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她离开那张床的时候,看着舒正寻熟睡的侧脸,她确实有那么一丝幸福的感觉。
但是当她看见他在电梯门外时的表情,她知道这一切都将是误会一场。
她听人说过舒正寻这个男人。
也许对他来说,这只是个顺着情绪而发生的“一夜情”,因为他不打算有什么后续,所以他看着她的眼神和昨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同的,只有她自己的记忆而已……
“早上的事……”
忽然,她低声启口。
“嗯?”
舒正寻应声,等着她的下文。
那样的声音平常得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早上发生的事,你不用太在意,”或许他根本就没在意过。“就当作……就当作是一夜情好了。”
她像是全盘豁出去了一样的脱口而出。
舒正寻静了好一会儿。
“是吗?”
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却也轻轻松松地在她的心坎上划了一刀。
“你常跟别人发生一夜情?”他冷不防地问。
“怎么可能!”
她回头,讶异他竟然会这么说。
“不然,你怎么会这样‘建议’我?”
徐芷歆愣了一下,又别过头去。
“你知道我喝了不少,加上发生了那种事,难免都会需要有人陪。”
果然,他是乘虚而入。
舒正寻在心里苦笑了一声。
“总而言之,你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了十二楼,打断了她说的话。
随着电梯门缓缓开启,舒正寻在她身后凝视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该不该就此走出这扇门。
徐芷歆始终按着那枚开门钮,似乎在等着他出去。
舒正寻看不见她的表情,所以猜不出她说的是真还是假。
考虑了好一下子,他终于叹了一口气,也跨步走出电梯──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接受。毕竟自己也已经决定要让她来选择……
“那是同情吧?”
忽然,徐芷歆在他身后问了他一句。
舒正寻骤然在电梯门外停下脚步,背对着她。
“你会那么做,是因为你在我身上看到跟你一样的影子,是不是?”
他没有转身,而是在心里想着是或不是。
是这样吗?
他会受她吸引,只因为他在她的身上看见了自己?
“你自己也说过,擅长逃避的人,会轻易看出谁的坚强是硬撑出来的。我相信你看出来了,我们都是同一种人,所以你才会对我拖舍──”
“所以你要说的是,”他转身,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只不过是互相在彼此身上寻求慰藉而已。是这个意思吗?”
徐芷歆微愣,随即避开他的目光。
“差不多就是那样。”
说完,她按下一楼钮,企图让电梯门关上。“我该下楼了。”
她已经说了够多不该说的话。刚才故作潇洒说要当成一夜情的人是她,她现在又能拿什么立场在这里做垂死的挣扎?
忽然,舒正寻伸出手抵在正要关闭的电梯门侧边。
“你……”
她愕然,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你要我当作一夜情?”
他的目光紧紧瞅着她不放。
那双依恋的眼神之中夹杂着某种抗拒。
瞬间,他清楚了。
这个女人早已经是属于他的。
“别闹了,电梯里有监视器,你这么做会给我惹麻烦……”
她岔开了话题,也移开视线。
“有事尽管推到我身上。”
他不理会她的回避。“我再问一次,你要我当作一夜情?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徐芷歆静了几秒。
“是。”
同时,她抬头重新迎上了他的目光。
听见她这么说,莫名的怒火一涌而上。
“那么……希望你自己做得到。”
他收回自己的手,退了一步。“欠你的‘橙花’我一杯也不会少给。如果你可以说到做到,那就不要逼我折回现金还给你。”
语毕,他转身离开。
电梯门也在这个时候缓缓关闭。
当天晚上徐芷歆并没有去“ROXY”。
因为她知道那杯“橙花”将会变得又苦又涩。
她没办法在历经与对方发生关系、进而起了争执之后,还要心平气和地坐在对方面前喝上一杯酒。
至少她现在办不到。
“你马子今天没上来?”
张义睿见舒正寻愣在那儿许久,忍不住问了出口。
他醒神,睇了对方一眼。
“我说过几百次了,她不是我马子。”
“不是吗?”他睨看着舒正寻,满脸怀疑。
他从来没看过这家伙会为了谁而特地在打烊之后留下来,然而那女人却让他写下了两次纪录。
“不是。”
否认得很干脆,心里却舍不得她的唇。
“那有没有可能变成你马子?”他又问。
舒正寻犹豫了几秒。
回忆那个男人在答录机里留下来的话,提醒他徐芷歆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之后,他摇了摇头。
“不可能。”
“这么有把握?”
