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我的故事- 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时,我们两个,已经懂得自己开门出去玩,去门前欣赏油菜花,去巷口叫住卖白糕的小贩,
“买”白糕吃,吃完了从不懂得付帐,抹抹嘴就回家啦!据我五舅母后来告诉我:

    “那个卖白糕的也是个小孩子,只有八九岁,不敢向你们要钱,每次跟著你们回到大门
口,就坐在门槛上等,一等就是大半天,等到有人进出时,才拉长了脸说:‘双胞胎吃了我
的白糕!’”我已记不得吃白糕的事,记不得在成都的生活,对于成都,我除了记得门前的
油菜花以外,就只记得我和奶妈分手时,双双抱在一起,哭得难舍难分的情景。

    和奶妈分手,是我四岁的时候。

    那时,抗日战争已经打得如火如荼。但是四川省得天独厚,算是大后方,所有其他各省
的人,都迁移到四川来,四川一下子变成了人口汇集之地。我们一家,早早就到了成都,原
该好端端的住在成都,不要离开才是。如果我们不离开成都,以后许许多多的生离死别、悲
欢离合都不会发生。可是,我们却在一九四二年离开了成都,去湖南老家和祖父团聚,这一
团聚,才把我们全家卷入了漫天烽火之中。

    原来,到了我和麒麟四岁,小弟两岁那年,成都的生活程度,已经越来越高,物价飞
涨。父亲当时在光华大学的附中当训导主任,又在光华大学兼了课,还在华西大学附中也教
课,好几份薪水,仍然不够维持我们这个五口之家。就在这时候,祖父思儿心切,更盼望见
到从未见过面的三个孙儿。就三番两次的写信给父母,催促父母早日回湖南老家,让祖孙三
代,能有团圆之日。当时,父母分析,抗日战争绝不会打到湖南,在祖父声声催促,而成都
物价飞扬的双重因素下,就毅然决定,带著我们三个,动身回湖南,去和祖父相聚了!

    所以,我必须和奶妈分手了。我只记得,奶妈抱著我,哭得天翻地覆。据说,我也哭得
上气不接下气,缠著母亲不停的追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带奶妈一起走呢?为什么要和奶妈
分开呢?我不要和奶妈分开!我们带她一起走!”

    我们当然不可能带奶妈一起走的。所以,哭著,哭著,哭著……哭了好几天,我和奶妈
终于分别了。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认识“离别”,也是我童年中最早的记忆。母亲说,以后
接下来的许多日子里,我都在半夜中哭醒,摸索著找奶妈。我的故事3/49

三、祖父和“兰芝堂”

    在我印象中,祖父是个很威严、很有气派的老人。

    祖父名叫陈墨西,他有五个兄弟,都住在老家衡阳县渣江镇的一栋祖屋“兰芝堂”里。
祖父在家乡小有名气,他曾跟随孙中山先生,留学日本,参加北伐,足迹踏遍东南西北。祖
父年轻时,一定是风流倜傥的。因为,他在家乡有元配夫人,又在南京娶了我的祖母。据
说,祖母并不知道祖父家里还有太太,直到祖父要带祖母回家乡时,祖母才赫然发现,自己
不是元配。祖母一怒之下,拒绝跟祖父回家,竟带著我父亲和伯父,去北京定居了。也亏得
祖母个性如此倔强,父亲才会在北京长大,才会遇见母亲,也才有了我和弟弟们。

    当我们一家五口,到湖南去见祖父的时候,我的祖母和那位元配夫人都已作古。祖父又
纳了一位“许姨”做为老年的伴侣。而且在兰芝堂旁边,盖了一栋小小的房子,和许姨同
住。兰芝堂的陈家人,都称这幢小屋为“新屋”。

    我们一抵家乡,拜见了祖父之后,整个兰芝堂都震动了。大家抢著看第一次回乡的父
亲,抢著看那一口京片子的新媳妇,抢著看一男一女的双胞胎,抢著看那个“会让墨西老人
拿著照片偷笑”的巧三!(在这儿,要补充说明,据说,我小弟巧三因为生得乖巧,非常得
到祖父的钟爱,祖父把小弟的一张照片,贴身藏在胸前的衣兜里,没事时就拿出来看,看著
看著就会悄悄笑起来。如果他心情不好,他也会拿出这张照片来看,看完了,就得意的说一
句:“有这么好的孙子,我还有什么事可烦恼呢!”说完,立即就笑逐颜开了。所以,我家
小弟未回乡,已先轰动。)

