军官一声令下,这队
日军居然不可思议的走了,不可思议的放过了我们。

    好半天,当外面完全平静了以后,老太婆推门走了进来,这时却苍白著脸,又嚷又叫的
说:

    “老天爷!你们怎么弄的呀!小的哭大的叫,我放了一笼子鸡出来,赶得它们满天飞,
才掩过你们的声音呢!”

    我们彼此凝视,又一次厄运被逃过了,又一次灾难被避免了!我太小,还不能了解那种
死里逃生的滋味。但是,当表叔知道危机已过,立刻就抱住表婶,不顾一切的,疯狂般的吻
她,又抱过那差点死去的儿子,含著泪,满头满脸的乱吻时,我才第一次体会到,人类的
“爱”,是多么复杂,多么珍贵的东西!如果说我是个早熟的孩子,大概就由于我自幼体会
了太多的东西吧!我的故事7/49

七、“中国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不知怎的,又和表叔一家分开了。父亲知道老佃农之处已不是藏身
之地,事实上,整个衡阳县的境内几乎没有一块净土。我只记得,父母和祖父常彻夜商量,
如何越过日军的封锁线,并且讨论又讨论,祖父是否和我们同行的问题,因为祖父已年近八
十高龄,如何能承受颠沛跋涉之苦?可是,把耿直的祖父留在沦陷区,父亲却怎样也不放
心。这问题最后终于有了结论,祖父留下,我们走。于是,我们先要把祖父送回老家渣江
去。记得我们全体化了装,穿著老佃农给的衣服,打扮成一家乡下人。不过,尽管父母都穿
上了粗布短衣,但父亲的文质彬彬,和那近视眼镜,母亲那口北平口音,以及风度举止,都
很难掩饰原来面目。不管怎样,我们又离开了佃农家,冒著被日军捉住的危险,往老家走
去。这天是倒楣的一天!这天是充满了风浪与戏剧化的一天!

    这天也是我记忆中很深刻的一天!

    我们大约在动身后两小时,遭遇了第一批日兵。

    “站住!检查!”日军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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