张义睿嗤笑了一声,拿来一根烟点上。“那……这一次是她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
“你在讲什么?”他干笑。
这家伙说话一直都是这么无厘头。
“你记不记得以前我养的那只黄金猎犬?叫Doggy的那只。”张义睿忽然说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
“当然记得。”
因为没什么人会把自己家的大狗取名叫“小狗”,所以他记得很清楚。不过那只“小狗”在前几年过世了。
“Doggy过世之后,我难过了好久,只要一回到家,就会想起它在门口等我的样子。”
听着他陈述往事,舒正寻愈听愈纳闷。
从他进“ROXY”以来,他没听过这家伙说出这么感性的话。
“那个时候我就下定决心,绝对不要再养狗,”张义睿继续说着,“因为我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痛苦。”
那一瞬间,舒正寻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了。
“但是,去年我还是带了一只拉不拉多回家。”他低下头,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我知道这只狗将来还是会像Doggy一样,老死,或是病死,我却还是决定要养它。”
说完,他转头,看着舒正寻。
“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避开对方的视线。
“那就好。”
张义睿熄了手上的烟,站了起来。
“原来你早就知道不是因为什么性生活不协调。”舒正寻看了他一眼,扬起一抹浅浅的自嘲。
“你看我疯疯癫癫的,就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笑了一声,继续道:“人啊……有时候还是装傻一点会比较好过。不管是装给别人看,还是装给自己看……”
“义睿!”
忽然,不知从哪飞来的一声叫唤,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找到了声音的主人一看,那是个消失了好一阵子的男性常客。
“唷!原来你还活着。”
张义睿瞠目看着对方,还以为那家伙这么久没来,是因为移民了还是被拖去宰了。
“为了你欠我的一百块,我当然要活下去。”那男人在吧台前坐了下来,说得理直气壮。“Kahlua,来个五杯。”
“五杯?”张义睿皱眉。“你干脆说Kahlua来个500C。C好了。”
“没办法,我去的那个地方喝不到Kahlua,憋得我好难过。”
“你到底是去了哪里……”
他疑惑地看了对方一眼,转身从酒柜上取下那瓶咖啡酒。
看着那两人一句来一句去的,舒正寻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却不是由衷愉悦的那种笑容。
就是会有这种客人。
永远只喝同一种酒,不管是过了一年,三年,或是五年。
他想起子徐芷歆,想起了“橙花”。
她为什么那么喜欢“橙花”?若是以同性质的酒来看,绝大多数的人会选择“螺丝起子”才是。
想着想着,舒正寻拿来了一只杯子,倒了些许的琴酒,再添满柳橙汁。
小啜了一下,他不禁开始怀疑,往后是否只要这杯酒的名字还存在,他就永远也忘不了徐芷歆这个人?
“你又在要什么自闭了?”
一个人影坐上他前方的位置,唤了他一声。
抬头,见是高以柔,他笑了一笑。
“我不是自闭,我只是不想说话。”老实说,他没料到这个女人这么有毅力。“今天要喝什么?跟之前一样吗?”
他会记得每个常客习惯点的是哪一种酒。
“我要你正在喝的那一种。”她笑盈盈的,就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舒正寻微愣。
难道女人都是这样,轻而易举就可以把发生过的事当成过眼云烟?
“怎么了?不让我点吗?”见他神情有异,高以柔明知故问。
“没什么。”
舒正寻醒神,随即取来一只玻璃杯。
但是他递给她的却不是“橙花”,而是看上去没什么两样的“螺丝起子”。
“听说你最近和楼下的电梯小姐走得很近?”接过他递上来的杯子,高以柔若无其事股地提起。
然而舒正寻却完全没有打算要回答这句话的意思。
“我不懂。为什么就连那种普通的女人都行,而我却不行?”
她已经打听过了所有和他有过一段的女人,她自认不输给任何一个,但是她却连个机会都讨不到。
“这种事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懂?”他哭笑不得。
难道真要他拿出一百个理由才能让她放弃?
“不要再拿什么gay来当借口了,我只想知道我哪里不如她。”
横的看,竖的看,那个电梯小姐的“品质”连她的一半都不及。她真不懂,自己到底是输在哪一点。
舒正寻静了几秒。
如果,这一切的始末真的就如徐芷歆所说的那样,他们彼此互相吸引的原因,只是单纯想找个懂得失落的人来陪伴,那么……
“因为你一直都很快乐。”
他想,这应该就是高以柔需要的答案了。
9
徐芷歆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么孬的人。
七天了。
这已经是第七天在她下班之后,直奔停车处,丝毫不考虑到“ROXY”去实行债权人的权利。
似乎现在她才是那个欠债逃亡的人。
并非她不想见到对方,甚至可以说这七天来她没有一天不是在烦恼着他的事。他的面孔无时无刻都在纠缠着她,搞得自己活像是思春期的少女一样。
但是只要她一想到,连在电梯里相遇的短短几十秒都可以让她几乎快要窒息的话,那么坐在他的视线底下喝杯“橙花”将会是如何?
她不确定。
也不敢去想像。
车子就停在前方十几步的距离外,她拿出遥控器解除了中控锁,直往驾驶座的方向走,伸手就要去打开车门……
忽然,一抹黑影自车身的另一侧底下站了起来。
吓得徐芷歆骤然停下脚步,只差没有拔腿就跑。
“你的防盗器吓到我了。”
对方出声,同时将手上的烟熄灭。
凝神看得更仔细一些,才看清了对方的五官。
“什、什么我吓到你,你才吓人咧!”她下意识地紧紧抱着皮包,看见他比看见歹徒还紧张。
“你干嘛那么害怕?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事。”
见她那张惶恐的表情,舒正寻颇不是滋味。
“谁叫你没事干嘛蹲在那里!”