    这样,我们一家人都成了兰芝堂的娇客。祖父成天带著我们,拜见这位爷爷,那位奶
奶……还有各房的叔叔伯伯姑姑婶婶。祖父的旧礼教很严,拜见长辈,一律要磕头。我和麒
麟、小弟这三个孩子,几乎变成了三个“小磕头虫”。就不知道家乡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
长辈!后来,我才弄清楚,祖父虽是陈家长房,元配却没有生儿子,只生了女儿。我的父亲
是祖父四十岁时才生的儿子,所以,我们在兰芝堂的同辈,都比我们大了一截。兰芝堂在我
幼小的观念中,是个深院大宅,有好几个院落,有好多好多间房间,我和弟弟们在这些房间
中捉藏,常常躲得连父母都找不到我们。祖父对我们这三个孙儿,真是爱极了。麒麟从小就
有个“大头”,我和小弟常常拍著手笑他: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人家有伞,我有大头!”

    祖父却欣赏麒麟的方头大耳,认为将来必有后福。小弟巧三非常机灵,嘴巴又十分会说
话。我们初抵家乡,和祖父一起住在新屋。祖父买了各种糖果饼干给我们吃,又怕我们吃多
了,就把饼干盒糖果盒都放在高高的架子上,让我们拿不到。有天,祖父一进房,就发现我
那小弟已从厨房偷了很多白糖吃,白糖沾了满脸,像长了白胡子一样,而他还不满足,正爬
上高椅子,在那儿钩饼干筒。祖父一见,不禁大惊,生怕他摔了,忍不住大喝了一声。据
说,我那小弟回头一看,竟面不红、气不喘的说:“爷爷,我爬上来拿饼干,要给爷爷吃
呀!”

    祖父这一听,心花怒放,本就疼小弟,这一来更宠爱无比。至于我呢,我是祖父惟一的
孙女儿(我的伯父也只生了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再加上我比两个弟弟文静多了,常跟著
祖父去拜望朋友,带出带进,不吵不闹。所以,我虽是个女孩子,祖父仍然视我为掌上明
珠,至于我脸上有块胎记什么的,祖父认为根本不损我的容貌。在他老人家的眼中,这三个
孙儿孙女,个个都好!

    和祖父团聚,那种生活真好!祖父有个长工,名叫黄才余,对祖父忠心耿耿。没事的时
候,黄才余就带著我们三个去后山上玩,我依稀记得的,是我最喜欢在松林中捡松果。童年
的我,没有多少玩具,我的玩具就是松果、竹叶、狗尾巴草。我们在新屋住了一段很短的时
间,父亲就跟著祖父一起去南华中学教书,连母亲也在南华中学教国文。于是,我们一家五
口和祖父,都搬到学校的宿舍里去住。南华中学在衡山的山凹里,风景优美。回湖南家乡这
段时间,是我童年生活中比较幸福的日子。在兰芝堂的院落中,我曾奔来跑去享受大人们的
疼爱。在家乡的后山上,我捡松果找鸟窝玩得不亦乐乎。在南华中学的校园里,我学著放风
筝和认方块字……但是,好景不常,漫天烽火已逐渐逼向湖南。学校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
张,大人们的脸上,失去了笑容,堆上了层层阴霾。祖父和父母亲常常聚在一起商讨大计,
满面忧愁。

    那是一九四四年,中日战争席卷了整个中国,在我刚刚初解人事的时候,我的童年就被
战争的火舌一下子卷走了。所有的欢乐和幸福,全在一夜间化为灰烬。

    以后这段童年往事,我在我的书《不曾失落的日子》中写过。所以,从下面一段到抗战
胜利,我将部分引用自该书的“童年”篇。我的故事4/49
四、小锦旗

    孩子的记忆力是很奇怪的,他们会忘记一些很重要的事,却记得一些芝麻绿豆般的小
事。在我印象里,与战争第一个有关连的记忆,是一面小锦旗。

    锦旗是父亲的一个同事送我的。一天,学校里开运动会,那些彩色缤纷的小锦旗,悬在
操场中随风飘扬,在阳光照射下,闪耀著艳丽的光泽。我迷惑了,缠著母亲,固执的要求给
我一面小锦旗。母亲不允,父亲叱我胡闹,我哭哭啼啼,只是要一面小锦旗。父亲的一位同
事(不记得姓什么,反正是位好伯伯)取下一面锦旗对我说:

    “你跳一只舞,我就送你一面锦旗。”

    童年的我,是腼腆而羞涩的,要我跳舞,比登天还难。但是,那面锦旗光滑艳丽,带著
那么强烈的诱惑力对我闪耀著,我的占有欲胜过了羞涩感,我跳了一只“弟弟疲倦了”,换
得了那面锦旗。得到了这面锦旗,我的快乐简直难以言喻,似乎我整个人的喜悦,都被这面
锦旗所包裹著,我终日拿著这面锦旗,爱不忍释。可是,战火蔓延过来了,学校解散了,我
们全家几度迁移,东藏西躲,我仍然随身携带著我的锦旗。一天夜里,我从熟睡中被炮火声
惊醒,我爬起床来,看到父母和祖父都聚在窗边,满脸凝重的遥望著衡阳城——那城市已被
一片大火所吞噬了,连黑夜的天空,都被火映成了红色。

    第二天,我们所居住的地方是一片混乱,母亲匆忙的收拾著箱笼,告诉我说,这些箱子
要寄放到农家的阁楼上去,因为日本散兵已遍布四周,所有财物,随时可能遭遇洗劫。我望
著母亲收拾箱子,想起我的小锦旗——我真担心日本人会抢走我的小锦旗。于是,我郑重的
把那面锦旗交给母亲,要她帮我锁进箱子里去,免得被日本兵抢走。母亲把锦旗收进了箱子
里,我亲眼看到祖父的长工黄才余,把那几口箱子搬到农家的阁楼上去。我很安慰,觉得我
的锦旗已到了世上最安全的所在。因为,母亲说,日本兵不会去抢农舍——农舍中除了鸡鸭
猪狗外,只有一些稻谷。

    那夜,我睡得很甜,半夜里,却被母亲仓皇的摇醒了。我睁眼一看,父亲正手忙脚乱的
给麒麟小弟穿衣服,满屋子的人奔来奔去。我胡乱的下了床,怔忡不已。然后,我听到了枪
声,此起彼伏,惊心动魄。我跑到窗口一看,不得了,农庄中到处都是火光。人声、枪声、
追逐声、鸡鸭犬吠声乱成了一团。我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这时,吓得完全呆住了。父母
和祖父已急忙拉著我们三个孩子,匆忙的说:

    “嘘!不要出声音,我们要躲到山里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躲到山里去,但,已完全体会出周围的紧张气氛。于是,我们摸黑离
开了居住的农家,父母扶著祖父,抱著小弟,拉著我们这对双胞胎。大家跌跌冲冲的走入山
里。山中遍是荆棘和杂草,我们刺到了,割伤了,却没有人敢哭。一直摸到一个山谷里,大
家藏在巨石堆中,紧紧拥抱在一起。整夜中,我们看到火焰冲天,处处都冒著火舌,天空都
染成了红色。慢慢的,天亮了。枪声逐渐远去。当黎明终于来临,四周变得特别的安静。然
后,我们听到黄才余的声音,在呼唤著、找寻著我们。我们从蛰伏的地方跑了出来,黄才余
找到了我们,见我们完好无恙,又惊又喜。接著,却又哭丧著脸告诉我们:一队日本兵连夜
侵袭了农庄,他们果然没有抢劫农舍,却很干脆的放了一把火,把整个农庄烧成了平地。烧
掉了阁楼,烧掉了我们全部的箱笼,也烧掉了我的小锦旗。