“等累了,蹲下来休息一下不行吗?”
“等……”
她怔怔地看着他,手指着自己。“是等我吗?”
“废话。蹲在你的车子旁边,不是等你的话是等谁?等警察来抓?”他又气又想笑。
她微怔,忽然想起了舒正寻说过的。
不要逼我折回现金还给你。
“你不要误会,我最近只是比较累,真的不是在避着你,所以你别急着折算成现金来还我!”
“我有说我是来退钱的吗?”舒正寻打断了她那一长串解释。
“咦?”
她愣了一会儿。“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
舒正寻别过头,迳自打开侧座的车门,上了她的车。
这令她错愕。
不过,她很快就醒神了过来,坐进了驾驶座的位置。
一上车,她转头望向他,直接问:“既然不是,那特地等我是有什么──”
还没说完一句话,对方忽然倾前吻住她的唇,将句尾的字融化在两人的唇瓣之间。
“你……”
她惊讶地看着那张离自己鼻尖只有三公分的脸孔。
“不是彼此互相藉慰的关系吗?”他轻笑,低声说着。“既然在你需要的时候选择引诱我上床,相较之下,这个吻算便宜了。”
徐芷歆只能瞠目傻傻地看着对方,呼吸不自觉地急了一些。
“你的眼神,好像是把我当成细菌。”
舒正寻调侃了她一句。
“不……”她醒神,别过头。“我只是……”
被他的出现给吓到。
接着又被他的吻给吓到。
──双重惊喜,效果加倍。
“你什么时候休假?”
忽然,他冷不防地问道,也转正了身子。
徐芷歆回头看着他,微微皱眉,脸上写满了疑问。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说出了目的。
而这个答案却让徐芷歆沉默了好一下。
他该不会想约她去“开房间”之类的吧……
“你想到哪里去了?”
舒正寻阻止她往奇怪的方向想。
仿佛被人一箭穿心,徐芷歆连忙移开视线,咳了一声,清清嗓子。
“我哪有想到什么,我只是在想你是用什么身份来约我……”
才刚说出口,徐芷歆就后悔了。
他还能用什么身份来约她?是她要对方把她当成一夜情的对象不是吗?那么,她还需要问什么“身份”?
“身份?”
舒正寻皱起眉头,笑了一笑。“你怎么不问我是抱着什么动机?”
“你有什么不良动机是应该让我先知道的吗?”她反问。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不良’这两个字。”
“嗯……这我得好好想一想。”
徐芷歆故作苦思的模样。“不然,下星期二早上十点我再告诉你,如何?”
“OK,我会准时去找你要答案。”
语毕,舒正寻迳自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徐芷歆从后视镜里看着他渐行远去的身影,不自觉地陷入恍神,依稀还闻得到他身上的那丝淡淡烟草味。
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了多久?
这种事不是在电梯里间她就行了吗?何必特地守在这里等她下班?
她想起了刚才那一吻……
猛然,她甩甩头,阻止自己胡思乱想下去。
她不愿在那一吻上加诸太多的想像。有了想像,就会有期待,但是她不认为现在的自己适合去期待进一步的关系。
就像她所说的,她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最需要不是什么稳定的关系,而是一个暂时能够让她忘记过去的人而已。
以他们的关系,徐芷歆猜不到对方要带她去哪里。
但是当她走下楼,看见舒正寻手上拿的那束星辰花的时候,她就知道答案是什么了。
“今天不是二十一日。”
走到他面前,她提醒了他一句。
“无所谓。反正现在是六月,早去晚去都好过二十一日去。”他不以为意地回答。
像是为了配合他的交通工具,徐芷歆绑着一头高马尾,身穿浅蓝色牛仔裤搭配着黑白条纹T恤,再披上一件薄薄的连帽外套,清新的气息全然不同于她在上班时候的模样。
舒正寻不禁开始想像,在实验室里的她又会是什么样子?
“这次你总该有准备两顶安全帽了吧?”
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看起来像笨蛋吗?”
他笑了出声,转身领着她走向停车处。
“干嘛不停在门口等就好?”并肩走在他身旁,她忍不住想问。
“我怕你会穿着迷你裙出现,所以先找个可以让我停一整天而不会被开红单的地方。”
听他这么一说,徐芷歆笑了出来。
“我看起来像笨蛋吗?”她借用了他的话。
“在某些时候是挺笨的。”
“活了三十年,还没有人敢说我笨。”她扬眉,睇了他一眼。
“这么有把握?”
他侧头俯看着走在右手边的她。“要是你真的聪明,就不该找我这么麻烦的人来当作排解寂寞的对象。”
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徐芷歆不明白。她的聪明从来就不适用在这种地方。
见她没接话,舒正寻也不急着多做解释,就这么安静地往前走。有些人会惧怕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默,但是这对他而言向来都不是一种困扰。
那是一片宁静安详的基督教墓园。
看着墓碑上那张甜美的笑颜,徐芷歆却没由来的感到一股心痛。
才十八岁。
她离开人世的时候才十八岁而已。
在她的墓碑前有一束已经干枯的星辰花,她想