    于是,我失去了心爱的小锦旗,于是,我也失去了童年的欢乐和喜悦——在记忆中,这
是一连串苦难的开始。我的故事5/49

五、在山沟里

    接下来,日军大量的拥到了乡间,洗劫村落。他们所过之地,杀人放火,搜刮一空。据
说,日本兵最恨知识分子,凡是搜到读书人,一概杀无赦。我们家,祖父、父亲和母亲都在
教书,又都是积极的反日分子。平时在教室中,祖父和父母都不厌其烦的灌输学生民族观
念,此时,想当然耳,会成为日军杀戮的目标。事实上,那时日军铁蹄践踏之处,生灵涂
炭,满目疮痍,不论老弱妇孺,士农工商,都惨遭杀害,又岂是读书人而已。但,读书人,
尤其是教书的,确实更难幸免!因而,我们一家六口,祖父、父母,和我们三个孩子,有一
段时间,完全隐藏在深山里。我记忆最深的,是一条山沟。

    这条山沟原来是有泉水的,现在水已经干了,我们用油布铺在地上,露天席地而坐,已
经坐了整整三天。山沟的出口处直通山下的小路,黄才余砍了许多松柏树木,伪装的种满了
那出口,遮住外界视线。我们就待在那窄小的泥土沟中,靠黄才余冒著生命危险,每天送食
物来给我们吃,并报告我们外界的消息,那消息一定越来越坏,因为父母的眉头是越皱越紧
了。我真不知头两日是怎么挨过去的,只记得麒麟总是哭,总是吵肚子饿了。母亲为了安抚
他,把皮包里的钥匙链、发夹、口红套子、小梳子、小镜子……都搬出来给他玩,他藏了一
口袋的叮叮当当,仍然又哭又闹。小弟才只有四岁,更是无法讲道理的年龄,他爱动物,抬
起头来,他就研究松树里有没有鸟窝,低下头去,他就在草丛里猛抓蚂蚱,他惟一的好处是
爱睡,一无聊就哭,哭哭就睡著了。三个孩子里我最安静,坐在那儿,我一直在追悼我的小
锦旗。

    第一天,我们全家只吃了黄才余送来的两大碗白饭,第二天,仍然只吃了两碗白饭。第
三天,长工一直没有出现,我们饥肠辘辘,麒麟和小弟又开始哭。我听到父亲在悄声对祖父
说,他真担心黄才余的安危。时间从清晨一直挨过去,太阳从山沟的那一边移向山沟的这一
边,在饥渴交加之下,最安静的我也不能安静了,麒麟叫饿,小弟叫渴,我开始抽抽噎噎的
哭。一时间,我们三个孩子闹成一团,父亲喝骂著,祖父直摇头叹气,母亲左手搂著弟弟,
右手搂著我,不停口的安慰,整个山沟里都是我们的声音,就在此时,山沟外面,忽然传来
一声清脆的枪响,接著,有一个人影从我们掩护著的松柏外面闪过去。我们全吓怔了,忘了
哭,也忘了叫,瞬时间,山沟中寂然无声,我从松树的隙缝里望出去,正好看到那奔跑著的
人——一个平凡的农人,腿上滴著血,一跛一跛的飞跑著逃走,然后,就是一阵日本人的呼
喝声,又一排枪声,那农人倒了下去。我呆住了,第一次了解死亡是怎样突然就能来临的,
第一次看到鲜血从一个活生生的人体里流出来。母亲的脸色雪白,她紧搂著麒麟,用手按住
他的嘴,阻止他哭出声来,小弟的头全埋在父亲的长衫里,吓得身子发抖,祖父的嘴唇颤
动,在那儿不出声的诅咒。时间似乎过了有一世纪那么久,然后,那批日本兵从山沟出口的
松柏掩护之处,一个个的走了,居然没有人发现我们。

    目送那群日本兵走得看不见了,母亲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脸色依然发青,麒麟挣出了
母亲的手心,坐在地上直喘气,也忘了吵肚子饿了,小弟抬起头来,那对又黑又亮的眼珠骨
溜溜的转著,嘴里结结巴巴的叽咕著:

    “枪,枪,好长……好长……的枪!”

    母亲伸手要去抱小弟,小弟仍然结巴著:

    “枪,枪,有枪!有枪!”

    母亲的脸色猛然间僵住了,我们都不由自主的抬头向上看,这才发现,居高临下,一排
日本兵站在山沟外,俯身注视著我们,一管管长枪,正对著我们。我和弟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